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绣呼吸一滞,整个人脸色涨红,又羞又窘,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萧瑜抬起头似笑非笑看了霍锦宁一眼,只见他无奈摇头,她还不等开口说什么,就猛然被人拽了一下胳膊拉到了一边。
梁瑾忿忿:“你这人,得空了就爱贫上两句,成天到晚招猫逗狗的,人家小姑娘你也要戏弄。”
“你听见我对她说什么了?”
“左右是不成体统的话。”
萧瑜轻嗤了一下,低声道:“你若是听见我说了什么,怕是不会这样说了。”
霍锦宁咳了几声,问道:“我瞧着那边有学校请来为你们拍照的师傅,你不去与同学照上一张?”
“不了。”萧瑜笑了笑:“没念想比有念想好,天南海北而来,注定天南海北而去,徒增伤感。”
她这人脾气古怪,有时为了免俗,宁可反其道而行。
战火无情,世事无常,此日一别,不只是各奔东西,更可能是生死相离,故而她更加不愿面对。
何况离别从来不曾停止,她时常会忍不住想起陈胜男,想起张邵敏,想起华永泰,想起汪云飞......
广州两年,弹指一挥间,却承载了她太多太多的回忆了。
阿绣看出她心情不佳,便提议道:“那不如我们来照一张相片吧,我之前都很少照相的,耀中你说好不好?”
霍锦宁颔首:“也好。”他看向梁瑾,“云老板也一起吧。”
梁瑾不置可否,萧瑜却笑着斜睨的他一眼:“来都来了,你还拿什么乔?”
梁瑾面上一窘,却也无奈的跟上了几人的脚步。
“去哪里照?”
萧瑜想了想:“校门口吧,那里人少些。”
于是阿绣欢快的跑到照相的师傅的面前,“师傅,劳烦您帮我们照一张相。”
老师傅笑眯眯道:“好啊,正好还剩最后一张胶片了。”
四人在校门口正中央站好,霍锦宁萧瑜居中,阿绣和梁瑾分居两侧。
青天红日,绿树白墙,随着照相师傅咔嚓一声按下快门,镁光灯砰的一声冒出一缕白烟,岁月在这一刻永远定格。
戎装与短裙,西装与长衫,那是一张张意气风发,青春年少的面孔。
这是四个人这一辈子,唯一的一张合影。
......
军校上学期间,学生禁止饮酒,今夜却是最后的例外了。
长洲岛上唯一的一家小酒馆里师生欢聚一堂,大家放肆畅饮,不醉不归。
屋内觥筹交错,痛诉离殇,门外纳凉的长椅上,月下几多静谧。
萧瑜仰头喝了一口烧酒,热辣辣的酒水入喉,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说吧,霍锦宁究竟都和你说什么了?”
坐在她身边的梁瑾无声的摇了摇头:
“他什么都说了,也什么都没说。”
萧瑜嗤笑一声:“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你呀,论嘴硬真是天下第一。”梁瑾无奈的喟叹,慢慢把她的手握在手中,低声道:
“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是康夫人逼你和我了断?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你和霍锦宁,根本就不是夫妻......”
“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萧瑜突然有些烦躁,甩开了他的手,仰头又去喝酒,却被他将酒瓶一把抢了下来。
“怎么没用?哪里没用?”
萧瑜冷笑:“说出来干什么?让你同情还是叫你笑话?”
她表情恹恹,似乎满不在乎,可落在他眼里,却只剩下心疼。
“这些日子,过去种种,我想了很多,有时候觉得自己很懂你,有时候又觉得看不透你,有时觉得你心软得天真,有时又发现你凉薄得可怕,有时被你气得要背过气,有时又为你揪心的想大哭一场,有时想见你为我在意着急,有时却又想将你温柔怜惜。”他轻笑了笑,“酸甜苦辣,百般滋味,竟是差不多将人世一遭都历了个遍,或许你当真是我的一劫罢。”
她的年少时光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被生母狠心抛弃,被生父视如敝履,被一句批命定了一辈子未来,待她最好的月姨骗了她,和她亲如姐妹的小丫鬟被父亲逼死,对她呵护宠溺的未婚夫一夜之间变成了亲哥哥。世人眼里,她疏狂懒散,她玩世不恭,她乖张任性,她寡情薄幸,萧二小姐之所以是今日的萧二小姐,前尘往事,都有定数。
他每每想到此处,便觉得心如刀割,感同身受。
萧瑜一愣,有些细微的不自在:“你到底想说什么?”
“曾经我应承说想留在你身边什么也不求,现在看来,委实太过狂妄了。”
梁瑾轻轻一笑:“现在这句话,我只想重新说一遍,萧萧,余生让我来陪着你,我一无所求,一无所愿,就只是想陪着你。”
“我——”
“你不必说。”梁瑾淡淡一笑,“从今以后你什么也不必说。”
于是她到嘴边的话就此咽了下去,无措之下,不禁下意识一口接一口喝着酒。
酒不醉人人自醉,她惯常酒量极好,可这一回却不知怎地越喝越迷糊,晕头转向和身边人靠在一起,说了许多有的没的。
他问:“日后你往何处?”
“唔......我也不知,我是添了志愿申请的,但,终究还是回上海吧。”她自嘲一笑。
他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试探道:“中秋那日我在上海有场演出,你可能赏光前来?”
“许是不成,中秋佳节定然应酬颇多。”
他略有些失望,却还是继续问道:“那晚些时候呢?若是看不成演出,见一面也可。”
萧瑜此时已是醉得有些糊涂了,她依偎在梁瑾的怀里,根本没听仔细他在说什么,只嫌弃他动来动去叫她靠的不舒服,不禁伸臂用力抱紧了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放松的枕了上去,嘴上含糊应着:
“那到时候你来找我吧......”
梁瑾微微一笑,配合着动了动身子,让她枕的更舒服些,轻声道:
“好,到时候不见不散。”
作者有话要说: 论起嘴硬来二小姐天下第一,她连阿绣都可以调戏,却不肯对云老板说一句软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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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旧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是人月两团圆的日子,阿绣和平安一早就采买了不少东西, 预备晚上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毕业典礼以后, 萧瑜随霍锦宁回沪,今夜二人去了康家公馆, 可他们对阿绣说好晚饭后坐一下就能回来,不会留太晚。
市面上买的月饼阿绣尝起来总觉得差了什么,过去凤姑做月饼可是有独门秘方的, 好吃得让人吞掉舌头。阿绣拌了肉馅,揉了面团,打算自己来做。
下午时,小福园别墅有客来访,阿绣本以为是谢景澜等人, 却不想来人竟然是梁瑾。
“梁大哥?”
“很惊讶吗?萧萧唤我来的, 她邀我共度中秋。”
梁瑾有些不渝的瞥了她一眼, 顾自走了进来。
嗯,虽然彼此误会解开,但阿绣总觉得梁瑾还是有些不待见她, 她也很无奈,只得招呼他在客厅坐下。
“梁大哥, 你先坐, 我还要去厨房忙一会儿。”
她手上还沾着面粉,加之莫名有些害怕和梁瑾单独相处,转身灰溜溜的钻进了厨房里。
谁知梁瑾慢条斯理的跟着她身后也进了厨房, 阿绣在他状若监工的目光下压力颇大,战战兢兢的做着月饼。
梁瑾抱臂在一旁看了半晌,横看竖看只觉得不顺眼。
也不是他存心翻旧账,只是昔日她萧二小姐的风流韵事,早就在四九城里传得妇孺皆知。
想当年她在戏院一掷千金捧戏子,在青楼寻花问柳抢头牌,甚至是传言中萧府里和她牵扯不清的那个姨娘,乃至她身边跟着的丫鬟,她的所喜所好,细思量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儿尖尖,眼儿盈盈,白白净净,娇娇弱弱的江南女子。
正如眼前的这个方阿绣。
虽然他已经知道,此人是霍二少的谁谁谁,而不是萧瑜的谁谁谁,可他一想到她对这阿绣柔声细语的说话,几多纵容的情景,实在是心里不痛快。
“你在做什么?”
阿绣被他突然开口吓了一跳,呆呆的举起手里的面皮和肉馅:
“做月饼。”
“是做月饼,还是做包子?”梁瑾不可置信,“为什么要放肉?”
“月饼......就是要放肉的。”阿绣也迷糊了起来,“就是,鲜肉月饼。”
梁瑾走过来细看了几眼,
“我只知枣泥豆沙,鲜肉月饼?闻所未闻。这饼皮又是什么皮?这样的月饼如何能吃?”
“我从小吃的月饼都是这样的,许是南北差异?耀中去年也吃过这种,他说还不错,不然我做好了你尝一尝吧。”
“呵,萧萧肯定不喜欢。”
阿绣不赞成:“阿瑜不喜欢甜食,她说不定会喜欢。”
梁瑾十分不高兴的瞪了她一眼,有些气恼道:“她肯定不爱吃咸肉的,我要另做甜口的,免得她最后吃的不舒心。”
阿绣也很赌气:“好啊,那我们各做一样,看阿瑜最后喜欢哪个。”
两人果然在厨房一边一个,比着赛一样,各做了苏式和京式两种月饼,眼巴巴的等着评判那人回来。
说好了七点回来,可六点刚过一刻,院子外就传来了汽车声,霍锦宁和萧瑜一前一后走进门,后面还跟着霍吉霍祥两兄弟。
萧瑜抬眼见到梁瑾不禁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明明是你让我来的。”
萧瑜纳罕:“什么时候?”
“之前在广州约好的,我今日在大世界有演出,你说白日来不了,晚上可一叙。”
上次广州见面还是毕业典礼的时候,那晚她喝的烂醉,说过什么话委实记不清了,现今见梁瑾这样认真,当下也便一笑,不计较细节了。
“好,一起吃个饭也好。”
旁人面前总要给他个面子,不然不知又要跟她闹到什么时候去。
阿绣疑惑:“你们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萧瑜随手把外套扔到一边,坐在沙发上,似笑非笑道:“饭吃一半,有人掀了桌子。”
见二人神色担忧,霍锦宁笑了笑,安慰道:“无事,并没有人真的掀桌子,只是谈得不愉快而已,与我和瑜儿无关。”
今晚,康公馆吵起来的是康家姐弟四人。
康家姐弟四人分歧由来已深,自从中山舰事件之后,康家姐弟也分成两派,大姐康雅惠和小妹康雅聆支持清党,近来康博文也已经被大姐威逼利诱有所松动,可二姐康雅晴仍然坚决反对,她是中山先生的坚定追随者,认为此举有违中山遗志,所谓“清党”之流,不过是冠冕堂皇的铲除异己而已。
尤其今晚康雅惠宣布了小妹康雅聆年底即将与校长完婚,康雅晴才发现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
二人之联姻并不只是一场婚礼,也不是一时一刻冲动之举,这是这几年来,康雅惠、霍成宣、萧润等人精心筹划的一场完美的交易。此举将四个家族紧密的联合在一起,以康家声望,萧家财力,霍家产业,江家权势,一举打造最无懈可击的利益集团,未来整个国家都将在他们的操控之下。
可康雅晴说,这并不是中山先生奋斗一生,想要看到的新中国。
姐妹几人争吵一番,不欢而散
萧瑜在康家是没有发言权的,甚至不及霍锦宁,可这种时候,矛盾俨然不可调和,再过周旋也没用。
“算了,不说这些,他们不吃我们吃,我那只螃蟹才卸了一半,你们做了什么晚饭?”
萧瑜话音刚落,就见两盘月饼齐齐整整摆到了她面前。
“萧萧,我做了枣泥豆沙月饼。”
“阿瑜,你看看喜不喜欢鲜肉月饼?”
萧瑜抬头,只见到两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只觉得自己无论选了其中哪一样都会不得消停。
她顿了顿,有些尴尬道:
“我,不爱吃月饼。”
那厢霍锦宁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萧瑜抽空瞪了他一眼,复又严肃的重复的一遍:“是的,我不爱吃所有包了馅的食物。”
阿绣有些失望,梁瑾亦是泄气,不冷不热的哼了一声:“二小姐不爱的吃食可真是多。”
“这话倒是说对了。”萧瑜煞有介事的点头,竟然真的一本正经的盘算了起来,
“不爱吃东洋菜,西洋菜,不爱吃面条,包子,饺子,馄饨,不爱吃羊肉猪肉,葱花香菜......哦,对了,还顶顶不爱吃豌豆黄,那是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
“你——”
阿绣抿嘴一笑,悄悄端着月饼去了霍锦宁那边。
萧瑜对梁瑾似笑非笑道:
“你明明惯常也不是不明白事的,怎么一遇见阿绣就跟那炸了毛的猫似的,人家小姑娘招你惹你了?”
“她是没招我没惹我,招我惹我的人,自己还不觉得的呢。”
萧瑜闻言只淡淡一笑,却没说话。
她从桌上那盘印着花好月圆字样的月饼里拿起一块,慢条斯理咬了一口。
豆沙的绵软混合了枣泥的甜腻,以及淡淡的红糖味道......
萧瑜面无表情咀嚼了半晌,缓缓道:
“味道不错。”
梁瑾本想板着脸,可却终是忍不住轻轻的笑了起来。
萧瑜瞥了他一眼,垂下头,嘴角不经意间也微微上扬了几分,放下了月饼,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