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
时下提倡都新生活反对旧习俗,西式葬礼毕竟没有披麻戴孝的礼节。
霍锦宁只淡淡道:“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既为人子,总是要守孝的。”
萧瑜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许是年岁大了,历的事见的人多了,有些坚持还在,可有些棱角究竟是磨平了,有些执念放下了,有些过往也终究是宽恕了。
现今想一想,倘若回到从前,萧子显去世那时候,她是否也能做到一如当初的决绝狠心?连她自己也是说不准的。
但是这其中有一点,霍锦宁没有告诉萧瑜。
霍成宣临终以前,尚还清醒的时候,同他有过一场秘密的谈话,这其中的内容,除二人之外,世上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你以为当初我为什么不同意你和萧瑜的婚事?锦安死后,医生说过,我再有后的几率很小,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了。”
“但这不是我不肯放手霍家的原因,我不在乎你和我是否有血缘关系,我只在意你是否能成为我合格的继承人。可是你骗了我,你根本不想做东方的罗斯查尔德,你是想做耶和华想做救世主,霍家万贯家财早晚有一天会葬送在你手里!那是霍家祖辈数代人的心血呀!可惜啊,我再也管不了你了,我没时间了,九泉之下,我无颜列祖列宗啊.......”
不成想,他却是从头到尾看的最清的那个。
霍成宣是带着遗憾和愤懑走的。这个秘密,终究只能伴随着他的离去,永永远远的长埋地下了。
白露秋风夜,一夜凉一夜。这个秋天,比往常来的萧瑟不少。
......
“周光伟,你给我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梁瑾将一沓报纸摔在了桌子上,气得浑身发抖。
报纸上硕大的标题写着《满洲国庆祝天皇诞辰,碧云天亲赴新京贺寿》,配的照片正是当日他在上海时与日本领事馆山本先生的会面。
不只是这张,还有大大小小的电台报刊,一夜之间几乎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他碧云天即将去长春登台演出,庆祝什么劳什子天皇寿辰。一时之间,众人哗然,什么狗汉奸日杂种的骂声不绝于耳,家门口被泼上了污秽脏物,燕子胡同外天天有人堵在那里虎视眈眈。
之前在上海,对于日本帝国剧社的邀请,梁瑾就已经推拒了,可那位爱好中国戏剧的山本先生不依不饶,隔三差五的邀请拜访,他不得已躲到了汉口避了一阵子,兼之与萧瑜赌气。
这回回到北平,亦有其他人找上门来,梁瑾便将这些事宜统统交给周光伟操办,同时也表明了态度,但凡涉及日本人的场子,他是一概不去的。
然而万万没想到,居然造成了今日局面。
周光伟亦是满心愤慨:“我哪里是这么糊涂的人?这个时候还替你应承这样荒唐的邀请?纵使是鬼迷了心窍,‘碧云天’这三个字的招牌我是想亲手砸了不成?!”
“那你为何不干脆拒绝?”梁瑾冷声质问,“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里多次见过山本,商定巡演的事宜,念念不忘赴日之事,这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如今釜底抽薪,这是想要生生逼我低头!”
“好,我承认我私下里接触过山本,那是我不希望你因一时之气毁掉自己的前途。可这次伪满之事,我也是被他们摆了一道!”
一旁的李兆兰看他们吵起来,忍不住帮着丈夫出声劝道:“云天,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日本人是这样好得罪的?光伟为什么要同他们虚与委蛇,还不是怕他们对你下手,你知不知道自从你拒绝了山本,我和光伟被人威胁了多少次?那天直接有人把子弹寄到家里来,伪满的演出你若是再不答应,他们恐怕就要直接来硬的了。”
梁瑾一愣,咬牙道:“有什么手段尽管来,这北平城还不是他们的‘华北自治省’,我说不唱没有人能逼我!”
“你这是赌的什么气?”周光伟恨铁不成钢,“眼前当务之急,是如何将这次的危机化解了。”
李兆兰也万分担忧:“伪满是打死也不能去的,可又该如何拒绝?即便留下来,这一大盆脏水扣下来谁能说得清?”
“周哥,兰姐,你们不用担心。”梁瑾深吸一口气,冷静道:“我已经决定了,将师父新编的那出戏提前上演。”
他这次回北平探望徐鹤教授,本就是为了商议这一出新戏的事宜。徐鹤教授忧国忧民,自日本初占东北之时,就一心想要编排出新的剧本,激发国人爱国之情,鼓舞国民同仇敌忾共御外敌。
如今剧本改完,他也初步排练过几遍,本是想待双十国庆之日在上海天蟾舞台首演,现在恐怕要将计划提前了。
周光伟一惊,急忙阻拦道:“不行,在这风口浪头演这出戏,形如直接打日本人的脸,若是恼羞成怒,他们指不定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就是打他们的脸。”梁瑾淡淡道:“我要叫他们都知道,中国人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作者有话要说: 1.云老板要发大招了!
2. 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04章
曾历经一二八事变, 惨遭日军炸毁的上海北站,早已修复如初, 人来人往, 川流不息,再看不出当年断壁残垣的痕迹。
霍锦宁包下一趟专列扶棺回乡, 霍家祖籍广东文昌,琼州以南,路途遥远, 此番南下,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按理萧瑜该与他同行,却被霍锦宁拒绝了。
“族中宗亲众多,规矩陈旧,你和我一同回去, 少不得会受委屈。”
萧瑜失笑, 她丝毫不觉得有谁敢在霍锦宁面前欺负她, 但转念一想,对于那种旧式家族,光成亲数年一无所出这一点, 恐怕就足够大逆不道。委屈或许不会受,到时候烦也被烦死。
于是, 她只是将霍锦宁一行送至了上海北站。
“几步路远, 何必麻烦?”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话一说完,而人不约而同都笑了,昔日正阳门火车站的那一幕似乎又重复上演。
彼时二人第一次分别那样久, 却不曾想自那以后,二人竟然再没长久相处过,各有各的缘分,各有各的追求,相聚离别,俱是匆匆。
霍锦宁轻笑道:“近来多事之秋,你自己保重。”
萧瑜沉默着点头。
最近确实发生太多事了,秋日肃杀,万物衰败,生离死别,世事无常,无端让人心慌。
她不禁道:“我最近总是做梦,梦见你我小时候的事。”
梦见他们两个,还有廖三哥,当年在京城里,三个人一同上学堂,一同逛窑子,鲜衣怒马,年少轻狂。甚至是更小的时候,她还没有被剪了头发当男孩养,只是个普通至极的官家小姐,穿着马面裙,抱着洋娃娃,和堂姊妹在府里嬉闹游戏,等着霍锦宁下了学堂来找她。
她自问还没有到靠着回忆往昔过活的年纪,这样支离破碎的梦境,似乎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有时她甚至会荒唐的想起,旧日里的扶乩批命,那几乎改变了她一生的两句话:
桃花流水,谁做多情种。故园旧梦,君有几多愁。
“二哥哥,其实我一直都很想问你,当年你求的批命是什么?”
霍锦宁呼吸一滞,因她的称呼,亦因她的问题。
九岁之前,她惯常唤他“二哥哥”,九岁之后,这便成了她揶揄之时的戏称,如此郑重其事的叫起,却还是头一遭。
他顿了顿,欲言又止,却终究是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淡淡笑了笑:
“放心,我们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你二哥哥这辈子,是个好结局。”
.
出了火车站,天色阴沉,乌云密布,似乎在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连带着萧瑜的心情也跟着阴沉了起来。
唯恐下雨,她大步往停车的方向的走去,沿途有报童叫卖道:
“号外号外!碧云天北平上演爱国新戏,场面火爆群众挤坏售票口!”
她不禁脚步微顿,从报童手里买了一张铅字还新鲜热乎的版面。
这几年来,“碧云天”三个字造成了鼎鼎有名的金字招牌,这个把中国戏唱到西方去的梨园名角,全国上下男女老幼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每遇到丁点和他有关的消息,总是报纸加印,疯抢一空。
此时报童就停这么一会儿,已是有不少人跑过来抢着买报,争相传阅,议论纷纷。
萧瑜耳中不自觉听见了过往路人的谈天:
“我听说这碧云天前段日子不是答应了日本人的邀请,要去东北演出,是板上钉钉的狗汉奸吗?怎么这几天又夸起他爱国来了?”
“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那件事都是误会,是日本人的阴谋,想利用云老板给他们站台庆功,云老板已经广而告之解释过了。这几天还特别登台演了这出《生死恨》,为的就是清楚叫日本人知道,他一心支持抗日,宁死也不会去什么满洲新京!”
“呦,那我得去看看,在哪儿登的台啊?”
“你以为我不想去呀,没看报纸上写着是北平大剧院吗?等哪天云老板来上海演出时我肯定捧场!”
那两人说着话,越走越远,只留萧瑜一个人站在原地,低头看着那份报纸,眉头越皱越深。
忽而,她转身往火车站入口的方向走去,跟在她身后的霍祥一时懵了:
“诶,小姐,小姐你哪儿去?等等我小姐!”
......
北平大剧院
满座鸦雀无声,只听台上那青衣旦悲切唱道:
“......我虽是女儿家颇有才量,全不把儿女情挂在心旁。但愿的我邦家兵临兵障,要把那众番邦一刀一个斩尽杀绝,到此时方承了心肠!”
这一出《生死恨》改编自明代传奇《易鞋记》,讲的是宋代金兵南犯,兵荒马乱,夫妻两个被迫分离,天各一方的悲剧。明是说史书上“抗金”,实则是讲眼下“抗日”,以此怒斥日军暴行,唤醒苟且偷生民众。
说句实话,自从碧云天红遍大江南北以来,这出戏实在是他演过最简陋的一场了。他对演出向来精益求精,每一次的行头,道具,灯光,海报,他都要亲自过问,力求美轮美奂。而这一场完全是仓促上阵,服道不精,舞台不良,但却架不住台上台下情真意切,字字戳心。
今日是《生死恨》上演的第七天了,仍旧全场皆满,一票难求,人们眼含热泪,听着戏中唱道: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金酋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
“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此时此刻,坐在台下的男女老幼,无论是何身份,无论有何职业,心中都被同一种悲伤和愤慨充斥着,久久不能平复。
遥想关外三千万土地,两百万同胞,东北三省,热河,绥远,乃至这些年来的列强加之的所有屈辱,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
演出结束之后,梁瑾好不容易才从热情的观众和记者的包裹中脱身,从后门悄悄逃了出来。
已是深秋了,北平不比上海,早早便是寒风秋叶,肃杀满地,如今入夜时分,竟然还下起了小雪,零星点点,落地即化。
梁瑾一出门,便看见站在细雪中等待了许久的周光伟。
自他一意孤行,誓必要演出《生死恨》之后,两人大吵一架。相识这么些年,周光伟尽心尽力为梁瑾打点,梁瑾亦是对周光伟尊敬有加,如师如友,如兄如弟,这是两人第一次闹得这样僵。
“周哥......”
“云天,你太任性了!”周光伟心急如焚的走过来,“你日前在记者面前说的那番话,简直冲动至极!别忘了,这是北平不是上海租界,日本人就在城外虎视眈眈,你这样大张旗鼓的演出,一定会惹怒他们的!”
“正因为我知道这是北平,这是中国的土地,所以我才无法忍受他们如此嚣张。”梁瑾肃容道,
“其他的所有事我都可以听你的,只这一件,我绝不妥协。”
周光伟顿了顿,缓缓的问道:“你这样做,究竟是自己所想,还是为了萧二小姐?”
梁瑾一愣,却也没有反驳,只当是默认了。
萧萧从来都对日本人极为反感,虽然她不主动向他提起,但他一直都看在眼里,九一八事变时她是如何震惊,淞沪抗战时她是如何伤感,热河沦陷时她又是如何痛苦,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知道,一直都知道。
所以他才更加埋怨,她为何宁可把这些烦恼压在心里,也从来不愿和他说。是嫌他不懂,怕他难过,还是根本不屑同他交心?
而这次日本人的栽赃手段一出,纵使还和她闹着别扭,梁瑾的第一反应还是怕她知晓了后生他的气。所以,一方面是为自己的原则,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萧萧,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解决问题,不惜一切代价。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又是为了她,这么多年来,你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她讨她欢心!”
梁瑾皱眉:“周哥,你我的事一码归一码,不要扯上萧萧。”
周光伟自嘲笑道:“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也半点不希望你同她扯上关系,我早就知道,她早晚有一天会毁了你!”
梁瑾脸色一变,冷声道:“周哥,你慎言,我和萧萧从来不是外人所想的那样。倘若连你也如此以为,那你我之间是不是也如同外人所说的那般,你一直在把持利用我,来成全你自己的野心!”
“云天......”周光伟不可置信的看向他,声音颤抖,“原来你,竟是如此看我。”
他苦笑:“好好好,我承认,我确实有野心。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名动天下的角儿,但我做不到,于是老天让我遇见你,从此我最大的梦想就变成了帮你成为名动天下的角儿,如果这是野心,那我无话可说。可利用把持又从何而来?我周光伟可以在此对天立誓,我从未做过一分一毫对不起你碧云天的事,倘若有一件不是为了你好,我情愿五雷轰顶,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