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北平大剧院门口人仰马翻,鲜血流了一地。
翌日,此事便传遍大江南北,沸沸扬扬。
此事过后,梁瑾便闭门谢客,再没有登台演出过。直到今天,被周光伟劝说见一见老友,才有了这一出。
面对周光伟略带谴责的质问,梁瑾只是轻声道:
“我不知道。”
曾经他也以为,时局政治与他无关,自他记事起,这个国家就是这个样子,今天东边打仗,明天西边打仗,紫禁城都让洋人占了多少回。他没有杀人放火,没有卖国求荣,只是一门心思的想在台上把戏唱下去,把中国的戏唱给全世界听。那些利益熏心的争名夺利,又与他又什么关系?
然而当他终于亲眼见到自己的同胞被残忍杀害,日本人堂而皇之的在中国的领土上耀武扬威,他才终于发现,自己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不知道山河破碎,他的戏还该不该再唱下去,他不知道民族危亡,老祖宗的东西还该不该有人铭记,但此时此刻,他只是知道:
“我不想唱戏给日本人听。”
“好吧。”周光伟叹了口气,“你若不想,我也无可奈何,只是山本先生对你极为欣赏,如今日本人可是不好得罪的。”
梁瑾赌气道:“大不了我今后再也不登台了,左右他还能拿枪押着我唱不成?”
“你看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周光伟气急道:“你能有今日的光景,台上台下,幕前幕后,是多少人殚精竭力的结果,哪能如此儿戏?”
梁瑾也自知说的是气话,有些赧然,低声道:“周哥,山本先生那边还是劳你费心了。”
周光伟无奈一声长叹:“我尽力周旋吧。”
“那我先走了。”
“你去哪里?”
“去找萧萧!”
他此时此刻突然很想见她,她是那样讨厌日本人,他希望她能告诉他,他的决定是对的。
“你、你偏要事事以她为先吗?”周光伟颇有些恨其不争,“云天,这是你自己的大事,为何也要让二小姐来做主?你如此在意她,却何曾见她这般在意你!”
梁瑾脸色一沉:“周哥,你这是什么话?”
“萧霍两家联姻牵扯颇多,她不可能随意离婚,你与她这般不清不楚的处着也就罢了,可她一颗心有多少放在你身上?有多少事根本全然不顾你的感受?这些年来我眼见你伏低做小,百般忍让,早知如此当初我说什么也不承她......”周光伟一顿,吞下了要说出口的话,变为一声长叹,颇有些疲惫:“罢了,左右我是个外人,情之一字,冷暖自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周光伟落寞的转身离开,徒留梁瑾一人在原地,他呆愣片刻,又恍然回神,头也不回的离去。
......
“云老板,您怎么来了?”
霍祥诧异的看着梁瑾。
惯常都是萧瑜去小雅轩,很少梁瑾来徐家汇这边。
“我来找萧萧,”梁瑾顿了顿,有些局促,“萧萧在吗?”
“在,在,只不过小姐在书房会客呢,您先坐。诶呀,这边,这客厅前几天漏雨了,还没修好,您先在这边小客厅歇一会儿,我去给您倒茶去。”
霍祥引着梁瑾来到远一些的偏厅,额头有些冒汗,心想这怎么都赶一块儿了。
梁瑾看着霍祥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静坐片刻,他看了二楼书房一眼,忍不住起身走了过去。
......
“你,你说什么?你真的做了节育手术?”
刘秘书死板的脸上难得泛起波澜,不可置信道。
“我和二哥哥都不想要孩子,”萧瑜可有可无的点点头:“您照实和我母亲说就是。”
这几年梁瑾在国外巡演,她在国内独自中医瞧过,西医也试过,罪遭了不少,却均是无果,不想再在这件事上花费心思,诚如医生所说顺其自然。现在索性断了大家念想,如此一来,康雅惠不会再逼着她去医院检查身体,霍成宣也不会再念叨着家门不幸,大家都省了不少事。
刘秘书忍不住道:“二小姐,我说句逾越的话,纵使你想和夫人作对,也不该做到这一步,你还年轻,不懂得孩子的重要性。”
“是吗?”萧瑜似笑非笑看向他:“人这一生,孩子究竟重不重要,刘秘书不是比我清楚吗?”
不说康雅惠在她两岁那年就抛家弃子,渺无音讯,单说刘立生,他跟在康雅惠身边也有很长时间了,如今及至不惑之年,无妻无子,若说他没存着什么隐匿心思,萧瑜是断然不信的。
康雅惠经历一场失败的婚姻,早就心如死灰,与萧润当年的结合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这些所谓豪门望族,老爷太太,几个真心真爱?多是在外面花天酒地,情人不断,只不过她这个偏巧是个名气大的而已。
诚如梁瑾所说,戏子门前是非多。
刘秘书一僵,脸色沉了下来:“既然如此,我就如实回复夫人了。”
“好,那就多谢刘秘书了。”
萧瑜笑着起身:“请——”
作者有话要说: 1.当前时间是1936年,日军侵占东北,虎视华北,东北抗日联军正式成立。我党经历长征,驻扎陕北延安,南京继续奉行“攘外必先安内”政策,对日不抵抗,对我党不断穷追猛打。
2.下一章吵架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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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小姐, 云老板来了,在偏厅等你。”
送走刘秘书以后, 霍祥鬼鬼祟祟的跟萧瑜禀报, 着重说了偏厅二字。
萧瑜斜睨了他一眼,
“霍祥。”
“诶, 小的在。”
萧瑜叹气:“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德行。”
每次说起梁瑾如何如何都像是拉皮条的,活生生让她也冒出一股子偷情的心虚来。
萧瑜来到偏厅时, 便见梁瑾浑身僵硬的坐在沙发上,端着满满的一杯冷茶,脸色苍白。
他抬眼,无声的看向她,那双眼里含着万语千言。
萧瑜一顿, 慢慢笑开了:“不是说去华懋饭店有局吗?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吃饭了没有, 我叫桂嫂去备碗筷。”
饭桌上, 萧瑜一直闷头吃饭,时不时给他夹菜,
“尝一尝桂嫂的手艺, 她做上海菜很不错。”
梁瑾沉默,久久没有动筷, 任肉和菜在白饭上堆成小山, 轻声问道:
“做手术的时候,很疼吗?”
嘿,还是不能让她安静把饭吃完, 萧瑜自嘲一笑,将碗筷放下。
“你什么时候学会听墙角了?”
“如果今天我没有听见,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我?”
“我说你就信?我对旁人说的话多了,真真假假连我自己也记不住。”
萧瑜三口两口将碗里的剩饭吃完,漫不经心的咀嚼着,思考这话题该如何开口,毕竟后继无人也是件大事,如今这事恐怕是得说开了。
“什么手术不手术的我没有做,但医生说我确实不能有孕。不过,这也不是件坏事,我其实真的觉得,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为人父母的。”
孩子这件事,她委实不想强求。
她自幼也算是父母双全,可又与无父无母有何区别?若没有霍锦宁一路护着,她岂能有今日安稳?一晌贪欢,生下儿女,却无法教养,还不如不生的好。
她还没有能力疼爱养育一个孩子,没有准备好做一个母亲,她不想日后重蹈自己与康雅惠的老路。
况且如今山河动荡,国不成国,她昔日亲朋好友战友弟兄长埋泉下死不瞑目,她怎能就这样心安理得的享受人间烟火?
梁瑾心中一颤:“何时的事?为何从不对我说过?你的身子到底......”
“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吧,身体无碍,只是天生体质。”
萧瑜本不想瞒他,但他出国巡演事务缠身,她不想添他烦扰,况且一切没有板上钉钉确诊之前,她也不会和任何人说。本想寻个适当时机告诉他,不想今天误打误撞被他听去了。
梁瑾定定看了她片刻,深深的呼吸,似是在压制着情绪:“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现在不是正在和你说?”萧瑜皱了皱眉,心中微凉,无端有些烦躁:“你就这么想要孩子?如今你我这般,生下来孩子要叫你什么,叫霍锦宁什么?我们这一代人的恩怨情仇,还是不要再连累到下一代身上的好。”
彼时那种感觉,除了命运捉弄,人生荒诞,想不出别的。
“你以为我敢想?我打从爱上你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梁瑾这辈子注定断子绝孙了!我气的是你有事从来不会先与我知会!”
梁瑾万般心酸的看着她,刚刚面对周光伟时他尚能理直气壮的,而今对着她,有些平日里细枝末节的委屈却都涌上来了:
“萧萧,你心里旁人比我重要,我不在意,你不能嫁我,我不在意,你不喜孩子,我也不在意。这些年来,你心里有事,从来不会对我说,你在烦什么恼什么,我也半点不清楚。你自己算一算这几年你我独处的日子究竟有几天?你与霍二爷永远心意相通,我看起来着实像个无关紧要的外人,在你心里究竟置我于何地?”
萧瑜一下子沉下了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扯上别人干什么,我哪里对不住你?你当初自己亲口说过,你什么都不求。”
两个人吵是两个人的事,扯上不相干的人做什么,不知他梁瑾今日哪门子不对又吃起八百年前的旧醋来。
“是,是我亲口说的。”
梁瑾断然没想到她说这话来将他,怒极反笑,一时竟红了眼眶,“萧瑜,你不过就是依仗着我这辈子认定了你!”
说罢他起身就走,头也不回。
身后的椅子被他带倒,摔在餐厅的大理石地砖上,砸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小丫鬟战战兢兢的走过来扶起了椅子,又贴着墙根逃走了。
萧瑜冷着脸色僵坐了良久,终是轻声一叹,缓缓抬手抚上额头。
这架究竟是怎么吵起来的?
......
梁瑾是真的生气了。
过了好几天后,萧瑜意识到了这点。
两个人正常日子过着,哪有不吵架的,相敬如宾哪里是什么好词?人说床头打架床尾和总是有道理。萧瑜心知肚明自己是个什么脾气,而梁瑾纵使百般迁就,万般包容,骨子里也是个性子倔的。以往十天半个月都要闹一次不愉快,其实这一两年已是缓和了不少。
诚然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大不了,但他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是单纯这件事而已,他们人生中想要的东西太不一样了,在意的角度也太不一样了。这个矛盾一直都有,说不通道不明,唯一出路便是等彼此冷静过后,各退一步,找个不疼不痒的台阶,也就和好了。
况且她萧二小姐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再收不回来,也拉不下这个脸上门做小伏低,索性这么一天拖一天,好歹要等梁瑾消消气再说。本来她就料到了这件事一旦捅破,他必然是要闹上几天的。
往常只要他们都在上海,一到晚饭时候就要从小雅轩打过来电话,问东问西,顾左右而言他,直到缠着她说一句今晚过去。但如今连续几天都每个动静,彷如人间蒸发一般。
以前萧瑜三天两头乘坐蓝钢快车往返沪宁之间,只觉得分身乏术,而今呆着上海,却骤然闲了下来。有时萧瑜自己都觉得自己就像被河东狮撵出家门的小白脸一般,太没面子!
这日一早,南京打电话催她回去,又被她推脱了。
霍祥问她今日可有什么安排,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没有。”
顿了顿,又忍不住故作不经意的问起:“云老板最近有没有打过电话来?”
霍祥一僵,支支吾吾道:“小六子捎信儿来说,云老板昨个儿动身去汉口参加国学聚会去了。”
萧瑜脸色一沉,淡淡道:“知道了。”
呵,不愧是名角儿,排场够大,看来这回是擎等着她先服软了。
霍祥瞧着萧瑜不痛快,生怕殃及池鱼,急急忙忙把手里的几封信递上:
“小姐,这是今早刚收到的。”
萧瑜接过信来,一一看过,最上面几封都是什么舞会邀请,俱乐部邀请,没一件正经事。
直到看见最后一封,她才面色稍缓。
这是封越洋来信,从千里之外的英国伯明翰邮寄过来,上面贴着一枚大本钟的邮票。
拆开信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照片,哥特式的尖塔建筑前,一个高瘦的少年身着学士长袍,笑得阳光灿烂,即使在黑白照片中,那份青春炽热也扑面而来。
萧瑜轻笑,亦有无尽感慨:“一晃眼,珏儿都这样大了。”
照片上的年轻人是萧瑜同父异母的弟弟萧珏,当年他被送去英国伯明翰念书,如今竟然已经十八岁学成毕业了。
时光就这样悄然流逝,残酷得冰冷无情。
霍祥凑过去一看,乐道:“嘿,小少爷长得和小姐还真像。”
萧瑜失笑,但也得承认他说得不错,萧珏幼时明明长得肖似亲娘小月娥,可如今看来五官眉宇却是和她颇像。
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他们两个长得,都像萧子显。
萧瑜笑容微敛,展开了信。
一目十行,匆匆看过,不禁眉头大皱,摔了信:“简直胡闹!”
“小姐,这又是怎么了?”霍祥十分费解的问。
萧瑜揉了揉眉心,叹息道:
“珏儿和金环要回来了。”
当初萧珏和金环一同远渡重洋,虽说霍锦宁早就安排了人在那边打点一切,但毕竟异国他乡,还是吃了不少苦。萧珏聪明勤奋,自幼对音乐很有天赋,于是一直学习西洋乐器,考入了伯明翰音乐学院念管弦乐专业,颇有建树。
他上学很早,又跳过几级,今年该是学成毕业,萧瑜本以为他在西洋生活十几年已经习惯,也为他做好了长留英国的安排,没想到他竟然一声不吭就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