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年月,绝大多数女子的心愿。
萧瑜却是不置可否,将余生寄托在旁人身上,就已是难求安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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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无常,总是不尽如人意,那年冬月,小月娥生产,竟然真是一对龙凤胎。
产妇难产,老太爷发话,力保男孩,最后那个女孩终究是没留下,小月娥也折腾去了半条命。
男孩被取名萧珏,虽是庶出,但是萧子显唯一的儿子,甚得老太爷宠爱,满月酒办的风风光光,府里张灯结彩。
生下孩子后,小月娥身体一直不好,病殃殃的,好像一夜之间失了原来的精气神儿,少女的鲜嫩活泼全没了。
萧瑜去看过她几次,只见她经常拿着原来给女儿缝的小衣小鞋发呆,知道她自己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
然而萧瑜有心无力,而且彼时她也无暇顾他。
那一年,霍老爷子做主,送霍锦宁去国外留学,他希望萧瑜也跟着同去,一切事宜由霍家安排。霍熙怀一直都很满意这个未来孙媳妇,觉得她有胆识,有见地,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不想让她困在萧家宅子里。
萧家守旧,本来是不可能同意未过门的女儿随别家漂洋过海去上学,然而那时候时局动荡,萧老太爷被政敌构陷,辞官在家,很迫切的想和霍家结这门亲事,觉得霍锦宁要是这样只身留洋,回来八成会退亲的。
于是那年开春,霍锦宁和萧瑜就订了婚,准备一同出国。
订婚宴那天晚上,小月娥来找她,红肿着一双眼睛。
“你要走了?”
萧瑜见她神色有些不对,“你怎么了?”
小月娥不回答,只是自顾自说:
“是啊,你要做霍家二少奶奶了,去那个叫什么美利坚,还是什么坚的地方。听说那里好远好远,光坐船就要一个多月,听说那里遍地都是金发碧眼的洋鬼子,说话叽里呱啦的,听说那里晚上成宿成宿的亮着灯,跟不夜城似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好多人去了就不回来了,你也不会回来了吧?就算回来也是三五十年后了,那时候八哥叫我月娥时,我还能答应吗?”
萧瑜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屋:
“那只鸟你要是喜欢,连笼子一块儿给你了。”
“给我干什么?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就是那只笼中鸟吗?”
小月娥在身后喊着,她突然扑过来抱住她,哭着说:
“二小姐,求您带我一块儿走吧!你别展翅高飞飞远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院子里烂死了…”
萧瑜只能扶着她,无奈道:“你不是早就知道嘛。”
刚一搭上她的手臂,就见她像针扎了一样抖了两下,她想要挣开,却被萧瑜一把拉住手腕。
掀起袖子,只见上面青紫瘀痕交错,还有不少烟枪烫伤,新旧交叠。
“谁干的?”萧瑜面色冷了下来,“萧子显?”
萧子显并不很在意新得的儿子,小月娥因为失了那份江南少女的灵气,终于失了宠,只是萧瑜没想到,这么快他又固态萌发。
小月娥收回手臂,惨淡一笑:
“用不上三年五载,也许明天后天你就见不着我了。”
可是萧瑜又能如何呢?美利坚之远,远得她也前路渺茫,多一个人多一个累赘,她连金环也不能带。
况且她为什么要带着小月娥?她跟着她去,又算什么?
那晚的谈话不欢而散,小月娥心灰意冷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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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国要准备许多东西,萧瑜很快陷入忙碌之中,等再见小月娥时,她已经出事了。
小月娥被抓住与司机阿忠私通,阿忠逃跑时失足掉进花园荷花池里淹死了。
萧老太爷说家丑不可外扬,小月娥被关在柴房里。
萧瑜甚为反感他们私设公堂,当夜回家去见小月娥。
下人不敢给开门,萧瑜隔着铁栏杆问她:“你是不是被人陷害的?”
小月娥戚戚然望了她半晌,忽而笑了,
“二小姐,要是我有事,请你对珏儿照顾一二,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喜乐安康。”
萧瑜皱眉:“别说这话,他们还不至于让你死。”
小月娥摇头不语,就只是笑,痴痴的望着她,似乎想把她的样子牢牢记在脑中。
“二小姐,你把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念的那句诗,再念一遍,行吗?”
萧瑜失语片刻,叹了声:“我忘了。”
那些年胭脂柳巷,姹紫嫣红,她如何个个记得?
“但我记得。”她笑了笑:“你说,牡丹不及美人妆,又不是西宫秋怨,不懂相思,是件幸事。”
“可月娥,终究没这份幸运。”
当天晚上,小月娥吞金自尽。
萧子显整日里醉生梦死,糊涂得不成样子,隔日醒来后,烟瘾犯了,要找小月娥给他烧□□。
下人小心翼翼回道:“爷,月姨娘昨天被抓见和阿忠私通,关进柴房了。”
萧子显愣了片刻,摆摆手:“先让她来伺候吧。”
下人更加胆战心惊,颤声道:“爷,月姨娘昨晚吞金自尽,已经去了......”
萧子显这次沉默的久了点,半晌淡淡撂下一句:“那就葬了吧。”
从此这院里就像从来没有过一个月姨娘。
都说物似主人型,小月娥走后,那八哥不吃不喝,没几天也跟着去了。
它直到死时,也只会说两句话。
一句是“月娥”,一句是“二小姐”。
——我道是谁呢,刀山火海的也敢往萧家跳,原来是你。
——刀山火海也敢往里跳,因为我想日日见着你啊。
萧瑜六岁刚被绞了头发时,很不习惯,整天窝在房中,用被子裹着头,不肯出去。
霍锦宁来看她,带了她喜欢吃的西式蛋挞。
她坐在床边,裹着被子,手中托着蛋挞酥皮,小口小口的吃着,一边吃,一边含糊的问:
“二哥哥,究竟什么是命犯桃花?”
“星宿神煞,红鸾星动。”霍锦宁不过八岁,也只是知道个懵懵懂懂,“大抵就是,姻缘太旺。”
“这不是好事吗?”
“有些是好事,有些不是好事,只怕你伤人伤己。”
萧瑜苦思冥想了一阵,下定决心道:“那我就不伤人,也不伤已,就算伤了人,我也不伤己。”
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她敬谢不敏,不想沾染。
风月情浓,不过逢场作戏,我无真心,自然不惹尘泥。
第13章
鸡鸣长啼,犬吠阵阵,遥远的像从梦里传来。
霍锦宁只觉得浑身酸软,头昏脑涨,勉强睁开眼睛,缓了一会儿,才看清屋中模样,思绪慢慢回笼,他想起了自己此时究竟身在何处。
窗外隐隐晨光,天快亮了。
桌上的蜡烛燃尽,微弱火光将灭未灭,小姑娘趴在桌子上,枕着一本书悄悄睡着,瘦弱的肩膀轻轻一起一伏,就像一只毛绒柔软的幼兽。
他眯起眼睛出神看了一会儿,脑中空白,有些忘记自己该做什么,视线渐渐模糊,似乎又要睡去了。
阿绣像往常一样悠悠转醒,才发现自己居然又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
小声吸着气,揉了揉发麻的手臂,一抬头,发现床上的男人正目光迷离的望着她,不禁心头一跳,下意识跳下凳子,后退了好几步,把自己藏在柱子后面的阴影里,不敢抬头看他。
和受了惊的小猫小狗一模一样。
凳子被她慌慌张张的带倒,摔在地上哐当一声。
屋子里尴尬的沉默了片刻,霍锦宁无声的笑了起来,有些虚弱。
他开口,声音嘶哑无力,
“昨晚处理伤口都不怕,今天又不敢和我说话了,嗯?”
“不是昨晚。”
阿绣有些迟疑,怯生生道:“不是昨晚,你昏睡三天三夜了。”
霍锦宁了然,又有些奇怪:“你家中没旁人?”
阿绣摇了摇头:“只有我在家。”
凤姑伤了手,不能梳头,她又孤掌难鸣,故而这几天主顾那里都辞了假,而凤姑一直没回来,只托人来家里告诉她,说出门去走亲戚,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家。
霍锦宁点头,刚开口想说什么,却忍不住低声咳了几下,这一咳就牵扯到了伤口,他脸色一白,疼得撕心裂肺。
阿绣犹豫着,从柱子后面磨蹭出来,拿起桌上倒扣的茶杯倒了杯水,走到床边,扶起霍锦宁,把枕头立起来垫在他身后,小心的喂他喝了水。
霍锦宁早就口干舌燥,清水入口,滋润肺腑,说不出的甘甜愉悦。
一只冰凉的小手试探着在他额头上轻碰了一下,像一片羽毛般轻盈,然后迅速的收了回去。
“烧退了。”
阿绣松了一口气,他烧了整整两天,断断续续,她用尽办法,吓得快要哭了。
霍锦宁闻见自己身上的浓郁味道,疑惑道:“你用擦酒为我退烧的?”
阿绣一僵,不期然的想起那晚烛光下所见的年轻男子精壮的身体来......
她腾地站起身,结结巴巴的说:
“我、我去做饭——”
逃也似的跑到了厨房,关上门,将滚烫的脸贴在冰凉的门板上,阿绣缓缓蹲下身子。
阿绣啊阿绣,你真是个不知羞的小娘鱼!
念着霍锦宁昏迷刚醒,阿绣只挑好克化的吃食,熬了一锅浓稠的小米粥,又蒸了一笼糯米糕,放在漆木托盘上,端进屋里。
霍锦宁伤在右肩,抬手不便,阿绣小声说:
“我喂你。”
说着用白瓷小勺舀了一勺金黄的粥,就要往他嘴里送。
霍锦宁失笑:“小姑娘,你不看着点,恐怕这碗粥都会叫你喂到我脖领子里。”
阿绣鼓起勇气,抬起头,克制住手臂的颤抖,缓慢的把粥喂给他,迎着他近在咫尺的幽深目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虽然这几日她几乎是贴身照料,可这样直面他清醒的模样,却还是第一次。
霍锦宁看出小姑娘的不自在,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绣,方阿绣。”
“可有十五岁?”
“上个月刚满十四。”
霍锦宁心中一哂,果然还是个孩子。
“你认识我吗?”
阿绣手中一抖,勺子里的粥就洒出来几滴,她慌慌张张的放下碗,拿出怀里的手帕擦了擦,低着头,细声细气说:
“我只是听人说,你是从上海来的霍少爷,那天你在长寿桥边,买了我的花......”
霍锦宁点头,将自己衬衫左右袖口上了两枚蓝宝石袖口解下来,递给她:
“这几天麻烦你了,我如今不方便出去,可能还要在这里养几天伤。”
他不是没有安排,只是做戏做到底,现在阴差阳错能藏身这里,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阿绣连忙推拒:“不,我不要,我知道有歹人要害你,你放心,我不说出去......”
“你怎么知道有歹人要害我?”
“因为,因为......”阿绣垂下头,小小声说:“因为,你是好人,伤你的人一定是歹人......”
这话说得幼稚极了,委实是个单纯的小孩子。
不经意瞥见她低垂着头,黑发绑成辫子,露出尖尖的耳朵,白得透光,小小耳垂上一点点耳洞,什么也没戴。
他把袖扣塞进她的手里,笑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成色尚可,回头找工匠改成对儿耳坠子你带着玩吧。”
阿绣摊开手,只见两颗蓝色的宝石躺在她瘦小的手上,精致的切割工艺,让宝石折射出剔透的光,比何太太那条宝贝的西洋项链上的宝石光泽还要美。
她轻轻的合手握住,好像握着两颗璀璨的星星,又好像是两颗晶莹的糖,凉凉的,甜甜的。
吃过饭,换完伤药,阿绣收拾着东西,霍锦宁看见那本桌上放着的旧书,伸手拿了过来。
书皮已经略旧,封面上写着《红楼梦》,却是很薄的一本,随手一翻,只有前三十回。纸张软踏踏的,显然有些年头了。
阿绣一惊,好像被发现了心底的隐秘一样:“那个......”
这是她最宝贝的一本书,从小看到大,一字一句倒背如流。这几天她日夜照顾他,不敢合眼,困极了,便又把书拿出来翻了一遍。
豆蔻之年,还不懂什么男女之情,对情生意动的所有念想,不过是那一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你识字?”
阿绣轻轻嗯了一声,手指不自觉揪着衣角,揪来揪去的:“没有正经念过书,是跟人学的。以前隔壁住了个教书先生,姓范,我央他,他就教我了,这本书也是他送我的。”
“教了多久?”
“三个月。”
“上面的字你都认识?”
阿绣点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不大能看懂。”
霍锦宁笑了笑:“这是残本,况且你年纪小,读起来也艰涩些,没请教那位范先生吗?”
“范先生离开笙溪好些年了。”阿绣说,“听说他是以前的秀才,但没去做官,跑去和人闹革命,被官府抓进大牢,差点杀头,后来才逃回家乡的。”
这些都是邻里街坊的闲言碎语,范先生自己不承认,只是他经常独酌自饮,酒酣耳热会兴冲冲的谈起当年在京城的事,然后欣慰的说:皇帝倒了,民国成立了,中国有救了,有救了......
“可是后来,没过多久,听说外面又乱了,说京城有个姓袁的当了皇帝,范先生又生气又伤心。第二年南边打起来了,范先生就坐不住了,他卖了所有家当和书,去一个叫云南的地方参军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