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色袭人——滟星河
时间:2019-06-15 08:33:59

  似乎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犯了多大的错。
  自华宝暄出生,才几岁的华重锦便做了叔叔。在宝暄的对比下,她总是觉得他大了,是长辈,不再是孩子了。他没有在她怀里撒过娇,更没有在她面前哭过,因为撒娇哭泣会被骂。他越发懂事乖巧,她便越发不再留意他,她把一腔母爱都给了孙子,只偶尔自手指缝里漏下那么一分才给了他。
  她的儿子没有当过孩子,他自垂髫小儿便做了大人。
  她有时嫌他冷酷淡薄、沉默内敛,但其实,这性子难道不是她造就的吗?
  若非喝醉了酒,他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在她面前哭。她也永不会知道他还有软弱的一面,毕竟,他也才二十多岁啊,只比宝暄大了四岁。
  她将许多原该给他的东西都给了宝暄,如今,却还要抢了他的心上人吗?他心中怎能不委屈。
  华老夫人越想越心酸,一整夜都没有合眼。
  翌日一早,她便派人备马车,带着宝暄,邀了离州刺史的夫人一道前去谢府。
  ******
  层层厚重帷幔逶迤着垂至地面,将日光阻挡在外。
  华重锦初醒时以为天色尚早,及至出了床榻方知,外面已是日上三竿。
  梳洗罢,他吩咐夏扬:“稍后派人将帷幔换成轻薄的。”抚了抚太阳穴又问:“我今日为何睡到这么晚?”
  夏扬小心翼翼瞥了他一眼,问:“都督,昨夜的事,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昨夜我去谢府的事?自然记的。”华重锦接过夏扬递过来的热茶,慢慢饮了一口,问,“你去备马车吧,今日我要到锦绣坊去。”言罢,脑中忽然闪过一些不可思议的零碎画面。
  “等等。”华重锦哈了口气,顿时闻到一股残存的酒味,“我昨夜饮酒了,喝醉了?”
  夏扬望着他点点头。
  “我是不是……”华重锦迟疑着问,“哭了?”
  夏扬又点了点头。
  华重锦脸色一僵,尴尬地说道:“我是不是还……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夏扬又点了点头。
  华重锦忍不住叹息一声,昨夜的事,零星记的一些,但记不太全。他抚着额头问:“我都说了什么?”
  “真……真让我说?”夏扬问道。
  “嗯。”华重锦点头。
  “都督,先说好,你不能发火。”夏扬说道。
  “我答应你。”
  夏扬酝酿了半晌,学着华重锦温柔的语气说道:“我要见小禅。……不是,你骗我,那不是小禅绣的。……你不会绣,你们都不会绣。……这才是我们小禅的绣品,让你们开开眼。”
  华重锦蹙紧了眉头,挥手赶他:“去,去,这是你小子编的吧。”这不可能是他说的。
  夏扬不敢接话,默默后退了几步。
  其实华重锦已经想起了些,只是嘴上不敢承认罢了。
  他问夏扬:“宝暄怎么样了?”
  提起华宝暄,夏扬神色一凝,走回来说道:“都督,昨夜你去饮酒时,小公子不是已经醒了吗。我听说,他记起了那日的事情。”
  华重锦扬眉:“宝暄终于记起来了?走,我们过去他那里。”那日的事情,他总要问问。
  夏扬忙道:“小公子不在。今日一早,老夫人便带着小公子出门了。”
  “去哪里了?”华重锦面色一沉,神色霎时有些慌乱。
  华老夫人出门去哪里夏扬这做下人的并不清楚,但他昨夜听华老夫人说要为华宝暄提亲,因此留了心,便派人悄然跟了去,发现华老夫人先去了衙门一趟,后又邀了何刺史的夫人一道去了谢府。
  这很明显是去为华宝暄提亲去了。
  他沉默了下,觉得不该隐瞒都督,便说道:“华老夫人还邀了何刺史的夫人一道去了谢府。”
  华重锦手微微一颤,杯中的热茶洒了出来。他放下茶盏,悲哀地想:果然还是去了。
  “都督也不必担忧,老夫人就算说服了谢夫人,只怕谢小姐也不会答应的。”夏扬看得出来,谢小姐心中有都督,不可能答应嫁给小公子。
  华重锦没说话,俊美的脸上如冰封镜湖,没有一丝儿表情。
  夏扬战战兢兢问道:“都督,现在怎么办?”
  “等。”华重锦说道。
  日头一高,天气便热了起来。
  华重锦换了一袭轻薄的白色便服,躺在廊下银杏树下的藤椅上,摇着扇子,仪态看上去很是悠然,是真的在等。
  可夏扬总觉得都督神色不对,似乎憋着一腔怒火。
  华老夫人是在晌午时回来的,她一入府门房就派人报给了华重锦。
  华重锦也没动身,直到华重梅风风火火前来请他。
  华重梅来时神色极是欢悦,一脸兴奋正要开口讲话,便被华重锦怼了一句:“就算谢家同意了宝暄提亲,你也不至于如此欢喜吧,自个儿的终身还没着落呢!”
  华重梅唇角笑意微凝,柳眉竖了起来,叉腰道:“华重锦,我跟你说,我就是终生不嫁又怎么了,我就赖在华家了。”
  “那就待一辈子吧。”华重锦淡淡说道。
  华重梅气哼哼道:“你存心咒我嫁不出去是不是?”
  原本有好消息告诉他,这会儿看他的样子,决定不说。
  “母亲让你过去呢,府中很快要有喜事了,你是家主,母亲找你商议呢。”
  华重梅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句话。然后,眼睁睁瞧着原本就面无表情的华重锦犹如置身冰窟,脸色瞬间冷成了冰疙瘩。
  离他近点都要被冻死了。
  一直到了华老夫人的院落,他的脸色都没变。
  华老夫人奔波了半日有些疲累,正靠在卧榻上歇息,看到华重锦进来,问道:“重锦啊,用饭了吗?”
  “我恐怕日后都要茶饭不思了。”华重锦一字一句说道。
  华老夫人瞥了华重梅一眼,见她朝她连连使眼色,便知晓她还没说。
  “为何要茶饭不思,今日菜色不错,你俩过来一道用些吧。”华老夫人在翡翠搀扶下朝一侧饭桌而去,见华重锦站着没动,“我叫你来呀,是跟你说,昨日宝暄记起了那日的事情,我方知你所言非虚。一早便带着宝暄到衙门还了谢姑娘清白,还特意到锦绣坊走了一遭,那谢姑娘啊,果然如你所言,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我一见啊,就认定她做我华家的媳妇了。”
  华老夫人取出一把绣扇,举着问华重锦:“重锦啊,这绣扇如何,这可是小禅绣的哦,不是骗你的,真的是小禅绣的哦,双面异色……”华老夫人故意歪着头想了想,“异形绣,旁人绣不出来的。”
  华重锦眯眼瞧了眼,确实是双面异色异形绣,以深浅不同的三种蓝色绣线所绣的八仙花,色调和谐,神似青花瓷,给人一种清丽淡雅的韵致。
  “重锦啊,是不是小禅绣的?你能认出来吧?”
  然而,华重锦的心思却不在绣扇上。
  他径直问道:“娘今日去谢府求亲了吧?”
  华老夫人点点头:“不错!”
  “母亲,我就想知道,我是不是你抱养的?”华重锦站在那里没动,一字一句冷冷说道。
  华老夫人惊讶地挑眉:“抱养,娘生你时可遭了罪了。”
 
 
第74章 刺绣录...
  “母亲,我是不是说过,除了小禅,我不会娶别人,如果没了她,我一辈子不娶。我说过吧。”华重锦耐着性子说道。
  华老夫人慢悠悠喝了口汤点点头。
  “可是你却给宝暄提亲去了,你心里除了宝暄就没有我是不是?母亲,别怪我没和你说,我不会对小禅放手的,叔侄反目也在所不惜。”
  华重锦冷冰冰撂下话,转身走了。
  “看来是真喜欢谢姑娘啊,哎呦,真难得啊,还以为这辈子他谁都看不上呢。”华重梅说道,“要是他能早点成亲就好了,我可不想日日瞧他这张臭脸。”
  华老夫人轻叹一声:“这恐怕不行,谢姑娘还要守孝两年。”
  “听说母亲去谢府前到锦绣坊去见过谢姑娘了?”
  华老夫人点点头。
  ******
  以禅再没想到会在锦绣坊见到华老夫人。
  据她所知,华老夫人并不喜她,上次绣牡丹图时,华重梅还特意叮嘱她将“谢氏女红”的绣章改为“锦绣坊”,便是生怕华老夫人知晓是她绣的牡丹图后不肯收下。因此乍听华老夫人来锦绣坊心中不免忐忑,毕竟母亲刚拒了华府的亲事,也许她是来问罪的。
  岂料,华老夫人和颜悦色极了。
  说是华宝暄忆起了当日之事,特意带他来向她致歉。华宝暄完全变了样儿,或许是太愧疚,见了她都不敢抬头。
  华老夫人又旁敲侧击问了些她和华重锦之事,临去前还说让她别担心。
  别担心什么,华老夫人没说,红绒和紫线都说指的她和华重锦的亲事。果然,午后,祖母房里的琉璃特意来了一趟锦绣坊,告知她华老夫人到谢府提亲了,谢夫人已经答应了。
  这个消息让以禅心猿意马,做事频频出错。
  红绒调侃道:“小姐,你还是不要绣了,手指眼见都要扎成筛子了,只怕华都督瞧见了心疼。”
  以禅羞恼地丢下手中绣品,作势要掐她。
  紫线也来凑热闹:“锦绣坊的活一时也赶不完,小姐干脆放一放,先绣嫁衣要紧。”
  以禅晓得自己越是羞恼她们便越起劲,索性正色道:“那怎么行,自然要先赶客人的活。”
  这些日子,她虽不在锦绣坊,但锦绣坊的活计却一点也不少。自她参加了刺绣大赛,名气已在离州传开了。那幅《桃花源记》和《春色满园》也成了人们争相竞买却求而不得的绣品。因此,她还未曾回到离州时,到锦绣坊来订绣品的人便已络绎不绝,如今已积压了不少活,甚至还有许多姑娘慕名前来欲要跟她学刺绣。
  陆妙真提议道:“不如开家绣院,专门教习绣娘们刺绣之道。禅妹,你那本书不是已经著完了吗,正可作为教程。”
  以禅所著的《刺绣录》已差不多完成,内容涉及到选工具、辨别绣线优劣、描摹绣样、配色以及几十种针法,做教程正合适。
  众人觉得可行,锦绣坊如今活计极多,找外面绣娘接活也不放心。倘若开设绣院,教出的绣娘还可以雇来做活。
  以禅想了想,决定将此事定下来,她如今手中有了银两,租一处院落倒不难。
  几人商讨到店铺店铺打烊,一道出了门。
  以禅盯着红绒锁了店门说道:“事不宜迟,明日便让张兀去寻地方。”正说着,就见原本有说有笑的几人忽都噤了声。
  她抬眸一瞧,就见华重锦斜倚在店门前面不远处的树干上。
  天光已暗,隔壁的古玩店还未打烊,门前的灯笼随风摇曳,将朦胧的光影映照在他身上。因是背光,看不太清他脸上神情,但以禅却从他一动不动的身影上,明显感觉到一丝寥落。
  红绒自是没看出来,一脸笑容地朝华重锦嚷道:“华都督,改日要请我们吃酒哦。”
  她拽着紫线先到谢府马车那里去等。陆妙真朝着华重锦施礼后,也自行离去。
  以禅走过去问道:“你怎么来了?”
  “哦,我不能来吗?”华重锦自树影中步出,原本就冷峻的他,此时神色冷肃,仿若谁欠了他几万两银子似的。
  以禅疑惑:这什么情况,他怎么瞧着在生气?
  “走吧,我送你回府。”说着朝前方在马车旁等着的红绒和紫线说道,“你们先回去,你家小姐坐我的马车。”
  以禅眼见他也不理自己,转身朝华府马车走去。她想了想便跟了上去,总要问问他为何生气。
  马车内的青釉卧狮明灯亮着,映得车内一片暖黄。华重锦径自坐在榻上,执起一侧小几上的书翻了起来,不过以禅明显看得出,他的心思并未在书上。
  以禅在他身侧的锦绣团垫上慢慢坐下,试探着问:“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华重锦翻了一页,不经意般问道:“我母亲今日到贵府提亲了,你可晓的?”
  以禅点了头,心想:他莫非是在为这件事不高兴?这是因为退亲之事生气了,不愿与她定亲了?
  “答应了?”华重锦放下手中的书,目光灼灼地盯住她问。
  “祖母午后派人过来说了,说是我母亲答应了。”以禅有些不好意思,伸指把玩着腰间的绣花香囊说道。
  “那你呢?也答应了?”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她,语气里满是质问。
  是的,确实是质问。
  原本以禅见到他还有些羞怯,这会儿却满是恼怒,逼着她定亲的可是他。
  如今,嫌她答应的也是他。
  “是。”以禅抬眸望向他,“你的意思,希望我不答应了?你既不愿意,那何必去提亲呢。不过如今也不晚,我回去与祖母和母亲说一声,不是还没定吗。”
  华重锦的目光在以禅脸上逡巡,眼波很犀利,仿若能在她脸上戳个窟窿。
  答应了。
  她全家都答应了。
  连她也答应了。
  他为了娶她费尽心思,可母亲只去了一趟谢府,她就要成为他侄媳妇了。
  原来她从头至尾都没喜欢过他。
  可再怎么讨厌他,却怎么会同意嫁给宝暄?
  毕竟,宝暄曾那样对过他。
  哦,是了。她说过的,再纠缠她,她就嫁给他侄儿。
  所以说,她真的要嫁给宝暄了?
  以禅面上笼上了一层寒霜:“停车吧,不敢劳烦华都督送我。”
  她掀开车窗车帘,朝外望去。
  天色已黑,因是月中,明月升了起来,皎白的月色将街面照映得一片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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