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见信安好,彼时我大约已身在回往祖国的船上,请原谅我的任性。我知道这些年来我能在英国衣食无忧,自在逍遥,盖因姐姐和姐夫的庇佑,而未来人生也可以继续高枕无忧,继续追求我的音乐理想,但我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六年前忽闻国内‘九一八’事变,耸人听闻,这些年来华人圈子中谈论的话题只有一个,那便是日寇侵华。古人云:匈奴不灭何以为家。我泱泱大国被肆意□□,千万同胞流离失所,身为壮志青年岂能无动于衷?国难当头,我必须刻不容缓的回去,为国为家,挥洒热血,纵使战死沙场,亦死而无憾。
不肖珏弟亲笔。”
信的落款是二十几天前,算算日子,他们坐的那辆邮轮大概明后天就能到达上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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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上海码头。
霍祥站在车边,探头探脑的瞧着,费力在下船的川流不息的乘客中寻找,忽而眼前一亮,垫脚挥手喊道:
“金环姐姐!金环姐姐!这边!”
人群中一个身着洋装的女子正左右徘徊,闻声看见霍祥,颇有些犹豫不前,等看见打开车门从车里迈步下来的萧瑜,这才浑身一颤,快步走了过来。
“小姐!”
金环扔了手里的皮箱,结结实实的扑在了萧瑜怀里,激动的哭了起来。
萧瑜被撞的后退了几步,哭笑不得的抱住了她:
“许久不见,金环也没个正形了,难道是被西洋的习惯彻底影响了,要不要小姐我给你来个贴面吻?”
霍祥觍着脸凑过来道:“实在不行,我替小姐代劳也成。”
金环这才破涕为笑:“小祥子我方才都没认出你,你这些年来可是吹气一样胖了不少。”
霍祥摸着小胡子,讪讪道:“嗨,这都是两个娃的爹了,能像小伙子一样精瘦吗?”
“还是圆圆脸吃香啊,我看金环这几年也没怎么变化,如今穿着时髦洋装,说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也有人信。”萧瑜打趣道。
金环嗔道:“小姐!”
“好了,寒暄结束了。”萧瑜收起了笑脸,冷声问:“珏儿呢?”
打从船上下来起,金环身边就没跟着萧珏,她这弟弟究竟又要作什么幺蛾子?
金环脸色一白,但很快镇定下来,表情认真道:
“小姐,金环对不起您,少爷也让我跟您说声对不起。少爷说,他私自回来,您一定会生气,他想做的事,您一定不同意,所以他迫不得已,只能先斩后奏。”
“什么意思?”
金环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少爷在三个月前就提前毕业,那封信邮寄回来之前,少爷他已经先回来了。”
“所以他这是虚晃一枪,拿你当障眼法?”
萧瑜简直被气乐了:“我何时不准他回来了?又何时阻挡他报效国家了?”
金环劝道:“小姐,少爷已经下定决心了,您别生他的气。”
“好。”萧瑜耐着性子道:“金环,你这些年都跟在珏儿身边,做事说话向着他,我不怪你。如今你们既然都回来了,我也不会逼你们再回英国。珏儿有心为国出力,这是好事,我是支持的,但我现在希望你告诉我,他究竟去了哪里?”
萧珏一直以来都被保护得很好,对国内毫不了解,外面世道兵荒马乱,万一有三长两短如何是好?纵使想要有所作为,一切也该从长计议。
金环有一瞬间的动摇,但最终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小姐,您不用问了,我答应过少爷,是打死也不会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 1.梁瑾:有没有孩子我不在乎,但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有什么事都瞒着我,工作上的事从来不告诉我,天天出差连个人影也不见,留我一个人独守空房,你和霍锦宁形影不离心有灵犀,他是你亲丈夫也不行!你无情你无耻你无理取闹!
萧瑜: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梁瑾:这日子没发过了,离婚!分手!我要离家出走!(总感觉有什么怪怪的......)
2.谁还记得二小姐有个弟弟?先说好哈,弟弟是小天使,猜猜小天使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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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金环的脾气之犟, 萧瑜是早就清楚的,她打定主意不透漏萧珏的下落, 那么萧瑜无论如何也撬不开她的嘴。
坦白来说, 萧瑜对这个弟弟实在知之甚少,虽然偶尔通信, 但毕竟一别十载,远隔重洋。记忆里,他还是那个偷偷在被窝里给她留一碗小汤圆, 会拉着她衣角哭鼻子的小孩子,不知何时起,他竟成长为如此一意孤行的热血少年郎了。
萧珏机关算尽,但信中到底是留下了线索,他想征战沙场, 报效祖国, 那么就只有两条路, 要么参军,要么考军校。
当今全国各大军校,从中央到地方, 工兵,步兵, 炮兵分门别类约有二三十所。萧瑜叫人将萧珏的照片印上数十份, 在各大军校的入学新生档案中挨个比对,名字可以作假,样貌总不会有假, 留学的经历也没法改变。
就这么大海捞针一样的查去,一个礼拜后,终于得到了结果。
韩文彬亲自给她打的电话,她这位老同学如今任职中央军校教导总队附,这件事她不想惊动聆姨,就托他来办。
“萧瑜,你弟弟的名字找到了,在中央航校第六期的入学名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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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一二八事变中,中国遭遇日军大规模空袭,国府终于意识到制空权的重要性,于是在原中央军校航空班的基础上,择址杭州东郊古镇笕桥,扩建为中央航空学校,广泛招生,培养空军人才。
萧瑜被一名航校教官引领在接待室内等候着,她坐在窗边,能清晰的听见不远处飞机引擎轰隆隆的声响,那是校内学生正在练习飞行和战斗技巧。
她想起方才一进校门,就在最显眼的地方矗立着的那座石碑,上面书写着中央航校的校训:
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的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她下意识的眉峰微颤,伸手去掏口袋里的洋烟,摸遍全身却没有摸到火柴,就只好把那根烟揉攥在手里,十分用力。
不一会儿,门外走来了一个年轻人。
他不过十八九岁,一身作训制服,又高又瘦,短短几个月的训练把他的皮肤晒得略黑,额头上还有来不及擦干了汗水。他冲她咧嘴一笑,好似炎炎夏日正午最热烈的阳光,朝气盎然。
“姐姐!”
萧瑜起身,冷着脸走过去:
“萧珏,你——”
话音未落,就消失在了还沾着阳光焦灼味道的怀抱里。
萧珏大步迎上来,将她用力的抱住,又是欣喜,又是难过:
“姐姐,我们很久没见了。”
萧瑜愣怔,握紧的拳头松了几分,褐色烟叶就这样悉悉索索的从指缝间漏出来。
转眼间当年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就长成了如此高大的少年,萧瑜的头被他按在胸前,颇有一种茫然的陌生感。
他终于松开了她,双手捧着她的脸,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端详着她,笑着说:
“姐姐你一点也没有变,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你坐在窗边,我走过来时看见你的侧影,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世上只剩下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当年若不是姐姐在萧府里一直护着我,我也不会活到今天,现今我终于长大了,不用姐姐替我操劳费心了,我终于敢回来见你了。姐姐,这些年来,我真的很想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情真意切将萧瑜的一腔怒火消散殆尽,如同泄了起的皮球,只剩干瘪的一个壳子,分外可笑。
萧瑜无奈:“说完了没有?”
萧珏识趣的松开了手,又笑了起来,“没有没有,还有好多好多话要跟姐姐说。”
伸手不打笑脸人,话都叫他说了去,让萧瑜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阔别多年姐弟重逢,固然感慨万千,可萧瑜还没忘了正事,她板起脸看着他:
“不要妄图转移话题,别以为这样我就会被你糊弄过去!你就这样瞒着我一声不吭跑回来算什么?”
“我知道这回是我冲动任性,可这亦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萧珏正容道:
“我想说的话已经都写在信里了,姐姐,国家危难之际,我做不到无动于衷。我身边有很多华人朋友,同学,我们虽然远在异国他乡,但仍旧时刻都挂念国内的消息,我看见报纸上报道三三年长城保卫战,军人们衣衫单薄,武器匮乏,挥舞着大刀拼敌人的机枪,以血肉之躯对抗日军的坦克,军力悬殊,只能尸山血海的往上填,这是怎样一种无谓,怎样一种可悲?姐姐,我一想到,千里之外的祖国,生我养我的故土,是这样一群人在拼死保护,我就一刻也坐不住了。”
“姐夫曾教导过我,走出去,是为了回来,更好的报效祖国。姐姐,你也曾留学海外,你也曾投身大革命上过广州军校,你该懂我的。”
她该懂他?
萧瑜头疼的捏了捏额角:“我说过不允许你回国了吗?我说过不让你考军校了吗?你对国内情况一无所知,就这样自作主张,你选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要选航校?!”
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低声音道:“聆姨就是航空委员会的秘书长,全国空军建设是什么情况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如今中国空军力量对比日本如同以卵击石,而飞行员就如同人肉炸弹,最终只有以命相搏这一条路!”
截止去年,日军陆海军航空兵共有飞机两千三百架,并且日本本土拥有制造飞机的完整工业基础和技术,可以源源不断的进行补充。而国内航空委员会档案中记录在册的飞机只有五百余架,其中实际可以用于作战的甚至只有一百挂零,打下一架就少一架。
空军不比陆军,炮弹没了拼子弹,子弹没了拼刺刀。从起飞,到降落,是考验技术,更是在赌命运。翱翔在云层之中,敌人在四面八方,只有电光火石的一瞬时机,一颗子弹打漏油箱就能轻易结束一个王牌飞行员的性命。
倘若萧珏参军当兵考军校,萧瑜尚能说一句,好好保重。而倘若就此飞上蓝天,那是连平稳活下来都成了奢望,她这个弟弟,几乎就当做是不要了。
萧瑜试图和他讲道理:“珏儿,你天资聪慧,受过高等教育,前途大好,你若想救国救民,完全有能力做更多更有价值的事。这样舍己一命,能杀几个敌人?能收复几寸山河?不过飞蛾扑火,蜉蝣撼树。”
“姐姐,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萧珏轻轻一笑,“可事已至此,不迎头而上,便只能被人侵我河山,杀我同胞,子子孙孙受人奴役。当今中国固然一穷二白,装备军队科学事业,处处技不如人,这其中难以逾越的鸿沟天堑,只有靠人来填,靠无数年轻的热血去弥补,哪怕是飞蛾扑火,哪怕是蜉蝣撼树!姐姐,今日即便我不来考航校,我不做飞行员,日后也必须有旁人,都是年轻的生命,都有大好的前途,我又比旁人高贵多少?”
萧瑜浑身一震,竟被他说的哑口无言。
他比旁人高贵多少吗?因为他是她的弟弟?因为他是她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然而她又比旁人高贵多少吗?
她心中酸涩,声音几乎抑制不住颤抖:
“我答应过月娥,要照顾你。”
小月娥临死前求她,不求萧珏大富大贵,只求喜乐安康。
“我也不是就这样一去不回啊。”萧珏失笑,“我会刻苦学习,勤奋练习,我会立志成为中国最优秀的飞行员,我会亲手把窥伺祖国河山的日寇统统赶走!”
萧瑜眼眶蓦然泛酸,有些无措的转过头去,她想说什么却不敢,生怕自己一出声便是哽咽。
萧珏适时的伸出双臂将她抱在怀里,少年人的怀抱炽热而澄澈,就如同那颗金子一般的心,一尘不染。
他轻声道:“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还记得小的时候,你带我去北平的马场骑马吗?那是我被囚禁在萧府深宅大院里那么久,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尝到了自由的滋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从八岁起开始学习小提琴,老师夸我天赋异禀,我也以为那该是我的梦想。但当我第一次坐上飞机飞上蓝天时,我才记起来多年前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翱翔在蓝天之上,自由自在,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
“姐姐,我答应你,我会保重自己,我会驾驶着战斗机,守护着祖国的这片蓝天,也守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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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瑜从杭州回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夜色深沉了。
她独自坐在客厅中,没有开灯,只目光空洞的盯着茫茫黑夜,脑海中一片混乱。
这些年来所遇所有人事,走马观花一般重现在眼前,记忆似乎被扯回很远很远。
忽而是昔日广州军校入学之时,一群壮志少年身着简朴的军装,庄严立誓:
不爱钱,不偷生。统一意志,亲爱精诚,遵守遗嘱,立定脚跟。为主义而奋斗,为主义而牺牲。继续先烈生命,发扬长洲精神。以达国民革命之目的,以求世界革命之完成。
忽而又是多年以前,和霍锦宁登上驶向太平洋彼岸的邮轮,七八个留学生以前人之训彼此激励:
此去西洋,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取尽洋人之科学。赴七万里长途,别祖国父母之邦,奋然无悔!
铮铮誓言,言犹在耳,可当初那一腔热血的少年人呢?
这些年来,这些年来啊......
眼见窗外东方既白,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早起的金环走到客厅,骤然看见枯坐在沙发上的萧瑜,吓了一跳,惊叫一声,手中的水杯摔在了地上,呯的一声。
浅睡在亭子间的霍祥猛然惊醒,急急忙忙跑了出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小姐?”金环小心翼翼的走过去,轻声问道,“您一夜没睡?”
萧瑜这才恍然惊醒一般,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抚额问道:
“几点了?”
“早上五点了,小姐。”
“把电话拿过来。”
霍祥连声应下,从客厅那一头,拖着长长的电话线,把电话捧到了萧瑜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