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余得许多情——锦绣灰
时间:2019-06-15 08:34:41

  阿绣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好像这么久以来都被骗了一样,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崩塌。
  她咬唇,倔强道:“我不嫁,我一辈子不嫁,我要一直跟着凤姑。”
  往常这话也说过很多次,凤姑都是笑着骂她傻,而这一次凤姑却有些不耐烦:“别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懂事,我不可能一辈子带着你,我——”
  她一狠心:“过一阵我就要去广州了!”
  话终于说出口,凤姑也就索性不瞒她了,直话直说道:“你记不记得桂花弄给我打梳妆台的木匠李?我和他好上了,他兄弟在广州十三行那边跑生意,赚了不少钱,他也要过去,我决定和他一起下广州。”
  原来凤姑这段日子遮遮掩掩的是这件事,前几天她早出晚归又说走亲戚,也都是去了木匠李那里。
  “那,那能不能带着我?”
  她小声央求。
  凤姑火气一下子涌上来:“你还嫌拖累我不够吗?你知不知道他愿意带我走有多不容易?我养了你快十年,早就仁至义尽了,要不是阿姐临死前反复求我,我一早就把你送人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不是阿姐的女儿,阿姐在京城嫁的那个男人早就死了!”
  阿绣身子晃了晃,几乎有些站不住,她惶恐的看着凤姑,心里渐渐一片冰凉。
  奶娘死后,她很害怕,她一直都很努力的干活,很小心的做工,很乖很乖的听话,希望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用,可原来凤姑早就嫌弃她了。
  她不要她了,她要和她的男人私奔了,她恨不得立刻甩了她,她甚至不惜把她嫁给一个吃喝嫖赌俱全的男人。
  凤姑看着阿绣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有些后悔脱口而出的话,但仍是狠下心肠,冷冰冰道:
  “从今天起,你哪里也不要去,就留在家里等着嫁人吧。”
  而后她又叹了口气:“阿绣,女人的命就是这样的,你不要做无谓挣扎了。”
  两人相对僵持,院子里静悄悄的。
  这时,阿绣房间的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凤姑吓了一跳,大叫道:
  “谁?谁在屋里?”
  开门的是个年青男人,灰衣短打,板着个脸,他冷冷的看了凤姑一眼,凤姑一僵,喊了一半的话就噎在了嗓子里。
  阿绣也没见过他,可他一转身露出身后那人,她就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霍锦宁缓缓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站在院子里。
  他还穿着那件白色衬衫,受了伤,沾了血,被阿绣洗干净,穿了好几天,已经皱皱巴巴的了,可是穿在他身上一点也不显得狼狈。
  旁人是人靠衣装,可有的人即使风尘仆仆,一身污泥也掩不住骨子里的气度。他站在那里,连阿绣家的小院子都显得逼仄了起来。
  他对凤姑颔首,淡淡道:“之前遇上些麻烦,承蒙阿绣姑娘收留,未经主人同意,在这里借宿几天,实在抱歉。如今我该走了。”
  凤姑骤然看见自己冒出来了两个陌生男人,已经吓得说不出来话,现在听霍锦宁这么一说,又气又急,差点昏过去。
  “什么借宿?你到底是谁?你对阿绣做了什么?她还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你从她的屋子里走出来,她还要不要嫁人了?”
  凤姑不可置信的看向阿绣,简直想象不出这怯生生的小姑娘敢做出这么胆大包天的事来,她死死抓住阿绣的手腕,质问她:
  “你说!你是不是被他占了便宜?是不是被他……你,你到底还知不知羞?要不要脸?”
  阿绣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委屈的说:“我没有,凤姑,我没有…”
  霍锦宁不轻不重的扫了她一眼,面色不渝:“别在她面前说这种难听的话,她还只是个孩子。”
  他看向霍吉,霍吉会意,从袖子里拿出两根黄澄澄的金条,上前递给凤姑。
  凤姑有些傻眼:“这是……”
  “阿绣是个好孩子,她不愿意嫁人,你不要逼她,让她跟你去广州吧。”
  “霍少爷…”
  阿绣泪眼朦胧的看向霍锦宁,泪水模糊了眼睛,可她还是固执的抬头看他。
  她看着霍锦宁走到她面前,轻轻的,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告诉她:
  “别哭了,我不是告诉过你,要经常笑一笑吗?我要走了,你好好保重。”
  霍锦宁转身向门外走去,阿绣在后面执拗的望着他,随着他的脚步,她的心跳如雷,每一声都重重的响在耳边。
  短短半天里,发生太多太多的事了,比她过去十几年里发生的都要多。有人给她说亲了,凤姑不要她了,凤姑要去广州了,她也要离开笙溪了。
  而他,要走了。
  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他们说不准都遇不见了。
  她不想走,她好想一辈子都留在这个小镇上,大街小巷,东家西家的跟着凤姑给人梳头,下午在桥边帮哑婆婆卖花,一坐就是一下午,她看水流,看云舒,春天去采艾草,秋天去摇桂花,一年一年,日子就这样过去。
  可是,不行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金玉满堂,也会零落成泥,琼楼玉宇,也会大厦倾颓。
  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一股子勇气,阿绣突然挣脱了凤姑的手,跑出门去。
  “霍少爷——”
  霍锦宁还没走远,闻声回首,只见阿绣从门里小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霍少爷,求求您带我一起走吧!”
  既然都是离开,那么上海与广州有什么分别?凤姑说的对,她只会是累赘,即使去了广州,她也终究会被抛弃,被嫁给不知道什么的人家,这样的日子,她不想要。
  她抬头,逆着光,她看不清霍锦宁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淡漠的声音:
  “你跟着我,能做什么呢?”
  “我可以做丫鬟,做绣娘,我可以做女红,做饭,洗衣服,我,我还可以,给您夫人梳头……”
  面前的人忽而轻笑了一声:
  “我夫人,怕是不需要梳头的……”
  阿绣心中一紧,差点又要哭出来。
  霍锦宁轻轻的叹了口气,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孩子,瘦小纤细的身子微微颤抖着,那样胆小,却又那样倔强。
  “我本来不想打扰你平静的生活,现在看来,将后半生托付于旁人,果然不存在安稳……罢了,你去收拾收拾吧,我等你。”
  阿绣走进门时,正对上凤姑的目光,刚才的一切她已经都看见了。
  凤姑一言不发,转身进了门。
  “凤姑——”
  阿绣一急,赶紧追了上去。
  只见凤姑走进卧房,拿出了她的梳妆盒来。
  “阿绣,你过来。”
  凤姑把这个从外婆传给娘,娘传给她,她出嫁抱着的漆木雕花梳妆盒,郑重的交给了阿绣。
  “凤姑…”
  阿绣觉得自己过去十几年来流的眼泪,也没有今天这一会儿多。
  “傻姑娘,哭什么?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凤姑很高兴。我是寡妇,他是鳏夫,留在这里会被人指指点点到死。我求过他,他就是不答应带着你,凤姑也舍不得把你嫁给…”
  凤姑说着,抬手擦掉眼泪,笑了笑:“算了,说这些都没用了。那个霍少爷看着很有钱,人也很好,你跟着他不会吃亏的。”
  “这个梳妆盒还是留给你做嫁妆,可惜凤姑不能看着你出嫁。女大不中留,早晚有一天要跟人家走,别恨凤姑。快走吧,别让人家等你久了。”
  凤姑抱了阿绣一下,不等她反应过来,又把她推出门。
  “走吧,我也很快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阿绣出了门,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又听凤姑在身后喊道:“阿绣,以后别来找我,听到没有?”
  阿绣狠狠的点头,然后抱紧了沉甸甸的梳妆盒,大步跑远了。
  镇外的小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车,阿绣是第一次坐汽车,也是第一次见到汽车,她怯生生的看着霍吉替她打开的车门,不知所措。
  霍锦宁好脾气的告诉她:“抬腿迈进去,坐下就可以了。”
  “哦。”
  阿绣愣愣的点头,然后一下子又不知道该迈哪条腿。
  这时候,突然有熟悉的猫叫声传来。
  阿绣一抬头,看见一只灰扑扑的小猫冲过来,嗖的一下跳上了她怀里的梳妆盒。
  “阿鱼,阿鱼你怎么来了?”阿绣手忙脚乱,差点摔倒。
  “阿鱼?”霍锦宁笑了一下:“一只猫,为什么叫阿鱼?”
  阿绣很不好意思:“因为,老人家说越叫越有,我想一只猫最幸福的事就是有吃不完的鱼,所以这么叫它。可是后来发现,它根本不爱吃鱼。”
  霍锦宁又念了几遍阿鱼这两个字,不知想起什么,摇头失笑。
  阿绣认认真真的和猫儿道别,轻声嘱咐着:
  “阿鱼阿鱼,我要走了,你以后自己一只猫要好好的,下午记得去长寿桥边找哑婆婆,她会喂你小鱼干,记得不要去陈屠户家里,他最讨厌野猫野狗了......”
  最后重重的亲了阿鱼一下,她松开了手,猫儿从怀中跳下,蹲在路边,摇着尾巴看着她坐上了汽车,喵喵的叫个不停,好像是不舍的送别。
  阿绣坐在汽车中,抱紧了手里的梳妆盒,忍不住回头向身后看去。
  这座小桥流水的江南小镇,在视线中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一同远去的,还有阿绣一生中最安逸无忧的少年时光。
  此后,山高水长,前路茫茫。
  江南,春尽矣。
 
 
第17章 
  六月初十,孙家大老爷的六十大寿,在家中设宴款待宾客。
  孙家如今是政坛新贵,二老爷年初经总统提名,国会通过,任国务总理兼任外交委员会委员长,人人抢着巴结,一时孙府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这场寿宴是中西结合,年轻人在一起办西式酒会,年长的在一起喝酒听戏,两相乐呵。
  萧瑜虽然答应替廖季生走一趟,可仅仅礼数带到就完了,也不掺合那些青年男女的聊天,端着杯红酒,顾自走到花园露台那里,在藤椅上坐了下来。
  “呦,这不是萧二少嘛,你可是会躲清静!”
  一听这欠揍的声音,就知道是孙家那个油头粉面的小九少,萧瑜似笑非笑看向来人。
  “总比有些人想躲清静躲不了要强。”
  一句话戳到孙敬祺心坎里去,他在她身边坐下,忿忿道:“嘿,几年不见,我说你能不一见面就挤兑人吗?”
  作为孙大老爷老来得子,孙小九一直是家里姨娘哥嫂的心头好,这回刚从外地回来,少不得要被围着嘘寒问暖。
  “谁先挤兑谁的呀?不知道霍二少发话了吗,还敢这么叫?”
  “得!我嘴贫,当我没说!”一提霍锦宁,孙敬祺就蔫了,他们这圈子里长大的,没几个不怕衣冠禽兽霍二少的。
  “你俩这真是好事将近啊?”
  “有什么稀奇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孙小九都结婚了,还不行旁人结?”
  孙敬祺一拍大腿:“这不是被老爷子逼的嘛,我可还没玩够呢。”
  萧瑜轻嗤:“说得好像结了婚能拦住你似的,刚还看你跟那个穿得跟孔雀似的交际花调情。”
  “那只是社交礼貌,懂不懂?亏你还喝过几年洋墨水,这都想不开?”
  孙小九切了一声,喝了一口手中的红酒。
  “你呀,可收收心吧。”萧瑜斜了他一眼,“趁二老爷如今官运亨通,你也谋个出路,别整天跑外面瞎玩。”
  “哪儿玩了?我那是做生意!说了你也不懂。”孙敬祺摆了摆手,又哼哼几声:“什么官运亨通?一个总理,三年换了五个,谁知道这回能做多久,我二叔就是想不开,一把年纪还操着心。”
  不操心你孙九少吃什么穿什么?
  萧瑜摇摇头,没说话。
  不远处请来的乐队,拉着提琴协奏曲,不少年轻人在花园里翩翩起舞,跳起了华尔兹。
  “这要让我家老爷子看见了,准要骂几句伤风败俗。”孙敬祺啧啧两声:“诶,你得意这玩意吗?我听着都快睡着了,咱后院戏楼听戏去呗!”
  “成啊,今儿个请的谁?”
  “庆祥班啊,走着!”
  两个人溜达着往戏楼走,沿途穿过花园,遇见七八个聚在凉亭里说话的小姐,有人高声叫道:
  “我说九少哪去了,原来在这里,新婚燕尔的,怎么冷落我们九少奶奶呢?”
  孙敬祺冲萧瑜无奈耸了耸肩,两人走了过去。
  也都是京城这圈子里的富家小姐少奶奶,萧瑜一走近就让人认出来了,满四九城再也找不着一个她这样高挑短发,英姿飒爽的萧二小姐了,有人笑着招呼,有人窃窃私语,面露不屑。
  正中间一个齐肩短发,白色蕾丝洋装的女孩子,看见她,脸色红了红,有些害羞的对她说:
  “萧、萧瑜,你还记得我吗?”
  萧瑜还真就记得不太清楚了,眯起眼睛细看了看,又留意了身边孙敬祺诡异的神色,有些了然,笑道:
  “柳小姐。”
  她跟这些闺阁女眷交集不多,倒是跟那些男孩子混得熟点,依稀记得小时候孙敬祺把这个柳小姐的风筝挂到树上,还是她给摘下来的。
  柳迟迟笑颜如花:“还像以前叫我迟迟就好。”
  身边人打趣:“而今可得叫九少奶奶了,是不是?”
  孙敬祺咳了两声,不自然道:“你们玩你们的,我们去后院转转。”
  柳迟迟点点头,又对萧瑜道:“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等有空我们出来一起喝咖啡看电影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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