他站在这个圈子里,温和地笑。出众又不出挑, 拿捏得当。
加州的亚裔很多。新年的派对上, 时不时就有女孩子凑上来, 要他的联系方式,周辅阳却一个都没给。还是他第一次那么不合群。
迈克面露奇怪,问道:“你是同性恋吗?不要紧张,这里是美国,没人会审判你。我还可以带你去‘别的’地方。”
周辅阳:“……”
那些小姑娘只是来搭个讪,为什么要拒绝。
他自己本来也说不出口。高脚杯里的鸡尾酒,蓝色和粉色浸透出一层紫色, 度数不高。却让他想念起, 祖国的那个小姑娘。
这里有人靠奖学金读书, 也有人在跑车里溜冰飞/叶子。民风自由, 大/麻合法。
乌烟瘴气与阳光明媚并存。
周辅阳从迈克的口袋掏了包烟,迈克大惊小怪地道:“Ryan, 你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他食指与拇指拈出一根,微敛眼睑, 火光明暗了一瞬。烟雾升腾,心中微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加州律法,二十一以下禁止买烟。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抽烟了。
今天不知怎么……克制不住。
无比想念,他的小姑娘。
——
一别五年,一千八百多天。
她也从初一的小朋友,长成了这样的亭亭玉立。
眼还是黑白分明,双眼皮到眼尾微微往下,五官张开了,脸庞的线条柔和。季若云的长发剪成了短发,一身红色连衣裙,露出的细腿白皙幼嫩。如果多带一顶小黄帽子,就很像樱桃小丸子了。
好像人没那么瘦小了。
但个子还只到他肩膀上一点。
还是小矮子。
他把手上的黑色小盒子递给她,问道:“志愿填去了哪里?”
季若云见到他也很开心。
抱着小盒子。心道,这人怎么总喜欢送她东西。
从考场里出来,就看见故人。
心里有种浸在温水里的欣喜,一点点咕噜着。她扬唇笑着,头顶的烈日光盛刺眼,唇边的笑也夺目,说道:“你就在清华等我吧,学长。”
这句话一瞬间,让周辅阳心里所有的缺憾,都弥补了。
他曾说过在附中等她。
季若云念高一的时候,他应该刚好回国念高三。
谁知国际部和美高签订了合约。
后来又家里出了事。
他爸爸被人暗算险些入狱,父母离婚分财产,法院检察院来往的人几乎要把家里的门槛磨平。亲戚远远避开不插手,人走茶凉,更有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的不少。
他被送去B市重读高中,高考失利,那时候又断了经济来源,人在异乡举步维艰。稍有间隙的时候,他就默默地想着季若云。
这个小姑娘,她瘦瘦小小,肩上重担却有千斤。再艰难,都从泥里挣扎打滚,一个人走上来。
而他前半辈子走的太顺,太得意。这点挫折,不算什么。
就这样,咬紧牙关,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守到了云开雾散。
……
他们一行人去了KTV。
戈秦文找了一群初中同班同学,也大多是附中国际部的,算是个小型同学聚会了。
一群人开了一个大包厢,顶上的灯光转换,扫在整间包厢里。褐色的皮沙发很大,坐着十七八个人也一点不拥挤。小吧台上堆着饮料零食,甚至还有个小舞池。
周辅阳一进门,眉头微皱,问道:“你怎么也在?”
季若云看去,在一群昔日同学的里,有个人既陌生又眼熟。
他长得挺高,五官也秀气,但脸上的笑有点扭曲和欠扁,他走过来猥琐地道:“我们周少真狠心,有新欢忘旧爱。”
“……”
季若云有点想起来他是谁了。
他大概想了搭着周辅阳的肩,手还没搭到,就被周辅阳拍开了。“王东岳,你怎么过来的?”他斜眼看戈秦文,见她笑得不行。顿时明了:“这么快就勾搭学妹了?”
王东岳一愣,旋即大笑起来:“不愧是我周少,聪明成精了!”
高三申大学的前后,大家总会加各种群。戈秦文估计和王东岳申上的同个学校,恰好都是附中国际部出来的,很自然成一个圈子了。
“季若云,我们好久都没见了啊。明明一直在一个学校呢。”
夏雨晴跟她招了招手,眼睛却瞅着周辅阳,继而释怀地叹了口气:“我们周男神果然跟你在一起了。我当初暗恋他那么久,有点小惆怅啊。”
季若云:……
周辅阳:……
“夏雨晴你要点脸不。”
旁边她好朋友塞了片苹果进她嘴里,笑着骂道:“杨哥就回来了,你当心点啊。”
夏雨晴咀嚼着苹果,对季若云笑着保证道:“放心放心,我就是理性花痴一下。”
几年前她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他们每个人都有了不小的变化,五官都张开了,衣服也穿得很好看,粗看好像完全不是以前的样子了。但也还是他们。
季若云没说话,扬着唇角笑了笑。
“拿点东西喝啊,别客气。”有人塞了几罐汽水过来,还拿了吸管。又塞了零食和话筒给他们,说道:“怎么都没人唱歌的?你们来干嘛的。”
季若云接过饮料,单手开了罐。
周辅阳先看了眼包装,橘红色的罐子颜色夺目,很普通的国外汽水。他注意到罐侧的一行酒精度数提醒,说道:“谁还带的酒来?”
这明显不是国内KTV随便买到的。
王东岳拿着话筒刚准备唱歌,闻言懒洋洋地道:“是我,咋地了?”
“你还运了一箱酒精饮料回来?”周辅阳看旁边的小吧台,堆了小半箱,吃饱了撑着。他无语地摇了摇头,刚想嘱咐季若云,见她已经插着吸管喝上了。
“少喝一点,这是有度数的酒。”
季若云点了点头,心里不怎么在意。
酒精饮料不就是饮料。
这酒有淡淡甜甜的水蜜桃味。多喝几口,就有点微醺的感觉。
“林嘉楠,你怎么都没把班长找来。没她在,感觉不怎么圆满啊。”
“对啊,出国前我还想再看看班长的脸,记住真正的学霸样子。”
林嘉楠一摊手,无奈地道:“我叫了,班长她有事情,来不了啊。”
“你们国际部的不知道了吧。”
有人忍不住道:“班长她好像早恋了,之前有次啊……”
季若云听着他们讨论薛城。
“你见过我们班长没?是不是特别的漂亮。”她抬眼,看着自己身边的周辅阳,嘟哝着道:“我初中三年,怎么努力都考不过她。她跟你一样,成绩好长得好,真的太变态了……”
还是第一次听她正面夸他。
虽然后面跟了个变态,但周辅阳还是扬了扬唇。他心情很好,凑近她,抬手轻按在她脑袋上,像是在目测她的身高。掌心又顺着发顶往下,抚摸了下她的发。
“你也不差,那就算小变态?”
他的动作自然,亲昵又不越界。
“我?”季若云眼里有点迷茫,想了一下,说道:“我不是,没你们厉害。”
周辅阳见她脸有点红,就把自己手里的酒放在了旁边。说道:“这酒度数挺高的,少喝一点。”
季若云歪脸,看了眼他放在吧台上的酒。脑子有点蒙蒙的,还以为他是不会开。
于是伸手,直接越过他的腰。单手一拉,就帮他把酒开了。
她多仗义啊。
也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姿势是多暧昧。
周辅阳整个人后背贴着吧台,季若云跟他凑得那么近,似乎能隐约感觉到对方的体温。远远地看,两个人就像是抱在一起一样。季若云手还撑在吧台边沿,半倾在周辅阳身上。
或者是,她把周辅阳壁咚了。
林嘉楠把一声“我靠”,强行地压在了嗓子眼里。同时阻止了准备去捣乱的。
她道:“我们也有我们的游戏。真心话大冒险,来玩起来!”
“行啊,坐坐坐。”
“我们玩骰子的,骰子好玩。”
“……”
见他们那里热闹起来。
季若云有点晕乎乎的兴奋。她手撑着吧台站稳了,说道:“我们也去玩吧。”
她拖着周辅阳一起参与。
“我们先说好啊,男生一队女生一队。输了的唱歌喝酒讲笑话,随便你们。”
林嘉楠立刻点点头,说道:“行行,但你们笑话别讲黄段子。”
“别这样啊,那我们没笑话讲了。”
嘻嘻哈哈笑闹着。
他们甩骰子转转盘。转盘指着谁,谁就要抽一张大冒险的卡片,没完成算输。
季若云拉着周辅阳,挤在林嘉楠旁边凑热闹。颇新奇地盯着罗盘看,那么大的东西,做得又格外精细好看,上面刻着经纬度数,罗盘上还有纹路。当游戏道具,有点大材小用的感觉。
黑色箭头越转越慢,慢慢地转不动了。
季若云还盯着看。
心里慢半拍地想,这东西怎么停在我面前了?
真的,稳稳地停在了她面前。
林嘉楠大笑着,给她拿来一盒卡牌,说道:“快抽快抽。”
她很听话地抽了一张。
牌面上写了两行字:跟最靠近你的异性,玩一局百奇棒游戏。
周辅阳凑过去一看:“……”
林嘉楠一看,季若云周围最近的异性,不就是周辅阳啊。
她一时又想爆笑又想忍着,脸上有点扭曲了。她举着牌面道:“百奇棒游戏!”
“诶呦!”
“来来来!”
这个游戏很简单,就是两个人同时从两头吃一根百奇棒,谁先松口或者咬断,谁就输了。大家都默认他们是情侣,一时起哄声高涨。
“加油,加油!”
季若云听完游戏规则,木木地点了点头。她很自然地咬着百奇棒,看着周辅阳。
她喝酒喝得懵了,有点没意识到,这个游戏的结果是什么。
“……”
反倒是周辅阳心中很不平静。他微握了下手,有一点踟蹰。
“周少!不会吧你!”王东岳语调欠扁,嚷嚷地道:“人家妹子都不怕,你怂不怂的。”
季若云嘴里叼着那根巧克力棒,抬眼看他。她长长睫毛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晕开了一点朦胧的感觉,素日的冷静消散,有点无辜地看着他。
他喉头微动。强作镇定,张口咬上那巧克力棒。
两个人极近,彼此能看见对方眼中的倒影。
抬眸无可避免地对上他的眼。
深棕色的眼里映着变换的灯光。她微一恍惚,脸颊渐渐发红。
终于有点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了。
季若云蒙蒙的,脸一点点升温。
周辅阳先咬住没有动,在周围人的起哄声里,才稍稍往前咬巧克力棒。寸寸的距离,两人脸凑得极近,眼看还差半寸就要亲上了,还是没有松口。
季若云没有松口,眼神瞪着他。似乎憋了一口气要赢。
久久对视,她眼眸蒙着雾般亮晶晶的,喝醉了酒,显得争强好胜。周辅阳一瞬扬唇笑了出来,干脆地咬断了这根巧克力棒。
没有亲上!还输掉了。
男生一片唏嘘声。
“周少,你干什么呢!”
周辅阳咽下嘴里的巧克力棒,斜了眼他:“你想干什么?”
“我不敢……”
第66章
季若云的高考结束。在等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 季飞要中考了。
偏偏就在考试的前一天,季飞的奶奶去世了。
三年前的暑假她脑梗半边瘫痪, 被三伯母照顾了三年, 一直活到了昨天。不是因病去世,她还是自然死亡的。
生前没有任何书面遗嘱,名下的两套房子, 自然是被三个儿子你争我夺。一时抢得头破血流。
现在的房价比几年前,竟然翻了个倍。
两套房子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你有黑鞋子吗?没有的话, 我们今天去买。”
得到消息的时候, 季若云叹了口气。
她已经做好, 季飞不去考试的心理准备了。
“要什么黑鞋子?”
“大伯说,奶奶不停棺三天。我们明天就要去葬礼了。”
季飞拿手里着笔,低头看试卷,淡淡地道:“我明天考试,去不了。”
季若云微睁大双眼,意外极了:“你真的不打算去?”
“奶奶总算解脱了,”他敛着目, 脸上神色看不真切, 语气很平淡地道:“我也想早点解脱, 必须去考试啊。”
“……”
季若云一时愣住了。
透过纱窗的光, 照亮了上下起伏的微微灰尘。照在季飞的脸上,一格格的阴影, 把他的脸分割的很破碎。目光微垂,盯着试卷上的错题, 他始终没有抬头。
很认真地冷漠,又像是一种无言地悲泣。
“季飞,你在这里那么不开心吗?”
她喉咙微动,心中有种酸涩的感觉,声音有点低哑:“没事了,头七你可以去上香,是一样的。暑假结束跟我去B市吧。我们把房子租掉,钱也都够了。”
就算他考得再差。
B市那么大,总归有职业学校肯收的。
季奶奶活了六十几年,膝下子孙满堂。一共生了五个儿子,四个活到成年,还有四个孙子,最小的今年才两岁半。季若云去了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