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余得许多情——锦绣灰
时间:2019-06-15 08:34:41

  她一进门,丫头金环就迎了上来。
  “小姐,您喝酒了?醒酒汤早就备下了,您是先洗漱还是......”
  萧瑜摆摆手:“不是说不必等我,你们睡你们的,我不一定会来,何苦熬到这时候?”
  金环笑笑,也不说话,替萧瑜脱了外衣,递上暖炉,接过小丫鬟端过来的醒酒汤轻轻放在桌上。
  萧瑜无奈摇头。
  金环这丫头打小就跟在她身边伺候着,样貌不出挑,性子也不机灵,就是一点,心眼实在,十足十的忠心。
  银钏是个聪明活泼的,要是她还活着,跟金环一动一静,倒是相得益彰。可惜她走了好些年了,如今这院子里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珏儿呢?”
  “小少爷还等着您呢。”
  萧瑜去了萧珏的屋子,推开门,果然见那个瘦小的男孩子趴在桌子上,听见门响,猛地抬起头,惺忪睡眼亮了亮:
  “姐姐?”
  “睡在外面,大冷天的也不怕着凉。”萧瑜走过去俯身捏了捏他的脸。
  “姐姐,珏儿不困!今晚上有三奶奶赏各院的桂花馅儿小汤圆,珏儿偷偷给你留了一碗,你可别告诉金环姐。”
  他转身噔噔跑到床边,从棉被里拉出一只红漆食篮,里面一碗圆滚滚的小汤圆,被献宝一样端到萧瑜面前。
  “怎么放在棉被里,不怕糖水洒到床上?”
  “被里子暖和,金环姐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萧瑜看了看那碗早就凉透的汤圆,又看了看萧珏一双乌黑圆凉的眼睛,叹了口气:
  “好,姐姐待会儿吃,你要是喜欢吃以后让小厨房常给你做。”
  这几年他跟金环在这小院子里缺衣短食,没少叫人为难,连这一碗汤圆都吃着稀奇。
  “去睡吧。”
  萧瑜将他抱起来,绕过屏风,放在床上,“今个儿我回来了,以后没人敢动你们。”
  萧珏老老实实盖在被子里,认真道:“嗯,我知道,金环姐一直都跟我说,只要姐姐回来了,就没人再欺负我们了,没人敢给我们放馊的饭菜,没人敢短我们过冬的炭火,没人敢说我是野种了......”
  “嗯,没人敢了。”
  萧瑜给他掖了掖被角,又摸了摸他瘦削的小脸:“下次别等我了,近日里我在外面置办了个院子,不常回来,你休息不好,可长不高个了。”
  闻言萧珏一下子攥住了被角,他垂眸,细弱蚊蝇的问:“姐姐,你,你又要走吗?别再不要珏儿了......”
  他长得白净秀气,这样怯懦的姿态跟个女孩子似的,低眉垂目的神色像极了他亲娘。
  生他的姨娘是萧子显唯一纳过的妾室,叫小月娥,是个花街柳巷唱曲儿的,那几年萧子显对她不错,可惜她命薄,没几年就去了,只剩萧珏一个人,孤苦伶仃,受人欺凌。
  萧瑜五年前出国时,他才两岁多,有心照拂,也不能带走,只能把金环留在他身边护着他。
  萧老太爷最信算卦扶乩,有人说萧瑜命犯桃花,所以她被当作男儿养大,有人说萧珏克父克母,所以他被关在这锦屏苑的不准见人。只不过前者是命,后者却是她暗中安排。她这一房人丁稀少,她一走,那些虎视眈眈的叔伯断然不能放过这个小娃娃,五房绝了后,才能少了争家产的,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人等着要萧珏的命。
  “我不走,只是我外面有事,这深宅大院多有不便。我那院子在燕子胡同最里面那间,你有事就差小六子去找我。我要真离开这里那天,一定会带着你和金环走。”
  萧瑜昔日对月姨娘有欠,她这独子,萧瑜一定会保住。
  她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承诺:“放心,那一天不远了。”
  把萧珏哄睡下了后,萧瑜回到卧房中,一个低眉顺眼貌不惊人的丫头,悄悄跟了进来。
  “说罢。”
  萧瑜坐在桌边吩咐道。
  小丫头应声,细声细气把这一天内,府里上上下下的事都讲了一遍。
  萧瑜听不多会儿,就摆手制止了:“这些家长里短不必说了,今日赵医生看过四爷怎么说?”
  “回小姐,赵医生说,四爷时日不多了。”
  萧子显从前年起就中风瘫在床上,半边身子不能动,吃喝拉撒都得别人伺候着。
  “老爷子呢?”
  “老爷子的病倒是有起色,今天下地到花园子里溜达了几圈,心情不错。”
  萧瑜点头:“好了,知道了,你下去吧,之后仔细盯着点。”
  “是,小姐。”
  小丫头退下后,萧瑜又静静思索了会儿,而后自嘲的笑了。
  打记事儿起,萧子显就躺在榻上烟雾弥漫的抽着鸦片,犯起瘾来,六亲不认,过了瘾后,又在床上折磨婢女,没半点人样。
  就这么个不成人样的东西,逼走了母亲,逼死了银钏,葬送了小月娥,害得沈月娘一生郁郁寡欢。
  银钏跟她从小一起长大,是个俏丫头鬼灵精,十五岁偷偷有了心上人。萧瑜本是允了她十六岁送她嫁妆把她风光嫁人,没想到阴差阳错,被萧子显强要了身子,第二天就投了井。
  曾经自己巴不得萧子显早早一命呜呼,现在居然还得尽心尽力让他活长久点,当真世事难料。
  ......
  正阳门火车站人来人往,男女老少熙熙攘攘,霍吉霍祥哥两个忙前忙后的托运行李,萧瑜和霍锦宁在贵宾候车室里躲清闲。
  “几步路远,你何必来送?”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萧瑜问,“你几月回来?”
  “说不准,这要看上海那边的形势,但至多夏末之前,我总会回来一趟。”
  萧瑜噗嗤乐了:“现在外面可还飘着雪花,你这一竿子支得够远。怎么着,伯父能把你派哈尔滨打理生意去?”
  “要是哈尔滨也不错。”霍锦宁顺着她的话开玩笑:“只怕就算到了哈尔滨,也有人不辞辛苦的跟了去。”
  萧瑜摇了摇头:“你霍家如今风头正盛,姊妹弟兄明争暗斗,我这小门小户的真是比不了。”
  这话倒不是玩笑,如今霍家是沪上第一豪门,而萧家老太爷虽在前朝官居高位,辛亥之后不过是侥幸跟对了靠山,才能残喘至今,勉强捞了个农商总长,可惜底下儿女一个赛一个的不争气,前途渺茫。
  “好在我父亲不是个软心肠。”
  “霍二少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萧瑜笑了笑,又道:“说起来,这似乎是你我第一次分别这么久。”
  不说青梅竹马的整日厮混,就是在外求学那五年,两人也是形影不离,同甘共苦,这回回到国内,倒是要分开了。
  “等我再回来时,可是要上萧府提亲了,你尽可趁着这段日子为所欲为。”
  “难不成等我以后不能为所欲为了?”萧瑜斜睨他。
  “等你成了霍家二少奶奶,怕是旁人就不敢陪着你胡闹了。”
  “呵,你不必操心,我以后都一直会是萧二小姐。”
  “我可不操心。”霍锦宁摇头失笑:“我看你身边没什么得力的人,让霍祥跟着你吧。”
  “霍祥嘴皮子可是够利索,你说他俩兄弟怎么不匀和匀和?你带着霍吉那个闷葫芦成吗?”
  “霍吉老成持重,有些事真得他办不可。”
  “也成。”萧瑜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
  “上海十里洋场,南货北运,稀罕东西不少,有什么叫我捎带的?”
  “美利坚都待了五年,国内还有什么稀罕的?”
  萧瑜想了想:“左右你也得三五个月回来,要是去苏杭赶上春天,就给我带枝儿桃花吧,这京城里的西北风太大,一丝春意也没有。”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正阳门火车站当时是全国最大的火车站,就在天安门正对面......
 
 
第4章 
  三月初三起,庆祥班在蓬莱楼包场,连唱十三天,今个儿是第十三天,也是萧瑜看的第十三场。
  戏听多了,耳朵确实起茧,萧瑜不是什么地道票友,连看到这里,真是够够了,闭上眼就是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俨然把这些年落下的都补了够本。
  台上林冲夜奔到一半,廖季生带着几个手下,风风火火的上了二楼,进了包厢就冲到八仙桌前把茶壶一饮而尽,这才坐了下来,长舒一口气:
  “得劲儿!”
  萧瑜打量着他大冷天一身大汗,风尘仆仆略有狼狈,一边吩咐着霍祥去倒茶拿手巾,一边问:
  “三哥这是又上哪儿平事儿去了?”
  “手底下人惹了点小祸,这帮孙子真不给小爷省心!”
  “这不能够,廖三爷出手还有摆不平的事?”
  廖季生虽然和家里闹僵了,但拜的契爷在门子里很有辈分,跺一跺脚地抖三抖的人物,连带着他也跟着在道上混出了头脸。
  廖季生不买账:“你可别将我,我如今不过是江湖风里雨里带弟兄们混口饭吃,你上次提那茬我可还没应承。”
  “我有钱,三哥你有人有路,合作愉快,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你这是听戏不过瘾,还想直接做东家了?你点的那十八家戏园子,可都日进斗金,正当红火,哪有那么容易弄到手。我就纳闷了,霍家如今在沪家大业大,你还操这份心干什么?”
  “他的钱是他的,我的钱是我的,他干他的大业,我总得也鼓捣些小买卖做做。”
  “你这还小买卖?”
  “三爷,您请——”
  霍祥端着叠成豆腐块的白手巾呈给廖季生,廖季生接过来豪爽的抹了抹头脸,又扔了回去,打趣道:
  “霍祥,你说说,你家二小姐什么时候这么财迷了?”
  霍祥年纪小,机灵劲儿却不少,嬉皮笑脸回道:“三爷您说哪的话?我们家小姐是视金钱如粪土的主儿,但这谁嫌钱多咬手啊?”
  “合着我嫌呗?”廖季生哈哈一笑:“你这张利嘴啊!”
  “瞧瞧,连霍祥都懂的道理。”萧瑜给廖季生倒了杯茶,亲手端到他跟前,慢条斯理道:
  “三哥,那晚锦宁说的话你还没明白?这世道甭管你想做什么,手里得有票子。站得高望的远,有多大能耐才能办多大事儿。”
  眼见那茶碗热气袅袅,廖季生静默不语。
  适逢台上那十八万禁军教头大雪纷飞,夜奔梁山,一番煎熬愁苦,终唱道:
  “......似这鬓发焦灼,行李萧条。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高俅!管叫你海沸山摇!”
  一堂抚掌,满座叫好。
  “好,我也尝尝这钱多咬手的滋味!”
  萧瑜看着廖季生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微笑着低头用茶盖拨了拨茶面:
  “日后可就多仰仗三哥了。”
  正事谈完,便开始安心听戏,《夜奔》之后是今日的压轴大戏《贵妃醉酒》,台上那华衣美服的杨贵妃,正是那天唱《游园惊梦》的碧云天,云老板。
  眼见台下掌声如雷,群情雀跃,廖季生啧啧道:“陈少说得不错,连唱十三场,这云老板越来越红火,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还当不成角儿。”萧瑜摇了摇头。
  如今这京城梨园行当,风云际会,梅兰竹菊四大名角龙盘虎踞,想要艳压群芳可不容易,光有花容月貌却还不够,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况且这云老板又是个脾气古怪,心高气傲的主儿,运气好,有贵人相助还成,运气不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香消玉殒了。
  不过看人归看人,看戏归看戏,眼下就是图一乐呵。
  玄宗不至,贵妃且妒且恼,醉后微醺,风情万种。这位云老板唱腔美,扮相美,身段也美,衔杯、卧鱼、醉步、扇舞一气呵成,当真是人间真绝色。
  萧瑜眼前不经意浮现那天泰升戏楼那张俊俏冷清的面孔,拿着端着,却还竭尽全力在掩饰着什么,夺着魂,也勾着人。
  于是摇头失笑:
  “他还是当春心萌动的杜丽娘合适些,走吧!”
  廖季生还在跟着楼下的看客鼓掌叫好,意犹未尽,闻言愕然:“还有一场呢,不看压大轴的全武行了?”
  “再听这锣鼓声我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了,以后做了老板有的你白天晚上看的。”
  二人这就起身出了包厢,许是有人和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对这全武行不感兴趣,遥相对面的那包间里的客人也匆匆下了楼。
  萧瑜临出门时还回头多看了一眼,见那个肥硕的身影带着人往后台去了。
  “那是福泰隆的朱老板吧?”
  廖季生也瞧了眼:“哟,可不是嘛,这体态膘肥的除了人如其名的朱千金还有谁,怪不得方才楼上叫好时震得地动山摇的。”
  说罢他颇有深意的笑了笑:“这位可是云老板的痴迷票友,十三场送的花篮摆满了一前堂,连云老板的面也没见着,看来这回是坐不住了。”
  “朱千金配俏天仙?这出戏,不雅,不雅得很。”
  二人相视一下,心领神会。
  “小瑜儿咱去瞧瞧热闹?”
  “成啊!”
  最后一出武戏,是戏班子全体武行参演,后台剩下的人不多,仅有的也被撵了出去,朱老板手下听差堵在了里面碧云天那屋门口。
  “云老板,朱某久仰大名啊,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
  身边小厮打开锦盒,里面金玉翠绿满匣,看一下都晃眼睛。
  碧云天刚脱下戏服凤冠,妆还没卸,只穿着白色中衣站在妆台前,身影单薄,表情冷淡:
  “朱爷有心了,在下当不起这重礼。”
  朱老板端坐椅上,似笑非笑:“云老板这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就是贵妃再世,也万万不及,怎么当不起?朱某寒舍今晚略备薄酒,不知云老板可否赏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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