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阿绣点头,下意识寻找他的汽车,遍寻不见后,疑惑的看向他,“我们要这样在街上散步吗?”
“不,我向友人借了一辆车来。”
阿绣顺着霍锦宁的目光,看见了停在门口的那辆黑色自行车,诧异问道:“你会骑自行车?”
“当然。”
阿绣有些拘谨的侧身坐在后座上,小心的伸手搂住霍锦宁腰身,看着沿途街景不断飞逝,初冬的冷风略带严寒的吹过,鼻尖微红,却还是心中不自觉的涌出欣喜。
“喜欢?”
阿绣抿嘴浅笑:“嗯,学校里很多同学就这样骑车上学,时髦又新颖,有的谈恋爱的情侣也这样载人而行,不顾众人目光,若是被瞧见了肯定会被路人吹口哨。”
“况且...”她收了收手臂,不好意思小声说:“这样好像能和你多待上片刻似的。”
明白她的小女儿心思,霍锦宁微微一笑,也便是为此他才决定弃车而行,两个人这样静静依偎,无形中时间也变得漫长了。
霍锦宁从小在这四九城里长大,大街小巷,路熟门清,便拣一些风景好看的地方走过。若遇上沿街叫卖吹糖人、冰糖葫芦的便给阿绣买上一份,便如同两个闲逛京城的学生一般。
他们骑得不紧不慢,一路穿街过巷,从东四十条来到了长安街。
这条路又称天街,曾改为中山路,如今又恢复了旧称,沿途上是曾经三省六部衙门旧址,如今人去楼空,风光不再。
两人停在了承天门之前,昔日皇城正门,几经战火洗礼,隐隐残破败象,而它身后守卫的紫禁城,也已变成了对民众开放的博物馆。
沧海桑田,时光流转,一个破旧的王朝覆灭了,一个崭新的国家诞生了。
霍锦宁问阿绣:“想进去看看吗?”
这里毕竟也曾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阿绣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心中没有这样的挂念。”
其实她十分幸运,离开王府时尚且年幼,还没被那些颓靡奢华迷了眼,就那样清清静静的在江南水乡长大,玲珑剔透,与世无争。而那些在这个华丽囚笼里沉浮了半辈子的人们,骤然从权利的巅峰跌落,便无可抑制的想要不惜一切代价重返云端。
奈何世道变了,再也没有奉天承运的帝王和俯首称臣的奴仆,有的只是想要利用所谓皇室后裔的野心家,编织了一个又一个华丽的陷阱,诱惑着他们陷落。
姚韵怡和她聊天时曾经提起过,王维国随调查团在大连停留的时候,有个自称是“满洲国”内务府的代表人,乔装成古董商来见他,此人是宣统的妻子派来的,这位名义上被尊为“满洲国皇后”的女人实质上遭遇着囚禁的生活,她在宫中一举一动都被日本侍女密切监视,毫无尊严,她感觉生不如死,想要请求王维国先生助她逃走。
“皇后”的生活尚且如此,“皇上”的生活也不遑多让,所谓“满洲国”云云,根本不过是关东军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一切的谎言终有揭穿的那一天。
霍锦宁知她心意,缓缓点头,又道:“不过即使是作为寻常博物馆参观也好,里面典藏明清两代珍宝无数,若是这一次不看,下一次怕是遥遥无期了。”
阿绣一愣:“什么意思?”
“近来故宫博物院院长上请行政院,拟将院内宝藏南迁,南京方面已经批准了。”
自日本鲸吞东北,虎视华北,北平城危如累卵。而战争中的文物或遭毁坏,或被掠夺,下场总是惨淡。故宫宝藏南迁的计划是未雨绸缪,可一经见报,舆论哗然,害怕宝藏毁损灭失,直指此乃亡国灭种之举,然而圆明园前车之鉴太过惨痛,谁也不敢担此风险,一时间社会上对此争论不休。
阿绣对此略有耳闻,却不想今日南迁已成了定局,心中不免有些唏嘘。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进入这座巍峨宫殿,因为她心中坚定信任着,日寇的阴影早晚会消退,一切终有风平浪静,各归各位的一天。
天色渐渐黯淡,二人一路迎着落日往回走。
今日的北平万里无云,天空出奇清朗,夕阳的余辉将大地遍染成金色,所有的人和物都仿佛镀上了金箔,路是金色的,树是金色的,连人也是金色的。
两人在燕京大学校门口依依惜别,阿绣不舍的拉着霍锦宁的手,低头不语。
霍锦宁摸了摸她的头,他似乎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徘徊几许,终是微微一笑,柔声道:
“回去吧,晚些宿舍该关门了。”
“嗯。”
阿绣低声应着,一步三回头的往校门内走去,心中焦灼不安,天人交战一般。
忽而昏暗的周遭一亮,仿照旧式朱漆宫门的檐下那盏明灯骤然通电,带来的一片光明。
她站在门内,他站在门外,此时此刻,颇有些古今交织的错落感,两人定在原地,谁也没有动。
突然,她转过身,径直跑了回来,一头扑进他的怀里,而他亦是毫无意外的将她抱住,仿佛等待了许久一般。
阿绣的心脏砰砰乱跳,她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说:
“今晚,我的室友应该没有给我留门,因为我告诉过她们,我不回去了,你...可以收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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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霍家迁居上海,霍锦宁成婚之后,昔日京城的旧宅就一度空落了下来,平日只有一些老仆看门护院,清清冷冷。
霍成宣曾想要将宅子卖掉,却是被霍锦宁阻拦了下来。
这里有太多他的少年回忆,好的坏的,美的恶的,国人讲究落叶归根,在他心里终究这四九城才是他的故乡。
阿绣没有想到,霍锦宁会带她回这里。
按理说她不常有机会进入这种旧式大家的深宅院落,可这曲径通幽,庭院深深,一草一木却又分外熟悉,似乎与记忆深处的那些早就被忘却的岁月隐隐重合了起来。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她被他一路领到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卧房前,推开房门,只见里面龙凤红烛高照,鸳鸯锦帐低垂,箱笼框桌都贴着剪纸喜字,这样传统的旧式婚房显得这般如梦如幻。
阿绣愣愣的看向霍锦宁:
“你、你何时准备的?”
霍锦宁轻笑:“可以说是今天早晨,也可以说是许多年前。”
此处是当年他与萧瑜成婚时的新房,里面一干用具皆是当年崭新之物,然而那场婚礼名不副实,并没有什么洞房花烛,而今晚,这里才终于等到了真正的春宵良夜。
他牵起她的手,将一枚鸽子蛋大小,造型古朴的红宝石戒指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我这辈子,注定不能给你一个风光典礼,却也不能让你就这样什么也没有的跟了我。”
阿绣垂眸看着手上那枚戒指,心中涌上万般感动和怅然,轻声问:“怎么不早说?”
假如她今天没有鼓起勇气回头,是不是就没有此时此刻这如梦似幻的一切了?
霍锦宁吻了吻她通红的眼眶,将额头抵着她的,低声道: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可这燕从来不是笼中燕。现在我的小姑娘长大了,要飞到更广阔的地方了。外面天大地大,你见了更多世面,怕是会后悔昔日的轻率浅薄,我不想变成你的牵绊。”
阿绣鼻尖发酸,不停的摇着头。
怎么会呢?他怎么会是她的牵绊?他是她的归宿,她的港湾,她永远的应许之地与伊甸园,千里万里,她终究会回到他身边。
阿绣仰头凝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会去看世界,我会去见世面,我会不再轻率肤浅,可无论我走过多少山川,遇见多少人海,你依旧是我最好最好的良人。”
她的眸中温柔而坚定,炽热而执着,就这样毫无保留,坦坦荡荡的将一腔情意都倾诉给他。
霍锦宁心尖微颤,一时动容,忍不住低下头深深的吻住了她。
他的姑娘啊,他亲眼看着她一点一滴的成长,如师如父,如兄如友,她不仅仅是他的亲密爱人,更是他亲手雕琢的美玉,他精心呵护的幼子,早就融入成了他骨血的一部分,同生共息,此生纠缠。
他抱着她倒在了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喜被上,肌肤相亲,赤诚相对,一切鱼水之欢是那样顺理成章。
这份缠绵了许久的爱恋,延续了太久太久,久了两人都产生了错觉,是午夜梦回,是前世今生,似乎这样的亲密无间早就有过了千遍百遍。
在这样的迷离夜晚,阿绣躺在霍锦宁的怀中,满心说不出的欢喜,即便这欢喜中孕育着即将离别的心酸,可湿润的眼角,终究是欢欣释然。
她仰慕了许多年,爱恋了许多年的人,这辈子,她终是永远的属于了他,此后年年岁岁,暮暮朝朝,纵使世事变迁,白云苍狗,没人能将他们分开。
耳边滴答滴啦流淌的,不是时间,而是光年。多希望时光就在此刻静止,没有烽烟战火,没有世事缭乱,只有这一方良宵佳夜,红绡软帐中的他和她。
公子多情,女儿长命,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作者有话要说: 1.承天门就是天/安门。1924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将溥仪逐出宫禁,接管了故宫。于1925年10月10日宣布故宫博物院正式成立,对外开放。1925年以后紫禁城才被称为“故宫”。1933年,故宫博物院为保护其文物安全,不至遭战火毁灭掠夺,决定采取文物避敌南迁之策,并在南京建立文物库房,成立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
2.伪满洲国皇后指的是婉容
3.二少和阿绣不容易,谁叫他们心里家国天下重于儿女私情,注定了要牺牲小我奉献家国,临别之际甜一下吧。
4.编辑通知我可以入倒V了,之前我本来不打算入的,因为连签都没有签,后来稀里糊涂走到这步,超出我的计划了,好纠结,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第98章
岁末之交, 阿绣随王维国夫妇及其他驻国联代表团工作人员,搭乘意大利公司的邮轮从天津驶向欧洲, 同船的有调查团的其他顾问, 以及和国联秘书处的几位工作人员。海上长途旅行为大家继续讨论国联报告书,提供了充分的机会, 而阿绣的工作也正式开始了。
代表团内衔级等级森严,阿绣以王维国先生私人秘书的身份成为随员,属于最低等的一级, 初出茅庐,她要学的东西有很多。暂时带领着她熟悉工作的,是一位不苟言笑的青年,名叫欧阳长亮,他是王维国身边的一等秘书, 有着丰富着外交工作经验。
他看似性格严厉, 但相处起来却又平易近人, 对阿绣悉心教导,让她很快的适应了基础工作。
等到达了日内瓦以后,代表团本就繁重的工作更是成倍上升, 阿绣每天都要进行大量联系工作,以及陪同王维国会见各方面人士以探明舆论倾向, 并争取其对中国的支持。
在日方的数次拖延计策失败后, 国联行政院针对中日问题的全体大会终于顺利召开。大会上,日本以能言善辩著称的新任代表,拒绝接受国联调查报告书中陈述的事实和建议, 强词夺理为日本的侵略辩护,大肆鼓吹他所谓的“满蒙生命线”。
而以王维国先生为首的一众代表,亦是针锋相对,对他嚣张的观点毫不留情的反击,双方据理力争。日方代表极尽玩弄辞藻之能事,而王维国的辩论艺术,亦如他的人格魅力一般让东西方政客都纷纷为之折服,那是一场精彩绝伦的辩论,阿绣为自己能够坐在台下亲眼目睹而荣幸万分。
这一次会议旷日久长,一直持续到了翌年的二月份,终于,经过各方努力,国联特别大会通过最后决议,以四十票对一票通过了基于国联调查报告书的声明。要求国联各盟国无论在法律与事实上,均不承认日本拼凑的伪满洲组织,不允许伪满洲国参加国际组织及各项国际联盟的公约,并在会议上驱逐了伪满洲国的所谓“观察员”。
而对于这一结果,日本大为不满,日方代表当场宣读了事先准备好的宣言书,声明退出国联,随后趾高气扬地率团离开了会场。
一时间,国际哗然。
会后各国记者将中方参会代表们团团围住,不停的询问王维国先生对日本这一举动的看法,众人目光聚焦之处,阿绣也不禁忧心的看向他。
日本就此退出国联,这意味着调查团远赴东北,历史六个月之久,编制十万余字文件,以及国内外各方势力做出的所有斡旋,所有努力,全部付诸东流。东北依然被日本占领,伪满洲国依然存在,《国联调查团报告书》和《关于中日争端的决议》赫然成为废纸一张。
这是阿绣从事外交事业以来的第一项工作,亦是第一个挫败,纵使心有准备,可她仍是忍不住沉痛惋惜。
但王维国比起阿绣远远多出了几十年的历练与沉稳,面对此情此景,仍是不失风度,他表情肃穆,不卑不亢道:
“目前日方代表尚未向国联递交正式申请,一切还是未知之数,我不能妄下断言。但是国际联盟的最终决定已经做出,日本如果真的退出国联,就是与世界良议背道而驰,选择了一条自我覆灭之路,对此,我深表遗憾。”
......
国联会议的最终结果传遍世界的数天后,国内热河战役爆发了。
日本内阁退出国联的决定和进攻热河的决定几乎是同一时间发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热河省是东北的第四大省,是长城以北的最后一片土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自战役伊始,萧瑜便密切关注着战情,连日里忙得昏天黑地,只记得日军已经进攻到了何处,却根本忘了今夕何夕。
这一天从清早起,梁瑾就不知给她打了多少通电话让她过去,她终于在晚上拨冗片刻闲暇去了小雅轩。
一进门还不等抱怨他的烦扰,便见桌上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素面,淋着麻油,撒着翠绿的葱花,还卧了个流黄的荷包蛋。
梁瑾嗔道:“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萧瑜哑然片刻,失笑:“我说过,我不爱吃面条。”
逮着她过生日这天,逼着她吃长寿面的人,金环走后,就变成了梁瑾。
连日里心中烦闷不禁消散了些许,她缓缓坐了下来,拿起筷子挑了挑面条。
“要吃的。”梁瑾轻声一笑,“今日可不仅是你的生日,还有个别的顶重要的日子。”
那年陶然亭边,春色如许,姹紫嫣红,乱煞年光遍。
萧瑜明明想起了,却佯作不知,只道:“旁的?元宵节过了,龙抬头还差着些,还有什么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