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不为所动,他下意识轻抿了抿唇,侧过脸庞,垂眸道:
“多谢朱爷抬爱,可惜在下已经有约,还是改日吧。”
“哦?这可真是不巧了......”
朱老板的脸色微变,笑容冷了下来。
“是啊,真就不巧,今夜是我约了云老板。”
一个声音斜插进来,碧云天抬眼看去,只见萧瑜和廖季生走了进来,门口朱老板的人想拦,却被廖季生的兄弟粗暴的推到一边去了。
廖季生身边跟着的七八个人,俱是黑衣短打,面色不善,一下子全涌进来,把本就不大的小间挤得满满当当。
萧瑜背着手施施然走到朱老板面前,客气笑道:“朱老板,能否通融通融啊?”
朱老板脸上的肉抖了抖,阴阳怪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萧二少。怎么?洋墨水喝一圈回来,还喜欢这捧戏子玩婊/子的勾当?哦,对了,现在该叫萧二小姐了。霍二少心真够大的,这些年绿帽子戴的还不够高吗?”
萧瑜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低头整了整袖口,廖季生倒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说朱老板,你可真是个没眼力见的,要不说福泰隆只能卖一辈子臭干贝烂咸鱼呢,给脸不要脸啊!小爷我今个儿就在这做了你,不用毁尸灭迹,我都能毫发无损出去,你信不信?”
朱老板自然认识廖季生,他看着一屋子面色不善的黑衣人有些慌张,色厉内荏道:“廖三,你不要太嚣张,你难道不知道我妹夫在总理府上......”
廖季生根本懒得听他啰嗦,顾自从后腰抽出一物扔给萧瑜,
“不知道小瑜儿这些年枪法落没落下?”
“哪能啊?三哥手把手教的,半点不敢落下。”
萧瑜接住那物,单手上膛,右手轻抬,随意就扣动了扳机。
碰——的一声,子弹擦着朱老板的椅子右手扶手射进地板中,朱老板大叫一声,仰着身子,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稀里哗啦一阵巨响。
“哟,是史密斯威森!”萧瑜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短杆左/轮/枪笑道。
“简单好用,就是火力差点,防御足够。”廖季生随口道:“喜欢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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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台全武行,后台全武行,这年头有钱的比不上有权的,有权的比不上有枪的,最后这事儿以朱老板湿了裤子被抬出去告终。
廖季生颇有些意兴阑珊:“孬种一个,没劲儿!”
早年逛青楼喝花酒时,和人争头牌抢姑娘是家常便饭,向来是萧瑜廖季生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霍锦宁撒票子,那叫一个仗势欺人恃强凌弱,如今三两句话搞定的事儿,反而叫人无趣。
萧瑜笑道:“孬种总比点子扎手强,忘了那回遇上脾气硬的,出门就叫人打了闷棍了?”
“哪能忘啊?小爷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么大亏,要不是锦宁拦着,我非得废了那龟儿子不可!”
说起昔日少年轻狂,不胜感慨,如今又干回混账事,怎么着也有点宝刀未老的意思。
此时一高个小子满头大汗跑过来,不迭声叫道:“三爷!三爷!可找着您了,南锣鼓巷那边又打起来了!”
“什么?这帮混账东西,等小爷过去收拾他们!”廖季生一听就火冒三丈,转身对萧瑜说:“咱们那件事儿等我了了这边再细说,我先走一步了!”
“得了,三哥你赶紧去吧,不用管我。”
萧瑜眼见廖季生撸胳膊挽袖子带人走了,这厢也打算带着霍祥回去,却听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二小姐,请留步。”
萧瑜回头见是碧云天,才将将反应过来,一番胡闹,倒将正主给忘了。
“这,云老板......”
碧云天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只淡淡一笑:“在下妆还没卸,恐有怠慢,还请二小姐稍等片刻。”
作者有话要说: 1.压轴戏是倒数第二个节目,是整场最重要的戏,倒数第一个是压大轴,又叫送客戏,一般是全武行,全员上场锣鼓喧天一通乱武,赶人走的。
2.史密斯威森M10,短杆左轮,子弹口径特殊,俗称点38,是早年香港警用制式枪,就是前些年总在港产警匪片里看到的那个,现在好像换成格莱克自动手枪了,没原来那么酷了,但子弹终于多了起来,原来电影里香港警察经常拿着左轮狂射一百发子弹,实在是太坑爹了......
第5章
萧瑜等过姐儿梳头,在国外等过友人化妆,如今倒是头一遭等一个男人卸妆。
今儿个的场已经散了,戏楼门外车水马龙,客人或坐自家汽车,或叫黄包车,或腿儿着,四散而去。直到门前冷清,碧云天才从蓬莱楼里面走出来。
“二小姐。”
萧瑜回转身来,抬眸望去,只见他换下了戏装,穿一身深色长衫马褂,短发三七分整齐梳着,突显脸庞白皙,五官秀美。
他抿嘴微微的笑了一下。
许是惯常台下冰冷疏离,这偶然一笑,倒是比戏台上浓妆艳抹的旦角还风流生动,顾盼生姿。
“云老板——”
“碧云天是台上起着让座儿叫的,我姓梁,梁瑾。”
“哪个瑾?”
“怀瑜握瑾的瑾。”
萧瑜微怔,垂眸轻笑了一声:“这倒是巧了。”
“刚才的事,多谢二小姐解围。”
“举手之劳罢了。”萧瑜状若玩笑的说道:“士不为五斗米而轻折腰,云老板松风梅骨风流人物,要折,也不该折在这肥头大耳的东西上。”
贸然管这闲事,固然是跟廖三哥兄弟胡闹,却未尝不是起了三分怜香惜玉之心,因那双坦然纯粹的眉目,因他不卑不亢的清高,因方才那个强自镇静却克制不住微微颤抖的身影。
摧毁一个人的骄傲,何其简单。
旁人眼中,戏子不过是下九流,早晚捧得多高摔得多狠,然而那一天能晚来还是晚来的好。
梁瑾低头,一言不发,萧瑜也不在意,冲霍祥抬了抬下巴,霍祥会意,招手叫来两辆黄包车。
“云老板住哪里?”
“牡丹胡同。”
萧瑜心中一哂,还真是个梨园行里的杜丽娘。
“云老板,请上车吧——”
二人各坐一辆黄包车穿街过巷,车夫有心,并排拉着,让两人能够得着说话。
闲来无事,萧瑜也多问了几句:
“云老板几岁学戏?”
“二小姐不用客气,叫我名字就成。”梁瑾道:“七岁入行,至今十二年了。”
萧瑜不搭茬,只说:“云老板年少有为,想必背后是用了一番苦工。”
梁瑾顿了下,才接着说:“有人告诉我,十年功夫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我入了这行,别无选择,就得唱出个名来。只是我小时候不懂事,吃不了这苦,被师父罚了,还偷偷逃出去过。”
“后来被找回去了?”
“不,自己心甘情愿回去的。”
“为什么?”
“爹娘都死了,我无家可归,除了戏班子也没地儿收留我,只是日子太苦,苦得不知为什么活着,只觉得冻死饿死在外面也比成天把腿绑在脖子上睡觉痛快。”
梁瑾笑了笑:“可后来就知道为什么活了,人生在世就活着个念想,有了念想,哪怕再虚妄,也敢义无反顾走下去了。”
他说这话时没看萧瑜,只微侧头看着道两边匆匆而过的店铺行人,萧瑜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觉得他说话的语气是淡淡欣喜,淡淡欢愉,淡淡憧憬的,听得人没由来心情也好起来。
于是她叹道:“云老板是爱戏之人。”
“且爱,且不爱。”
“怎么说?”
“学戏十余载,要说无情,断不可能。然而可恨我这生,除此之外,一无所长。”
萧瑜摇头失笑:“一生太长,别太早下定数,以后的日子谁也说不准。况且这世道纷乱,人心浮躁,一生只将一件事做好,也是真情真性的痴人。”
梁瑾转过头来,望向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就像能直望进人心底:
“二小姐真这么想?”
他的目光灼灼,若有实质,萧瑜觉得自己似乎被烫了一下,分神一瞬,然后点头:
“当然。”
只见他眉目温柔,缓缓荡起了一抹浅笑,料峭三月,也似春风拂面。
“梁瑾多谢二小姐提点。”
天色渐晚,转眼暮色四合,车子拉到胡同口停下来,小路狭窄,雪化得一地泥泞,车夫不好往里走。
“没关系,就在这里吧。”
梁瑾下了车,又回身对萧瑜说:
“二小姐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萧瑜看着他快步走进了胡同里,不知所为,只能干坐在车上等着。
这一片七拐八拐,院连院,房挨房,住得尽是些穷苦人家,也没盏路灯,只有家家窗子里透出点点烛火,缕缕炊烟,隐隐约约小孩儿哭闹声,老人唱戏声,男人女人说话声,混合着百家饭香,一片人间烟火。
等了一会儿,只听胡同里传来匆匆脚步声,到近些又停了,少顿片刻,梁瑾不紧不慢的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盏灯笼。
“天黑路暗,二小姐小心些。”
萧瑜接过那盏白底描红的灯笼,借着火光不经意看见梁瑾的袍脚上溅着星星点点的泥点子。
她冷不丁开口问了一句:“那日泰升戏楼,云老板为何独独来敬了我的酒?”
“因为......”梁瑾笑了一下,“红尘滚滚,知音难觅,二小姐是梁瑾知己。”
“彼时素不相识,何谈知己?”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萧瑜沉默了一下,忽而笑了:“好,好个倾盖如故。”
车夫拉着萧瑜渐行渐远,要拐弯时,萧瑜回头看了一眼,依稀见那身影还立在胡同口,如松似竹,玉山巍峨。
垂眸打量这盏灯笼,白纸糊的罩子,上面寥寥几笔勾勒出一朵花样,不是旁的,正是牡丹。
那折子戏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却不知是真不是真?
......
是夜,上海法租界的霍公馆内衣香鬓影,灯火辉煌。
今晚是霍家大老爷的寿宴,霍成宣作风不及三弟霍成宏张扬奢侈,只宴请了些亲厚至交,生意伙伴,可宴上仍是宾客云集,人流如织。无论达官显贵,还是洋人公使,人人上赶着来巴结着这沪上第一豪门。
而今日宴会上,多了不少世家小姐,豪门千金,盛容华服,珠光宝气。只因霍成宣的独子月余前从美国留学归来,听闻其一表人才,尚未婚配,早就搅乱了一池芳心。
“锦宁如今可谓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啊,方才那牛家姐妹粘在你左右,走都不肯走。告诉三叔,你今日可有看中的人啊?”霍三爷霍成宏打趣道:“薛小姐?王小姐?亦或是...台上那个冲你搔首弄姿的当红/歌星?”
霍锦宁似笑非笑:“三叔说笑了,我算什么年少有为?本以为学成归来继承祖父实业救国遗志,可如今父亲连公司事务都不准我参与,整日里游手好闲罢了。”
“哦?还有这档事?那可真就是大哥的不对了,大哥就你一个儿子,日后这他偌大基业,可不就是你一个人的,何不早早让你出来锻炼?”
霍锦宁看着不远处迎面来人,轻声玩味道:
“或许,是介意后声夺人吧。”
霍成宏亦回头看去,二人默契收声。
霍锦宁换了表情,恭敬唤了声:
“父亲。”
今晚寿宴的主角霍成宣同续弦妻子柳氏走了过来,他现今半百之年,却是保养得当,鬓无白发,身材也不曾走样,一眼望去似乎正当壮年。唯有惯常笑着的双眼中,藏着的精明狠戾,能叫人一窥端倪。
“你瞧瞧,正说着大哥他就来了。”霍成宏笑道,“人说虎父无犬子,我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子可比不上锦宁出息。大哥,如今锦宁这番学成归来,你可是能好好享享清福了。”
霍成宣皮笑肉不笑道:“老三言之差异,锦宁不过毛头小子,经验尚浅,年轻人总是要杀杀傲气,急功近利可不是什么好事。”
霍锦宁虽是霍老爷子生前最中意的孙辈,可霍成宣对这独子不喜,不是什么秘密。据说他最属意的是原配所生长子,长子夭折,他三日三夜不曾合眼,那是这个精打细算的生意人唯一一次真情流露。
“也是,锦宁到底年纪太小了些,若是锦安还在......”霍成宣状若不经意的提起,见霍成宣脸色微变,又急忙佯作失言,笑得无心:“你瞧瞧,我怎么又提起了大哥的伤心事。”
霍家兄弟不和,同样不是什么秘密。霍老爷子尚在世之时,兄弟几人已是明争暗斗,而霍熙怀过世之后,子女更是为了争夺家产撕破脸皮。
霍家四子,霍二爷罹患重病,于前年去南洋静养,退出了家族纷争。霍四爷与霍成宣一母同胞,故而同气连枝,与霍成宏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霍家家大业大,产业庞杂,民间素有“海清河宴,国泰民安”之说,便是指霍家分家之后,由霍成宏所有的隆海纺织厂、茂清面粉厂等一系列轻工,以及由霍成宣所有的泰安煤铁公司、民强铁路公司等一系列重工。
二人龙盘虎踞,各占半壁江山,却仍不甘心,彼此虎视眈眈,都随时想吞并对方。
“陈年旧事,老三不提我都忘了。”霍成宣轻描淡写道。
霍成宏但笑不语,慢慢喝了一口红酒,他看了一眼霍锦宁,又道:“既然大哥不同意锦宁去公司,不如便叫他来我的纺织厂历练一番如何?”
“既然老三有心,那锦宁就过去吧。”
霍锦宁应道:“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