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余得许多情——锦绣灰
时间:2019-06-15 08:34:41

  吕局长略有抱怨道。
  萧瑜嗤笑了一声:“不就是抓几个乱党吗?你当我不知道你们为了完成上头交代的任务,欺上瞒下的那些招数?捞甜头宰肥羊,做事要适可而止,别惹了不该惹的人。”
  捉财神,杀大户,多么熟悉的手段。江山易主,改朝换代都多少年了,舞台上演的怎么还是这一幕又一幕的荒诞闹剧?昔日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今天究竟算什么?
  吕局长心里一提溜,就知道这主在这当口找上他一准是为了这事,不禁分外无奈:
  “二小姐,您既然知道我们这都是上头交代下来的任务,就行行好别为难我们了。这回抓的都是大鱼,个个在通缉名单上,一个也不能少。”
  “哪里来的名单?阎王爷的生死簿不成?”
  萧瑜敲了敲桌面,意味深长道:“还是说...有鱼从网里主动钻出来,被你们捡个正着?”
  一下子抓捕处决的这么多人,绝不是偶然之举,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围捕,十有八九是对方阵营里出了叛徒。
  吕局长噤若寒蝉,“这我可不敢瞎说。”
  “但我已经猜到了。”
  吕局长顿时满脸挫败,长叹一声:“二小姐,我就直说了吧,如今北平城里做主的,是上面来的一位长官,我们不过都是底下打杂跑腿的,委实说不上话。”
  “长官?”萧瑜皱眉,“哪个长官?”
  只要是南京沾边带故的,她总是能寻到门路,不怕救不出人。
  此时忽而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是我。”
  萧瑜回头,只见门外缓缓走进一人,黄绿军装,黑色斗篷,更衬得脸色病态般的惨白,露出的三颗梅花领章分外引人注目,年岁不深,竟已是上校军衔。
  这人实在多年未见,萧瑜险些没有认出来他,眯起眼睛凝视几秒,才缓缓叫出了他的名字:
  “闫国民。”
  两人当年同是广州军校三期生,毕业之后各奔东西。虽无联系,但闫国民的近况,萧瑜一直有所耳闻。北伐以后,他在党务调查科工作,如今调查科升格为处,他也晋升为了副处长,手段很辣,办事得力,深得上头器重。
  “我道是哪路大罗金仙下凡?原来是你。”萧瑜淡淡一笑,“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闫国明依旧是那副丧气厌世的模样,昔日同窗久别重逢,面上也是不冷不热:“你我本来就无甚交情,不必虚情假意的寒暄。”
  萧瑜脸色一沉。
  吕局长见情况不好,急忙赔笑道:“既然二位是故交,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我先走一步,你们慢聊,慢聊......”
  吕国勋走后,屋中二人相对,空气一时寂静得尴尬。
  闫国明径自解下披风挂在衣架上,转身坐到了办公桌前,一举一动还是军人的干净利落,端正俨然。
  反观萧瑜却是懒懒散散陷在沙发之中,二郎腿高高翘起,晃晃悠悠,好不风流随意。
  “好歹当年也是一个战壕里滚过的同窗,我今儿个也没落魄街头,你何必摆那么大架子?”
  闫国民面无表情:“我是按规矩办事,如今北平城警察局由党务调查处全权接管,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党务调查处杀人放火,臭名昭著,居然自称按规矩办事?这是萧瑜今年听到过最好笑的笑话。
  她轻嗤了一声,坐直了身子:“好吧,我也不同你兜圈子。你这次大招旗鼓的在城里抓了那么多人,想必功劳不小,你吃干抹净我不拦你,但有些小鱼小虾,还希望请你能高抬贵手。”
  闫国民双眼一眯,冷声问道:“你来找我要谁?”
  “南北货行廖三爷,廖季生。”
  闫国民一顿,似乎面色稍缓,但仍是拒绝:
  “不行。”
  萧瑜不想他如此不留情面,隐忍着怒气,试图说情:“他不过一介商人,翻不起多大风浪,家财充公也好,入狱收监也好,只望你能留他一命。”
  “不行。”
  “为什么?”
  “他违法犯纪,不得轻饶。”
  “哪一门法?”
  “委员长亲自颁发的《封锁匪区管理条例》,任何人不得与匪区通商互易,凡是胆敢向匪区运输、囤积、购买、贩卖军需用品和医药用品之人,严惩不贷!”
  闫国民表情漠然,“通敌叛党,罪无可恕,这是委员长的命令,我不能违背。”
  “这么说,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肯通融了?”
  “不能。”
  闫国民上下打量了一下她,不冷不热的笑了笑:“你们这些小姐少爷平日里骄奢淫逸横行无忌,须知这里不是你的大上海。看在你我昔日同窗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如今赤匪是委员长心腹大患,不要和这些人走得太近,免得引火烧身。”
  “我引什么火,烧什么身?”
  “你再为乱党来求情徇私,我就只能怀疑你对党国的忠诚了。”
  “呵,闫上校真是铁面无私,秉公执法!”萧瑜怒极反笑:“北平城里人人尽知我和廖三哥是青梅竹马交情匪浅,当年大革命时我是广州陆军军校长洲三期女子队队员,魏若英华永泰是我的教官,陈胜男沈霞是我的同学,我是不是也有通敌叛党之嫌?你是不是要抓我去拷问?用不用请我小姨姨夫亲自去你调查处的大狱里来保释我?!”
  闫国民丝毫不为所动:“当年在广州的时候,你就和那些人走的很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萧瑜,别让我抓到你的把柄。”
  “闫国民,你别太过分!”
  萧瑜拍案而起,指着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他抬手制止。
  只见他从口袋中拿出一块怀表,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嘴角隐隐露出一丝诡异的弧度:
  “好了,一切到此为止,你可以走了。”
  萧瑜一愣,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闫国民合上怀表,抬头看向她,轻描淡写道:“就在刚刚,临时特别法庭已经对第三批涉嫌通匪的罪犯进行了审判,现在应该已经在执行刑罚了。”
  “什么刑罚?”
  闫国民冷冷一笑,
  “枪决,立即执行。”
  “你!”
  萧瑜猛地起身死死的盯着他,忽而转身,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办公室——
  萧瑜这一辈子从未开车这样快过,她脚踩油门到底,紧握方向盘的手滑得能滴出水来,可她一刻也不敢松手去擦,双目死死的盯着眼前的道路,几乎失去了聚焦,耳边砰砰砰全是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她一遍遍的祈求着上苍,等一等她,一定要等一等她!
  刑场隐约出现在前方,她心中再次燃起微弱的希望,又是一脚油门踩了下去,车子风驰电掣冲到了跟前,一个急刹车甩尾停下。
  萧瑜打开车门跑了下去,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向那群端着枪杆,待命行刑士兵的方向冲去。
  “等一下!住手!”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
  “什么人?拦住她!”
  四周不知是谁冲上来将她擒住,她想掏枪,却被人一脚踢在手腕,那只史密斯威森短杆左轮顿时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七八个人将她按到在地,数只枪口对准着她,她视若无睹,拼命的挣扎,拼命的喊道:
  “三哥!三哥!”
  那一排跪在地上等待行刑的囚犯中,最边上那个人似乎身子颤了颤,缓缓转过头来。
  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他们能清楚看见彼此的面孔。
  “举枪——”
  曾几何时,鲜衣怒马,他教她骑马打枪,他带她打架逃课,他领她喝花酒抢头牌。
  “上膛——”
  他半是玩笑要散尽妻妾娶她过门,他听闻她考军校连夜写信骂她担心她,他儿女成双巴巴等着要跟她定儿女亲家。
  “瞄准——”
  他说,等天下太平了,他们定要喝个酣畅淋漓,不醉不归。
  “射击——”
  最后的时刻,廖季生冲萧瑜微微一笑,那张血污模糊的脸上,充满坚定和坦然,他仰头高呼:
  “革命万岁!”
  砰——
  一朵血花绽放在这凄凄冬日,皑皑白雪上喷溅丝丝缕缕的殷红。
  “三哥——”
  歇斯底里的嘶吼久久回荡在这荒山野地,惊起鸦雀无数,它们仓皇振翅高飞,争先恐后逃离而去,转瞬不见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  1.1936年,廖三哥被捕牺牲
  2.党务调查科,1928年成立,1935年升格为处,1937年并入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一处,成立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也就是传说中的中/统
  3.二小姐和闫国民这仇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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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夕阳西斜, 六岁的萧瑜戴着瓜皮小帽,穿着貂鼠皮小坎肩, 坐在女子私塾的门口, 噼里啪啦的掉眼泪。
  “嘿!”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大吼,吓得她跳了起来。
  “哈哈哈——”
  得了逞的廖季生拍手大笑, 后面跟着无奈摇头的霍锦宁,两个八九岁的小少爷,一个上树下河顽劣不堪, 一个一板一眼少年老成,却偏偏是双好兄弟。
  “廖三哥,你又欺负人......”
  萧瑜本就委屈,此时被这么一捉弄,嘴一扁就掉下了眼泪。
  两个小少年一下子就慌了神, 连忙围着她又哄又安慰, 廖季生更是一时着急, 解下了刚刚得来的西洋打火机塞给她赔罪,
  萧瑜破涕为笑:“我要这玩意儿干什么?”
  霍锦宁问道:“怎么了?难道是在学堂有别家小姐欺负你?”
  萧瑜摇头,闷闷道:“我不要念女子私塾了。”
  “为什么?”
  “她们都笑话我, 一群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她们不愿同我玩,我还不愿意和她们玩呢!”萧瑜哼了一声。
  霍锦宁和廖季生面面相觑, 霍锦宁道:“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了, 既然萧老太爷发话将你作男孩养,再去女子私塾怕是不合适了,你若是想好了, 我便替你跟老太爷求情。”
  “就让小瑜儿跟咱们一起上学好了!这样咱们三个不就能整日在一起玩儿了?”廖季生笑道:“小瑜儿你别难过,三哥也顶不喜欢和家里那些娘们玩,婆妈得很,以后三哥领你玩!三哥求秦师父也收你做徒弟,以后咱们一起打拳练功。”
  “真的吗?”
  “真的!比真金还真!”廖季生拍胸脯道:“等赶明个开春儿了三哥还带你去马场骑马,去山里打猎,好玩儿得紧!你跟着我和锦宁,咱们护着你,谁敢笑话你我替你讨回来,谁敢欺负你我要让他好看!”
  霍锦宁噗嗤笑了出来,却也对萧瑜道:“对,不用怕,以后你只管跟着我们两个就是了,我们护着你。”
  萧瑜看了看霍锦宁,又看了看廖季生,抹掉眼泪,重重的点了点头。
  “好,以后我都跟着三哥和二哥哥,一辈子都跟着!”
  那些少年戏言,言犹在耳,岁月无情,转眼弥散。
  三哥,你说过要护着我一辈子,可这一辈子还有那么长,你扔下我去了哪里?
  萧瑜不知道自己在廖季生的墓前枯坐多久了,时间的流逝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旧日里的细枝末节走马观花的浮现在眼前,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此夜何夜。
  寂静墓园里,一个农妇打扮的女人走到廖季生的墓碑前,弯腰献上了一束白菊花。
  “季生是主动暴露的,他在狱中受尽酷刑,宁死不屈,用一己之力拖住特务,为我们其他同志的转移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他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战友。”
  她缓缓转过身来,摘下头巾:
  “萧瑜,还记得我吗?”
  萧瑜瞳孔皱缩,下意识站直了身体,颤声道:
  “魏...魏教官?”
  此人正是昔日广州军校女子队的政治教官,魏若英。
  魏若英苍白一笑,面容憔悴:“是我。”
  “你认识三哥?”
  “当年我和永泰从巴黎回国,一同与季生相识,我是他的入党介绍人。”
  遥想当年廖季生介绍萧瑜和华永泰在吉祥戏楼相识的情形,萧瑜心中泛苦,不经意眼眶又是酸涩,她强忍下喉头那股子哽咽,低声问道:
  “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半个月前,我党北方局的负责人黎广奇在天津被捕后变节,供出了平津两地完整的地下名单,组织虽然及时察觉,安排撤退,但仍是有很多同志暴露牺牲,我们损失惨重。最糟糕的是——”
  魏若英哽咽了一下,艰难道:“黎广奇配合调查处做局设套,永泰他,被捕了。”
  萧瑜浑身一震,猛然想起闫国民见她要人之时一闪而过的紧张,想起那一天在协和医院看见被黑衣特务押送来治疗的伤者......
  她脑海中一时纷乱不堪,忽而是昔日广州入学集体宣誓效忠革命,忽而是四一二上海司令部门前血流成河,忽而是幼时所见菜市口维新党行刑时惨状,忽而又是关外日军烧杀抢掠罪行昭昭......
  最后,一切的一切化作为廖季生临死之时那声仰天长啸,大抵是法兰西革命短暂失败之后,马克思说的话:革命已死,革命万岁!
  昔日少年,洒之热血,今日明月,似满然缺。
  她在心里苦笑,三哥啊三哥,你说这些年来,我是不是被迷了心窍?
  抬眸看向魏若英,她一字一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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