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余得许多情——锦绣灰
时间:2019-06-15 08:34:41

  只是萧瑜没想到,这问责来得实在太快了些。
  送完康雅晴,她这边前脚刚刚进门,外衣还没脱下,后脚康雅惠身边的刘秘书就找上了门来。
  “二小姐,夫人要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  宋家三姐妹之父宋嘉树,又名宋耀如,出身穷苦,四处闯荡,年纪轻轻便已经周游列国,见多识广,在上海做过传教士,后来成为民国实业家,财力雄厚,把大部分资金用于支持孙中山革/命,是国民/革/命成功的重要财力支柱。
  家中子女六人,其中宋家三姐妹赫赫有名,缔造了宋家王朝的传奇。
  1918年5月3日因患肾病不治在上海逝世,年仅54岁,死后葬于上海万国公墓。
 
 
第81章 
  康公馆内, 萧润和康博文都在,二人正在客厅中谈事情, 见萧瑜进门, 也都相互客气招呼。
  萧润体态胖硕,笑容和蔼如弥勒佛, 并不像富甲一方的金融大鳄,只想是临街铺子做小买卖的掌柜。他对萧瑜这个妻子与前夫的女儿,一向和善宽厚, 赠过她不少古董珠宝甚至房产,不曾吝啬。
  “叔叔。”
  萧润笑眯眯道:“瑜儿来了,你母亲在书房等你。”
  康博文倒是有些欲言又止,委婉提醒:“大姐她心情不太好,你别惹她生气。”
  自从相认, 母女两个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没有康雅惠允许, 萧瑜是不可以去康公馆的。而为数不多的见面里,康雅惠没有一次心情愉快,被西方媒体称赞为东方最优雅端庄的女士, 在面对萧瑜的时候,只有冷漠和厌恶。
  萧瑜谢过舅舅的提点, 跟着刘秘书上了二楼书房。
  .
  康雅惠似乎刚刚从一场宴会匆匆退场, 还是盛装华服,珠光宝气,可她此时脸上的怒意破坏了这份优雅端庄。
  一见到萧瑜进门, 她就迅速从椅子上站起身,直接冲她走了过来,气势咄咄逼人。
  萧瑜垂眸,声音没什么起伏的叫了一声:“母亲......”
  字句的尾音还未发完就戛然而止,萧瑜只觉得脸上清风一扫,然后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击在左脸上,逼得她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偏过头去,片刻之后,热辣辣的疼痛才涌了上来。
  “你有什么资格插手我们姐妹之间的事?!”
  萧瑜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她被康雅惠狠狠的掴了一个耳光。
  她愣怔几秒,缓缓转回脸,木然看向康雅惠。
  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挨巴掌,从前在萧府犯错只会被罚跪祠堂,体面又冷漠。而掌掴实在是太狼狈的惩罚了,打人打脸,无论打的还是被打的。
  萧瑜以为自己会愤怒难耐,会委屈不堪,其实也不是没有,只是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强烈。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抑,就只剩下一片片空荡荡的冰凉。
  康雅惠打完这一巴掌,自己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镇定了下来,冷冰冰道:
  “当初我是怎么警告你的?不准插手康家的事,不准插手萧家的事,不准插手政事。你是不是统统都忘到脑后了?”
  萧瑜活动了一下迅速红肿起来的脸,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方才不小心咬到了舌根,嘴里满是腥锈的血气。
  “我没忘,母亲。”她尽量诚恳而平淡的解释:“是晴姨来找我,让我带她去拜祭外公......”
  她头脑中在迅速的思考着,在康雅晴门口暗藏的人马至少有三路,看来这其中确实有康雅惠的人,也许是监视,也许是保护。康吴两人在万国陵墓的会面,应该还没有被发现,那么康雅惠如此愤怒的原因,应该就只是她带着康雅晴出了门。
  也许是觉得她吃里扒外,也许是有那么一丝一毫担心她被牵连其中。
  康雅晴作为中山先生的坚定追随者,极有声望,自从她公开宣布有人背叛革命,铲除异己之后,不少人都希望她彻底消失。倘若萧瑜非要同这件事扯上关系,或许康雅惠也保不了她。
  但是这些原因,统统都不重要,她做了什么其实根本都不重要。她的母亲从来对她没有任何好感与希望,所以也无所谓更加反感与失望。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广州做的好事,整天和那边的人搅合在一起,不务正业。你以为你读了两年洋学,就可以对政事指手画脚了?你以为你念了几年军校,就可以做花木兰了?”
  康雅惠转身拿起桌子上一份文件,冲萧瑜扔了过去。
  文件狼狈的砸在了她的脸上,而后又落在她的脚边。
  那是军校三期女子队毕业志愿申请,一系列萧瑜个人简历在校表现之后,最后一栏,是她亲笔所书的一行字:
  我萧瑜自愿申请加入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独立团政治连。
  这是女子队中绝大多数人的选择,因为这是革命军队伍中唯一招收女兵的队伍。当初她们在寝室里趁着熄灯之前,互相加油打气,包括细妹,嘴上喊着怕死,可仍是含着泪花写下了入伍申请。
  而今她这一份申请被直接送到了康雅惠的面前,又被她丢回到自己脚边。
  “你以为我不知道,安排好的剑桥大学你不去,偏要南下广州,你不就是为了和我作对吗?Naive!”
  康雅惠顿了顿,脸上闪过厌恶之色:“你同你那窝囊的爹一样一无是处!”
  话音落地,满室死寂。
  萧子显,这个好像被遗忘了几百年的名字,从阴曹地府被挖坟一般刨出来,拖到光天化日之下重新鞭尸。
  萧瑜脸色惨白如纸,看向康雅惠的目光甚至是带着不解。她的母亲究竟为何频频选择这种撕开自己的旧伤,也要往她心上捅一刀,以这样让彼此都不好受的方法来羞辱她?
  沉默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康雅惠转过身子背对着,硬邦邦的丢下一句话:
  “以后不准与二妹见面。”
  禁令如此之多,也不差这一条了。
  萧瑜沉默了很久,突然轻声笑了起来:“好,我记住了。母亲保重,我先告辞了。”
  .
  深秋时节,天清气爽,萧瑜大步走出康公馆时,才恍然发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萧瑜!”
  康博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萧瑜停住脚步,顿了片刻,这才慢吞吞转过身来。
  “舅舅。”
  “萧瑜,你和大姐......”康博文蓦地看见她红肿的左脸,想说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
  都结婚嫁人的姑娘了,还被母亲扇耳光,总是很难看的,康博文有些绅士的歉意。
  康雅惠对萧瑜的态度,他是看在眼里的,分开二十年的母女情分生疏,不难理解,可当初康雅惠作为妻子母亲,抛夫弃子又是何等的无情。康博文从来性子软弱良善,对这个外甥女很有些同情。
  “别怪你母亲太过苛责你,她不过是迁怒而已。”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犹豫,有些复杂的望着萧瑜:“其实,你真的很像你父亲。”
  萧瑜一僵:“不可能!”
  方才在书房里面对康雅惠时她都忍耐着性子,没有激动,可此时去被康博文一句话惊得险些失态。
  她定了定心神,勉强笑道:
  “舅舅,你开玩笑的吧?”
  康雅惠的气话全然不用相信,她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她怎么可能会像那个整日里躺在床上抽大烟的萧子显?他们不像,一丝一毫都不相像。
  “我说的,是从前没有染上烟瘾的萧子显,是昔日意气风发的萧家四少爷。”
  康博文不知想起什么陈年旧事,摇头无奈一笑,对萧瑜道:“前面有一个咖啡厅,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给你讲一讲,你父亲当年的故事。”
  ......
  在康博文的口中,三十年前的萧子显不是萧瑜记忆中的模样,不是一个瘦骨嶙峋的病秧子,不是一个抽大烟的废物,不是一个打女人玩丫鬟的畜生。
  三十年前的萧子显是少年书生,是京城神童,是萧老太爷最得意也最头疼的小儿子。
  那时还是光绪年间,京城萧家四少爷,是人尽皆知的才子神童,十几岁便博览群书,文采斐然,时人慕名求诗,洛阳纸贵。
  官宦子弟,他面前本有一条青云之路,可他偏偏不愿做官,与游侠为伍,为妓/女题字,宁可混迹花街柳巷,醉生梦死。
  他平生所愿,是畅游四海,广交好友。无奈萧家不准,所以遗憾之下,他最大的兴趣,变成了去康家府上拜访,听周游数国的康广辉讲海外见闻。
  一来二去,两人成了忘年之交,时常饮酒谈天,辩而论道,与康家的姐弟几人也成了知己好友。
  就是从此时起,萧子显开始接触西方思想,心中萌发了救国救民的冲动。
  时值变法如火如荼,萧子显结交了京中不少有志青年,更是拜维新一派的领军人物刘复兴为师,暗中来往。
  萧家为朝中保守一派,萧如山得知此事大发雷霆,将萧子显禁足家中,严禁外出。
  这一关,就是将近一年。
  那年夏天,沈月娘父亲病逝,母女二人从苏州前来北京投奔远亲,借住在萧府大半年。直到冬至,沈月娘嫁入霍家做了霍家大少爷的续弦。
  幽禁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戊戌政变,变法失败,维新志士牺牲无数,伤亡惨重。幸而刘复兴先生等人逃出了京城,侥幸保命。
  萧如山唯恐祸及幼子,对外称萧子显重病,对内继续对其严加看管。
  直到又过了一年,春暖花开之时,萧子显松口,答应了家中安排的亲事,这才重见天日。
  他迎娶的,是康家大小姐康雅惠。她是自愿嫁他的,为了这门亲事,她在父亲面前以死相逼。
  起初的日子倒也算好,二人生下一女,相敬如宾。只是萧子显一直郁郁寡欢,庸庸碌碌,不复少年意气风发。
  再后来,刘复兴等人抱着必死之心秘密入京,暗中策划刺杀西太后。他们悄悄找上了萧子显,他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心中再次燃起希望。
  然而这一切都被萧如山看在眼中,知子莫若父,他一直都对小儿子没有放下戒心。
  这一次,他以萧子显为诱饵,把一干人等一网打尽。
  萧子显和父亲厉声辩驳,大骂朝廷无能,太后昏庸,国民愚昧,大清气数将尽。萧如山盛怒之下,将萧子显痛打一顿,打得他双腿尽断,差点一命呜呼。
  然后萧如山派人把断了腿的萧子显抬去宣武门外的菜市口,让他亲眼看着包括他恩师刘复兴在内,二十四位好汉人头落地。
  西太后最为憎恨刘复兴,行刑之时,他被换上了最钝的刀,刽子手拿着这把钝刀,对着刘复兴的头锯了整整三十四刀才砍断。
  迸溅的鲜血染红了青石街,无数老百姓蜂拥而上,拿馒头去沾地上流淌的血,民间传说这死刑犯的血能治痨病。
  从此,萧家四少爷一蹶不振,自甘堕落。
  昔日那个沈月娘私定终身、康雅惠非君不嫁的倜傥少年,就这样死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独立团指的是叶挺独立团,是北伐军队中完全由我党直接领导的队伍
  想当年的萧子显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最后自甘堕落,被大/烟毁掉了。并没有洗白谁,受挫不是颓废的借口,只是讲一下往事,捋顺一下前因后果,当年沈月娘和康雅慧都对他芳心暗许是有理由的
 
 
第82章 
  萧瑜从咖啡馆出来后, 直接坐上了汽车后座。
  驾驶位上的霍祥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吩咐,不禁疑惑的回头, 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 是回家吗?”
  萧瑜正盯着车窗玻璃上夹着的一片黄色落叶,久久出神, 好似还没能从三十年前那段陈旧往事里抽身出来,闻言微微愣了一下。
  家?是哪个家?哪个是家?
  徐家汇的别墅不过是座空荡荡的房子,小福园已是有女主人了, 康公馆?霍公馆?萧府?亦或是,燕子胡同......
  一个声音突兀的从脑海里浮现:沿江路和平公园附近房子不错,依山旁水,乱世桃源,适合躲清静。
  萧瑜闭上眼, 沉下万般思绪, 再睁开时已经是一片平静, 她淡淡吩咐:
  “去沿江路。”
  “好嘞!”
  .
  周光伟托人替梁瑾寄来上海的行李,比预计的晚到了许多天。
  一口口木箱被搬进小雅轩里,下人进进出出, 最终在厅堂里满满当当堆了十六个大木箱子,看得小六子目瞪口呆。
  “爷, 你这里面装的什么宝贝呀?”
  这些年来, 小六子一直跟在梁瑾身边,忠心耿耿,梁瑾没有什么脾气和讲究, 主仆二人相处融洽。
  梁瑾轻轻抚摸过箱口描金云纹,但笑不语,只吩咐小六子去准备东西。
  一番净手整衣,祭香行礼后,梁瑾郑重其事的打开木箱,小六子抻长了脖子踮脚瞧着,发现那里面装的并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琳琅满目的戏服。
  这一件件阔袖旦帔,一套套云肩女蟒,有质朴以布棉,有名贵如缂丝,都是梁瑾曾经穿过的。
  一个唱戏的人,他的箱笼是极为重要的,代表着他的身家和地位,也装着他记忆和青春。
  他亲手将这一件件戏服挂在院子里搭好的架子上,从他第一次登台时跑龙套的随衣,到他成名以后珍贵的行头,每一套戏服他都能清晰的记得场次与戏目,就像每一个角色已经铭刻在他心里。
  风一吹,满院戏服随风浮动,多少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在无声的上演,梨园春秋,悲欢离合,仿佛是浩瀚青史近在眼前。
  萧瑜进门时便见到这样的一幅场景,不由脚步微顿,连呼吸也放缓了,唯恐惊了这一院金脂玉粉,浮生大梦。
  梁瑾整理完最后一件杜丽娘的嫣红立领绣花闺门帔,绕过衣架,撩起一件轻纱披昂,一眼望见出现在面前的萧瑜,眸中刹那间染上喜悦神采,
  “你,你怎么找来了?”
  萧瑜轻笑:“你的心思,还是很好猜的。”
  什么友人云云,不过都是借口,他那厢一卖了北京的房子她就心里明镜了。
  而沿江路满地都是花园洋房,欧式公寓,他都瞧不上眼,偏偏要买这么一座传统的旧式院落,方方正正得好像北方胡同里的四合院,保守又固执。
  “怎么取名叫小雅轩?”
  “因为...不登大雅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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