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余得许多情——锦绣灰
时间:2019-06-15 08:34:41

  楚汉苦笑了一下,摇头道:“须知硬骨气的书生不好做,我不过写了几篇文章, 揭穿了一些人的嘴脸,戳到了某人的痛处,上海便已容不下我了。这次若不是锦宁相救,安排我和他一同离沪,我恐怕......”
  他下意识摸上右手手腕, 心有余悸, 那上面有一条长长的刀疤, 狰狞可怖。
  阿绣注意到他拿筷子端杯子都是用的左手,他以往可不是个左撇子。
  “你的手......”
  “有几个同事的手直接被人砍下来装在盒子里,寄到报社中, 我这已是万幸了。”
  阿绣脸色一白,涩然道:“那, 楚汉大哥, 你日后该如何......”
  她心中难过,有些问不下去,她知晓他是剑桥大学文学硕士, 精通四国语言,翻译过多本西方著作,出版过好几本诗集。一个文人不能再拿笔,就如同一个士兵无法再拿刀枪上战场,谋杀他的职业生涯,与杀了他有何分别?
  可楚汉却淡然一笑,“我如今已经可以试着用左手写字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阿绣,你记住,中国人最不缺的就是硬骨头,只要他们杀不尽硬骨头,就永远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阿绣听后悲愤难平,事后忍不住偷偷问霍锦宁是谁干的。
  “青帮,陆爷的人动的手,至于背后的人嘛......”
  他冷笑了一下,没有直接点破。
  “我记得他上次还找你谈生意。”就是豫园堂会那次,阿绣有些忧心,“会不会有麻烦?”
  霍锦宁笑了笑,只道:“没有关系,不必担心。”
  他做长江航运,陆嵩桥找上他,想运的是鸦/片。
  这人正是靠走私鸦/片起家的,早些年与军阀合作,兴办公司,垄断法租界鸦/片提运,大发不义之财。而今时代变了,他四月份时亲自动手大杀四方,等入向南京交了投名状,如今又是在上海一家独大,无所畏惧。
  但霍锦宁也无所畏惧,他客客气气的拒绝了这位陆爷。
  一个正经商人,一个清白生意人,在这如狼似虎的世道,只会被人吃得渣也不剩,这也是他当初能说服他父亲同意他和萧瑜婚事的原因。
  旁人也许不敢开罪陆爷,也无法拒绝这份暴利诱惑,可他却能堂堂正正的说上一句:
  钱权势,他霍锦宁一样不缺。这个钱,他不稀罕挣。
  .
  邮轮在海上颠簸数天,才终于靠岸。
  楚汉不告而别,并没有向二人辞行,阿绣也明白他的深意,但在心中免不了些许感慨。
  即便这些年来她安安稳稳的活在霍锦宁的庇佑之下,时不时还是有现实的零星碎片迎面刮来,如同漏网之鱼,时刻提醒着她,这世道究竟是如何的残忍冷酷。
  那是阿绣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硬骨头的书生,三年以后,她听谢景澜告诉他,楚汉在广州遇害,享年二十九岁。
  她还记得初见时他调侃霍二少金屋藏娇,她还留着他送给她赔罪的那套《莎翁全集》。
  活着,相遇,在一起,是这世上多么奢侈的事情。
  ......
  霍锦宁的同学汤普森家中在美国经商,而新婚妻子是英吉利驻港高官乔治爵士之女,婚礼隆重而正式,请柬上特别要求了到场所有男士着晨礼服,女士穿戴礼帽长裙。
  晨起,霍锦宁来敲门时,女佣告诉他,阿绣还没有穿戴好。
  “遇见什么麻烦了?”
  卧室的门打开,阿绣缓缓走了出来。
  她今日的礼服是一袭粉蓝色束腰长裙,胸前腰间都点缀着繁复的蕾丝和蝴蝶结,头上戴着一顶小巧的礼帽垂着半幅面纱,上面星星点点的细小碎钻好像花瓣上的晨露,晶莹剔透。半遮半掩的清秀面孔上,化了妥帖的淡妆。
  也许还不是美艳妩媚的玫瑰,也不是雍容华贵的牡丹,但落在霍锦宁眼中,却是成人礼上初入社交场合的青涩少女,那份拘谨与好奇,正是最动人的。
  他轻笑了笑:“很美。”
  阿绣脸红了红,窃窃的喜悦,但她还是摸着耳朵,有些窘迫道:
  “耳环,戴不上......”
  和礼服相配的是一套粉钻珠宝,包括项链耳环和手链,活波俏皮,其中那对水滴形状耳坠,精致璀璨。可阿绣不常戴耳饰,这对耳环太大,摆弄了许久都没有戴上。
  阿绣正懊恼间,手上的耳环被霍锦宁接了过去,只觉耳上一热,便被他轻柔的捏住了耳垂,不禁浑身一颤。
  “我帮你。”他轻声道。
  她抬眸,见他贴近着她,双眸低垂,神情认真,温热的气息就喷薄在她颈侧,修长手指不紧不慢的替她戴着耳环。
  二人这样亲昵无间,无端就让阿绣想到了耳鬓厮磨一词。自古描眉鬓钗这等闺阁私密小事,从来都是夫妻之趣。
  阿绣想着想着,脸上就忍不住发烫,几秒钟也变得漫长缠绵起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耳朵这样敏感,不过被人轻轻触碰,就浑身难受得不得了,明明方才女佣替她戴耳环时并不是这样的。
  霍锦宁本来是没什么旖旎心思的,可瞥见近在咫尺的小姑娘眼神四处游离,从耳朵到脸颊甚至脖颈都红得滴血,身子克制不住的轻轻颤抖着,他动作不禁顿了顿,指下的方寸肌肤也渐渐变得炽热了起来。
  然后他不动声色收回了手,敛眸笑了笑:
  “不要勉强了。”
  阿绣轻轻了松了一口气。
  霍锦宁吩咐女佣又拿来另一套简单大方的碎钻首饰,这一回耳饰是夹的,不用穿耳洞。
  重新换上了新的饰品,霍锦宁认真端详了一番,点头认可:
  “这回好了。”
  婚礼在尖沙咀玫瑰教堂举行,这座天主教堂仿哥特设计,有着和其名字相符的粉色外观,里面又是纯白色的圣洁布置。阿绣从前只在笙溪镇上别家成亲时去凑过热闹,在教堂参加西式婚礼还是头一次。
  如霍锦宁所说,这场婚礼的宾客亲友多是外国人,华人也是以南洋华侨居多,并没有太多人认识霍锦宁。偶尔有人来攀谈搭讪,也不会注意到他身边的女伴究竟是谁。
  中西婚礼差距太大,满眼的洁白让阿绣有些不习惯,可喜悦与真情都是共通,祝福和欢欣没有国界。
  仪式正式开始后,新娘与新郎在亲友面前,在神父的主持下宣誓,因为誓词采用了古英文,个别词语阿绣听不懂,霍锦宁就轻声的,一句一句翻译给她听:
  “有生之年,我会爱你、安慰你、保护你、尊重你,无论健康还是疾苦,我都愿意舍弃一切,对你忠诚,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他低沉的嗓音响在她的耳边,与台上的声音重重相应,却是比那对新人还要真诚坦然。
  阿绣心中一颤,抬头望去,便在那双深沉如海的眼眸中,望进了自己的倒影。
  新郎新娘已经交换了婚戒,幸福接吻,宾客掌声不歇。
  而只有他们两个,眼中盛满了彼此,有些话尽在不言中。
  入夜,浅水湾酒店举行了新婚晚宴,新人开场跳了第一支舞,然后狂欢正式开始。
  而霍锦宁却拉着阿绣的手,两人偷偷跑了出来,在白沙浅滩上散步。漫天星光,渔火灯辉,海浪翻涌,晚风惬意。
  霍锦宁说,这里是鼎鼎有名的香江八景之一,浅水丹花,水清沙细,冬暖夏凉。若是白日里望去,碧海蓝天,绿树红花,就像一副色彩浓郁的油画。
  阿绣想象着那样的美景,有些心驰神往,可转念又有些难过:
  “可惜,这样的景色,不属于我们。”
  一八四二年《南京条约》割香港,一八六零年《北京条约》割九龙,一八/九八年新界租约将这片土地租出去了九十九年。如今这里,街道上跑的是英国车,广告牌上写的是英国字,处处都是英国人。
  “不,属于我们。”
  霍锦宁低声道,“从古至今,这里一直都是中国的土地,早晚有一天都要回归。”
  香港、澳门、台湾、澎湖列岛、大连、旅顺、还有上海天津的租界......早晚有一天,我们统统都要收回来。
  九十九年啊,听起来那样漫长,不知那时国家会变成什么样,亦不知他们两个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他们静默的伫立在沙滩上,望着眼前暗夜中漆黑的大海,那是一种无以言表的壮阔之美,在这天地山河之下,仿佛一眨眼,便是千年百年,沧海桑田。
  不远处隐隐约约飘来一首钢琴曲,似月光一般清凉的流淌一地。
  霍锦宁莞尔一笑,向她伸出手:“跳舞吗?”
  “嗯。”
  阿绣点头,轻轻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跟随着他的脚步缓缓起舞。
  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跳起来很不容易,可他们还是乐此不疲。没有观众,没有同伴,这广阔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静静相依。
  这是她同霍锦宁第二次跳舞,上一次是在霍七小姐的晚宴上,不同于上一次的紧张忐忑,这一次却是完全轻松愉悦的。
  “这首曲子是什么?”
  “《致爱丽丝》。”
  阿绣无声浅笑,也许他从来不记得,但是她不会忘记,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跳舞时的曲子,那是她心底里一直珍藏着的美好回忆。
  霍锦宁轻声道:“传闻这首曲子,是贝多芬晚年是写给他的一位女学生的,这份手稿一直留在爱丽丝那里,从来没人知道,直到爱丽丝死后,人们整理她的遗物时,才发现了这个掩藏了将近半个世纪的秘密。”
  “他们在一起了吗?”
  “没有,也没人知道他们是否相爱过。”
  一切往事都留在了这首曲子里,曲终人散,一个人一生留在这世界上的痕迹,也就讲完了。
  世上的故事啊,总是聚少离多,人月两难圆。
  阿绣轻叹了一声,转过头来想说些什么,却不想用力稍大,将右边耳朵上夹着的耳夹甩掉了出去。
  “诶呀!”
  阿绣下意识抚上右耳,不禁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了?”
  霍锦宁借着月光看去,隐隐看见阿绣的右耳垂又红又肿,戴了一天的耳夹,想必很难受了。
  阿绣想碰又不敢碰,正犹豫间,便感觉耳朵上传来一阵轻柔的温度,霍锦宁伸手替她不轻不重的揉捏着,低声问:
  “还疼吗?”
  “嗯......”
  阿绣如同过电一般,酥麻了半边身子,含含糊糊的应着,脸颊通红了一片。
  然而下一秒,便感觉到一个吻轻轻的落在了她的耳廓上,继而落在耳垂,脸颊,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痒到了人心里。
  她僵硬的抬头望去,忽而眼前一黑,那个吻就这样落在了她的唇上。
  这大概是霍锦宁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了,早得连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时候。
  呼吸相闻,唇齿相依。阿绣慢慢的闭上眼,就这样缓缓的沉浸在了这个温柔的吻中。
  如同沉浸温热的海水,如同睡在和煦的风中。
  此夜此时,星空大海皆是见证。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历史性的四人同框!
 
 
第78章 
  七月二日, 广州陆军军校举行毕业典礼,江校长、何总教官, 康雅聆与康博文等人皆出席了典礼。
  全校大阅兵后, 是校长讲话,而后颁发毕业证书。
  自此, 长洲三期空前绝后的女子队,历时两年时间,完成所有训练教学任务, 与第四期学员一同毕业,正式成为光荣的革命军人。
  与男学员的分派去向不同,女学员采用志愿形式,去留自选,有人留校, 有人任职国府, 有人回乡, 可仍有绝大部分学员都选择加入了北伐革命军的队伍。
  典礼结束之后,学员们聚集在阅兵场久久不愿散去,他们抓紧这最后一段时间互诉衷肠。明天以后, 他们将天涯海角各奔东西,世事无常, 再见无期。
  典礼是允许家属在观礼台观礼的, 萧瑜早知道霍锦宁会来,但看见那远远走过来的三个人,还是愣怔许久, 诧异道:
  “你们...怎么来了?”
  那三个人正是霍锦宁和阿绣,以及梁瑾。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你们三个怎么会在一起?
  霍锦宁笑了笑:“我和阿绣参加完汤普森的婚礼,刚从香港回来,顺道来看看你。”
  梁瑾瞥了他一眼,只对萧瑜道:“我正好明天去香港有一场演出,路过而已。”
  萧瑜目光狐疑的游移在三人之间,深感在她不知晓的时候,这三人约莫是达成了什么默契共识,如今只将她一个排除在外,傻子一样。
  最终视线落在看起来最良善温柔的阿绣身上,不禁走到她面前,皱眉道:
  “你说,怎么回事?”
  阿绣夹在霍梁二人中间,左右看着他们,不禁轻笑:“嗯,是他们说的这样的。”
  萧瑜双眼微眯,定定看了她一会,不说话。
  那一身英挺戎装,居高临下的目光很有威严,阿绣有些扛不住,便顾左右而言他:
  “嗯,你穿这身军装很好看,阿瑜...唔,少奶奶。”
  那日豫园之外的会面之后,霍锦宁和梁瑾又有过一次深谈,阿绣只知此事,却不知二人究竟说过些什么,霍锦宁对此只字不提。也许终其此生,也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他们这次谈话的内容,那是属于两个男人之间最隐匿的秘密。
  总之,那一次之后,两人虽彼此仍是敌意甚深,却多了一丝释然的默契,梁瑾甚至与他们一同来到了广州参加了毕业典礼。
  连同阿绣,三人极有默契的一个字也不同萧瑜解释,算是对此人之前在上海,尚抱恙在身,仍是凭一己之力把他们三个人的心搅得七上八下,又顾自躲来广州的一点小报复吧。
  萧瑜闻言,轻轻一挑眉,慢慢笑了开。
  梁瑾作出什么幺蛾子不足为奇,至于与霍锦宁和平共处,就大概是有人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挑明了,而远看霍锦宁和阿绣两人举止亲昵,她心里就也有数了。
  于是当下慢条斯理道:“少奶奶可就不必唤了,我担当不起,继续叫阿瑜就成。”
  俯身在阿绣耳边轻轻笑着,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是不是,小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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