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城里最摩登的手推波浪纹就成型了。
阿绣退开一步,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翠歌对着镜子左右照照,倒也没为难她,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声:“还行吧。”
往常阿绣都一声不吭跟着凤姑,今日大太太才正眼看了一下这个小姑娘,问凤姑:
“你这外甥女儿多大了?”
凤姑回:“十四。”
“可许了人家?”
“还没有。”
大太太点了点头:“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
随后大太太赏了二人用晚饭,后厨偏厅里,凤姑有些心不在焉,阿绣几次想和她说什么,她都没有理会。
终于,凤姑放下碗筷,“阿绣,我有事要先走一步,你一会儿吃完就一个人回家吧,晚上拴上门。”
阿绣问:“你不回去了?”
“小孩子别乱问!”
“可是......”
凤姑也不再理她,急匆匆就走了。
阿珠凑过来碰了碰发呆的阿绣:“想什么呢?快吃吧,这道糖醋鱼可好吃了,平常我看大太太吃,馋死了。”
阿绣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把盘子推过去:“一起吃啊,我自己也吃不下。”
“真的吗?阿绣你真好!”
阿珠挨着她坐下,两个小姐妹亲亲密密的坐在一起,一边吃一边小声说话。
“阿绣你真厉害,什么时候我也能梳这么漂亮的头发就好了。”
阿绣脸红了红,“没有,阿珠你别取笑我了。”
“哪里是取笑,你的手艺要是出去做工,很快就能攒够嫁妆了呢!老实说,阿绣你有没有心上人啊?”
阿绣眼前不期然闪过一个身影,等自己意识到想什么的时候,脸已经涨得通红,她几乎把头都埋在饭碗里,含糊道:“阿珠,你,你又没正经......”
阿珠习惯了她的脸皮薄,也没指望她回答什么,顾自道:“我跟你说,我可是要嫁个有钱的男人,最好能让我不用在何府做工了,我也要找小丫鬟伺候我,到时候就让阿绣来给我梳头发!”
小姐妹谈起这些,总是要笑着闹作一团,连饭也忘了吃。
“对了,阿绣,你知道老爷今晚宴请的是什么人吗?”
阿绣摇头。
阿珠神神秘秘道:“我听说啊,老爷的贵客,是一个从上海来的富家少爷,好像姓霍还是什么的,特别特别的有钱!”
“有多有钱?”
“有钱到...有一百个老爷那么大的缫丝厂,有一百个翠歌那么漂亮的姨太太,有这间宅子一百个那么大的房子!”
阿绣推了推她:“阿珠净瞎说。”
“真的真的,你不信,我们偷偷去看看!”
“唉!”阿绣拉住阿珠,犹豫道:“不要了,要是被老爷太太知道了,肯定要责罚的。”
“不打紧,我妹妹在前面伺候着,我们偷偷看一眼,看一眼就走,我还从来没见过从上海来的少爷长什么样呢!”
阿绣拗不过她,自己心里也起了小小的好奇,于是跟着阿珠轻手轻脚的偷偷跑到了前厅。
觥筹交错,笙歌燕舞,两个小丫头藏在锦绣屏风后面,小心翼翼的偷看。
只见贵宾席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白色西服,英俊挺拔,向来眼高于顶的何老爷,对他毕恭毕敬,奉承不迭。
灯火摇曳间,阿绣看清了他的脸。
一瞬间,她的心跳得快要从胸口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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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锦宁啜饮着杯中的茉莉香片,听着耳边何老爷聒噪的夸夸其谈,颇有些意兴阑珊。
在笙溪镇上留了这几日,仔仔细细考察过了厂子,何老爷亲自带人加着小心陪前陪后,明早他便要动身回去了。
贫穷骤富的乡土豪绅,肚子里毫无墨水却偏要附庸风雅,若不是因为他府上二姨太和霍成宏的九姨太是远亲表姐妹,他也不会此时耐着性子敷衍。
交际应酬必不可少,但他向来不喜,要是在北京或上海,旁人见他这淡淡神色,早就识趣闭嘴,谁还像何老爷一样看不出半点眉眼高低。
偏生耳边还响着恼人的评弹,琵琶声铮铮入耳,吴侬细语一句也听不懂。幸亏汤普森日前已动身返沪,不然他那位不解风情的朋友,可能会直接睡倒在这里,来补晕船没睡好的眠。
曲声终停,霍锦宁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道:“好曲。”
何老爷哈哈大笑:“翠歌,来见过霍少爷!”
翠歌放下琵琶,拨开珠帘,摇曳生姿走到霍锦宁面前,媚眼如丝,盈盈下拜:
“翠歌见过霍少爷!”
霍锦宁但笑不语。
何老爷仍是孜孜不倦道:“霍少爷,这翠歌可是苏州城里数一数二的歌妓,霍少爷既然有意,不如叫她今夜去陪你——”
霍锦宁低头端起茶杯,唇边带笑,可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终于褪去。
按理说今晚这戏做到这份上,正应该顺理成章收了这女子,消除他们最后戒心,可惜他偏生不想如他这个意。
霍成宣有勇有谋,一辈子唯一纰漏就是个“色”字,霍家光有名分的姨娘就有一十七个,更不要提外面的莺莺燕燕,和府里沾过却没有名分的丫鬟。从小这些男欢女爱,他看都够了,自己没有半分兴趣。
少时与萧瑜廖季生出入八大胡同,从来都是依仗着未婚妻在场,理所当然推拒,而今分隔两地,还真有些遗憾。
这些年来,他们不知做了彼此多少的挡箭牌。
然而此刻却是懒得周旋,半点也不屑敷衍。
抬头刚要开口,忽而发现右手边屏风后露出半个小小的脑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怯生生的望着他。
见他发现,小脑袋噌的一下收了回去,如受惊的小动物一样,逃得无影无踪。
而何老爷还在滔滔不绝的夸耀翠歌的温柔伶俐,浑然不觉。
霍锦宁一顿,放下茶杯,只似笑非笑的撂下一句:
“何老板有心了,只是我未婚妻是个烈性子,我要是在外面拈花惹草,她恐怕会一枪崩了我。”
第9章
从何府出门时,天色已晚,还下起了雨,阿绣一手撑着阿珠借她的碧绿纸伞,一手提着一盏朱红纸灯,一个人沿着小巷回家。
虽然是从小长大的镇子,闭着眼都能数清哪条街,几片瓦,可是四周乌漆墨黑的,阿绣心里还是有点害怕。
只能握紧了手里的梳妆盒,小步快走,好像身后的黑夜里有什么看不见的野兽要冲出来一样。
喵——喵——
淅沥沥的雨声里忽而传来若有若无的熟悉叫声,阿绣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不敢动,顺着声音的来源提起灯笼一照,定睛细看,不禁眉开眼笑,小跑了过去,抱起墙根底下的那只小灰猫。
“阿鱼阿鱼,你是在这里躲雨吗?还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阿鱼用头亲昵的蹭了蹭她,阿绣痒的格格笑了起来,把阿鱼抱高,让它蹲在自己的肩膀上。
“走吧,我们回家。”
有了阿鱼的陪伴,阿绣再也不害怕了,一猫一人就这样往家走去。
私心里恍然觉得这样的雨夜仿佛书中之境,大观园里宝玉去看黛玉之时,也是这般红灯碧伞,细雨暮霭,平白有了些诗意。
还有一条街就要到家了,阿绣不禁加快了脚步,笑眯眯对阿鱼说:
“等回去我给你做小鱼干拌饭,凤姑今晚要迟些才回来…阿鱼,你去哪里?”
一直乖乖蹲在她肩上的阿鱼突然喵的一声跳了下来,头也不回的冲进夜色中。
阿绣下意识跟着追了过去,“阿鱼,回来!你去哪?”
一路追到了一条死胡同里,手里的灯火都被迎面的风雨打灭了,阿绣弯腰喘了一会儿,这才无奈的走了过去:“阿鱼你跑到这里干什么…”
她抱起湿漉漉的小猫,替它擦着身上的泥水,刚想埋怨它几句,忽听巷外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踩在地上泥水中,清晰而慌乱。
而后是呼喝声,尖叫声,打斗声,还有枪声......
刺耳的巨响盖过了乱糟糟的喧嚣,却又转瞬湮灭在了雨声中,悄无声息。
滴答滴答,雨滴落在油纸伞上的声音,规律而轻细,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雨停了。
小巷恢复了原有的宁静,一切就像是午夜的一场噩梦,虚幻如空。
阿绣死死抱着猫咪,靠在墙角,小腿发软,不敢出声,过了好久,好久,才缓缓站了起来。
她颤抖着摸了摸怀里湿漉漉的阿鱼,低头亲了亲它小小的耳朵,用气音轻声问:“刚才,是我做梦吗?”
“喵——”
阿鱼不能给她答案。
抢劫?亦或是斗殴?无论什么,阿鱼救了她一命。
老人家说,猫有灵性,也许是真的。
阿绣试探着,一步一步走到巷口,只见空荡荡的街上并无人影。
如今灯笼被风雨打灭了,四周黑乎乎一片,阿绣不敢久留,匆匆往家中跑去。
眼见家门就在眼前,忽而感觉脚下一绊,阿绣整个人摔了出去,一身泥水,晕头转向,缓了好半天,才勉强爬了起来。
“阿鱼——”
她小声唤着,这一摔将怀里的猫不知道摔去了哪里,她焦急的寻着,却不想一眼就看见了方才绊倒她的事物。
那是一个昏倒在墙边的人,他的肩部晕开大片鲜血,一动不动,生死不明。
乌云散去的皎洁月光,照在了他双目紧闭的英俊侧脸。
阿绣愣愣的站在原地,只觉今日今夜,当真虚幻如梦。
......
霍锦宁从何府回到下榻的住处路上,遇见了刺杀。很仓促的一次行动,因为对方没有做好他不留宿何府的准备。
但无论对方如何仓促,他都必须将计就计,
想要杀他的人是他三叔霍成宏,而希望他将计就计的人是他父亲霍成宣。
这是他和霍成宣事前计划好的赌局,赌注是隆海纱厂和他的命。不仅是利益熏心,这也是一场霍成宣试探他的戏。
霍成宣不喜他,防备他,质疑他,他若想获得父亲的信任,必是要以命为赌,献上这份忠心。
然而他也不是毫无准备,只是途中出了一些差错,下了雨,对方在路上就下手,并且还动了枪。
身边跟的人拼命相护,尽管逃了出来,但他还是受伤了。
没等来到安排好的藏身之处,他便晕倒过去,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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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中感觉肩膀炽热的疼痛,整只左手臂彷如被火烤一般,一片冰凉抚上了额头,擦去了他冒出的冷汗。
霍锦宁下意识一把抓住那只手,而后睁开了双眼。
他身在一间寻常的民宅,躺在床上,窗外暗夜未明,屋内烛光摇曳。床边被他抓住手腕的小女孩,又惊又羞,支支吾吾,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你.......”
他眯起眼睛,低声道:
“何家的...丫鬟?”
如果没有记错,何府宴席上,她躲在了屏风后面偷看,被他撞见了。
“我是阿绣,我、我只是何府的梳头娘姨。”
“你救了我?”
“嗯。”
阿绣的声音细弱蚊蝇,她抬头小心的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那天,你在长寿桥边,买了我的花......”
阿绣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她不知他姓甚名谁,不知他来历身份,短短几天里,她第三次遇见这个男人,他身受重伤,倒在了她的家门口,她想也没想的便将他带回来了。
方才巷口那场混乱是因为他,他许是遇见了打劫或是寻仇,她不能见死不救,阿绣一遍遍的这样提醒着自己。
霍锦宁本是不曾上心哪年哪月在何处何地买了哪位姑娘的花之类,可见她低眉垂目,不经意便与脑海中一些支离碎片重合了起来。
他记得她发顶的小璇儿,和她眼角的小痣。
于是他松开手,轻笑了笑:
“谢谢。”
阿绣揉了揉手腕,结结巴巴说:“不,不打紧,只是,你的伤......”
霍锦宁垂眸看去,只见肩部已经被干净的布条缠好了,但伤口全无处理,还在不停的渗血,他一动作,转瞬便殷红一片。
好在这不是枪伤,只是刀伤,但却够深,本是冲着他的脖子去的。
“家中可有伤药?”
阿绣一愣,摇了摇头,又急忙道:“我,我可以去药铺买!”
“好,那便麻烦了。”
霍锦宁露出一个虚弱笑,“还劳烦你烧一壶热水,准备一坛烈酒,还有一些干净的白布......”
他失血过多,强撑着精神,嘱咐着她按照他的吩咐来做,此时此刻,他能指望的人,只有眼前这个小姑娘了。
阿绣连夜敲开了邻家药房的门,买了伤药,准备好了霍锦宁吩咐的东西,按照他的教导,替他一步步处理伤口。
等到手忙脚乱做完这一切,天已经亮了,而床上的人早已再次昏迷过去了。
阿绣手脚发软的坐在凳子上,紧张的情绪一旦褪去,疲惫便潮水般的涌了上来,她不禁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晌午了。
昨夜那场光怪陆离的经历,支离破碎的出现在梦里,可这一切在睁眼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时,全部被证明了不是她的臆想。
阿绣趴在桌子上,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心中一阵茫然,一阵疑惑,一阵害怕,却还有一阵隐隐的欣喜,连自己也不明白。
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几乎跳起来,手忙脚乱的跑出了门。
然而在屋里院里转了一圈,阿绣惊讶的发现,凤姑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回来。
不过凤姑常常留宿在小姐妹家中彻夜打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阿绣怀着庆幸的心情去厨房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