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余得许多情——锦绣灰
时间:2019-06-15 08:34:41

  “我们是中央航校的。”
  “鄙人姓谢,谢玄康,这位是我妻子王渝,我们是原清华大学的老师。”
  “我知道,我见过您和夫人的照片。”少年一笑,半是欣喜,半是怅然,“我叫萧珏,是...萧瑜的弟弟。”
  全面抗战以后,中央航校迁至云南,萧珏随队途径此地,不曾想在这边城的小饭馆里意外遇见了姐姐姐夫的昔日故友。
  因缘际会,千回百转。
  谢玄康一愣,内心波澜起伏,想起几位故友的近况,不禁湿润了眼眶。
  他揽住萧珏,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哽咽:
  “好!好!为国效力,你是好样的!”
  眼前高大的少年,意气风发,就这样舍生忘死,义无反顾的投身空军的队列。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多年以前,志同道合、满腔豪情的朋友和自己。
  奈何战火连天,山河破碎,昔日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倜傥少年,如今老的老,死的死,那年那月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
  五月,昆明
  微风习习,春花灿烂。
  这清新明媚的乡间景致,为战乱中流浪异乡的人们带来了短暂的阳光。即便生活支离破碎,曾经的富足安逸一去不回,面对飞涨的物价和艰苦的条件,总有人苦中作乐,在生死以外,坚持着茕茕风骨。
  王渝在晃县养病半月有余,一家三口再次踏上了行程,及至昆明,安家于郊外村舍。长沙临时大学迁到此地,组成了西南联大,各大学研究院包括营造学会也都搬迁到此,夫妇俩陆续与北平好友汇合,做了左邻右舍。
  曾经脏乱破旧的小院被精心打理的干净素雅,木质餐桌铺上了简单的粗布,手捏的陶土罐子中插满了鲜艳的野花。
  谢玄康拿着地图与几位营造学会的同僚研究着西南地区的地形地貌,徐鹤教授闲来无事自打节拍清唱起了一曲《林冲夜奔》,几位史语学者为了古书上一字之意争论不休。
  新的谢家小院简陋拮据,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曾经在清华园中每个周末的好友聚会还在继续。
  “妈妈——”
  谢明昭和几个新认识的小伙伴满头大汗从门外跑了进来,正遇上王渝从厨房端出了做好的饭菜,他一下子笑了开来。在他眼里,妈妈能将破旧的房间变得温馨可爱,将粗糙的食材变着样做得美味可口,好像有魔法一样。
  “慢一点,小心摔倒。”王渝放下盘子,嗔怪道。
  “妈妈,萧叔叔他们来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萧珏和几个同学走进了院子,笑道:
  “抱歉,学校训练加课,我们来晚了。”
  众人纷纷欢迎,招呼着这群少年人坐下来。
  自从晃县一遇,患难之中,谢家夫妇与这几个年轻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到达昆明之后,每逢航校轮休,他们都要来到谢家做客,久而久之,谢家小院就成了这群背井离乡的少年们第二个温馨的家。
  席间,谢玄康宣布了已基本筹备妥当的的西南考古计划,
  “我们这群‘泥瓦匠’,算是须臾也不能和风吹雨打的老房子分开了。”谢玄康开玩笑道:“命运的安排总有道理,既然战争让我们流浪到了从未涉足的西南,我们便打算顺势进行一次古建筑考察。”
  在这样战火纷飞的年月,要想在这样偏远落后的山区进行考察调研,个中艰苦难以想象。
  然而文明是一个民族薪火相传的根基,战争虽然还在继续,但研究事业不能停摆。
  北平营造学会还在进行中的全部工作已经被迫中止,他们将所有的调查成果、测绘图纸、照片底片,小心翼翼的保存在天津英租界外国银行的地下保险库。这是雪中萌芽的中国传统建筑学研究的命脉,一切静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成为普罗米修斯的火种,再次照亮世间。
  众人知他深意,因为他们都在做着同样的挣扎和努力,故而没有相劝,只是报以祝愿与叮嘱。
  萧珏沉默了片刻,不禁问道:“谢大哥何时启程?”
  “预计下个月动身。”
  “那还来得及。”
  萧珏与同学相视一笑,对谢玄康与王渝道:“其实我们这次来,是想拜托梁大哥和王渝姐一件事的。下个礼拜是我们七期飞行员的毕业典礼,他们几个人的家都在敌占区,而我...姐姐姐夫恐怕也不能前来,所以我们想邀请谢大哥和王渝姐作为名誉家长参加我们的毕业典礼。”
  谢玄康微愣,而后勉强笑道:“好,这是好事,我们很荣幸有这个机会参加。”
  王渝张口想说什么,却是哽咽无言,悄悄抹去眼角泪水。
  桌上众人都是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一年半的航校学习结束了,他们即将飞上蓝天,直面无情的战火。
  空军飞行员战斗牺牲之惨烈,人尽皆知。
  全面抗战之初,国内仅有几百架飞机,优秀的飞行员也寥寥无几,飞机被打下一架就少一架,而每个飞行员更是要穷尽数年才能培养出来。
  淞沪会战参战八十架,战后仅剩不到十架,有飞行员战机被击落,跳伞误入日军军营,奋起反抗,大呼“中国空军没有俘虏”后,用最后一颗子弹自尽;二一八空战,伤损飞机十架,牺牲优秀飞行员五名,至此王牌飞行员中“四大金刚”全部陨落;四二九空战,被击落飞机十二架,牺牲飞行员五人,有飞行员在被敌包围,飞机多处受伤情况下,向敌机猛冲过去,同归于尽。
  这些优秀的飞行员,他们家世良好,受过高等教育,正值青春年少,就早早的把生命献给了祖国。
  萧珏一笑,蜜色的脸庞,露出洁白的牙。少年人的笑容永远这样阳光灿烂,不是天真无忧,不是不知艰险,正是因为知道结局,所以才更坚定的走下去。
  “不必担心。”他低声念着昔日笕桥航校门前的校训:“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的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国难当头,这是我们青春年华最好的献祭。
  谢玄康红了眼眶,他举起酒杯:“我堂兄堂弟俱死在日军轰炸之下,在座诸位也都是被日寇铁骑逼得流离到此,如今他们即将踏上保家卫国,报仇雪恨的征途,让我们敬这些战士一杯!”
  豪言壮志,觥筹交错,人人心中激荡着家国热忱,不知是谁轻声开始哼唱着:
  “凌云御风去/报国把志伸/遨游昆仑上空/俯瞰太平洋滨......”
  起先是一人,而后便有相和,后来所有人都在大声唱到:
  “看五岳三江雄关要塞/美丽的锦绣河山/辉映著无敌机群/缅怀先烈莫辜负创业艰辛/发扬光大尤赖我空军军人......”
  谢明昭好奇的看着满桌叔叔伯伯都泪流满面唱着歌,他小心翼翼的拉了拉王渝的衣角:
  “妈妈,他们在哭什么?”
  王渝擦了擦眼泪,抱起谢明昭来到窗边,
  “明昭,看见了吗?”
  窗外阳光异常明媚,天空一碧如洗,云朵惬意的飘动,不曾经历战火洗礼的山河是那样温柔美丽。
  “这一片天空啊,我们一寸也不能让。”
  作者有话要说:  1.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是中国抗日战争开始后高校内迁设于昆明的一所综合性大学。1937年11月1日,由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私立南开大学在长沙组建成立的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在长沙开学。由于长沙连遭日机轰炸,1938年2月中旬,经教育部批准,长沙临时大学分三路西迁昆明。1938年4月,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从1937年8月到1946年7月31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停止办学,西南联大前后共存在了8年零11个月,“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保存了抗战时期的重要科研力量,培养了一大批卓有成就的优秀人才,为中国和世界的发展进步作出了杰出贡献。
  西南联大的教学环境极其艰苦,经常遭遇日军轰炸,然而在那些最艰难的岁月里,薪火传承从未断绝,可以说培养了那个年代中国各行各业最顶尖的一批专家学者,包括后来的杨振宁、邓稼先等人。
  2.空军四大金刚,又称四大天王,为高志航、刘粹刚、李桂丹、乐以琴四人,是空军中战功最过卓越的四人,截止1938年,四人已经全部壮烈牺牲。
  3.文中众人所唱是空军军歌
  4.接下来八年抗战这段艰苦岁月时间线会快进
  5.下章久违的二少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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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七月, 美国,索夫昂小镇
  夏日闷热, 阴雨连绵
  夜半时分, 阿绣从梦中惊醒。
  那从儿时起就缠绵了许久的噩梦,终于有了结局, 她走到悬崖无路可逃,从漆黑的深渊中坠落下去,无尽的坠落下去......
  闷热又寂静的夜里, 眼前的黑暗让她通身还残留着那种坠落的失重感,她下意识的双手护住高高隆起的小腹,深深的呼吸,勉强缓解心悸。
  满身大汗,像从水里面被捞出来一样, 被汗渍溻湿的睡衣紧紧贴在身上, 难受极了。
  为了防止压迫胎儿, 孕妇只能仰躺着睡觉,她吃力的动了动身子,想要换个姿势, 小腿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啊-”
  生理性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咬着嘴唇吞下了差点出口的尖叫, 挣扎着坐起身, 却怎么也够不到自己的腿。
  这一点点细微的响动,还是惊动了睡在地上的人。
  “阿绣?”
  房间的灯骤然亮起,梁瑾看清了阿绣的情形。
  “又抽筋了?”
  他二话不说, 立马坐到床边,一手握住她的脚,一手按住她的膝盖,帮她拉直痉挛的小腿。
  “好点没有?”
  过了不知道多久,疼痛渐渐缓解,阿绣的牙齿慢慢松开嘴唇,缓缓的长舒的一口气,哑声道:
  “好了。”
  梁瑾松了手,他没有抬头,依旧盯着她浮肿变粗的腿,轻声道:
  “爱德华夫人说你夜里常常抽筋,是因为缺钙,明天我去集市上买些猪骨回来熬汤。”
  “嗯。”
  阿绣低低应下。
  许是因为颠沛流离,大悲大喜,自从有孕之后,阿绣的身子就一直很不好,妊娠反应特别严重。浑身浮肿,常常抽筋,她开始都默默独自忍耐着,直到两个月前起夜去洗漱间,起身时头晕目眩摔倒了,大出血,险些流产。
  自那以后,梁瑾夜里就在她房间打起了地铺,方便照顾她。
  此时此刻,两个人都略有狼狈,她半长不短的头发湿哒哒的贴在脸上,他腮边冒出的潦草青须全然无心打理,两人对视一眼,相顾沉默。
  暖光色的灯光照亮着异国他乡这间小小的院落,他们好像是被全世界抛弃的两座孤岛,彼此落寞的依偎着。
  忽而阿绣的一声轻呼打破了沉默,梁瑾心中一紧:“怎么了?”
  “孩子踢我。”
  梁瑾呼吸微滞,手足无措:“那怎么办?”
  “没有关系。”阿绣表情温柔了下来,“最近常常这样,有时夜里也会把我踢醒,力气真不小。”
  “我有时见你白天听收音机里的音乐,是不是想要安抚他?”
  “嗯,他很喜欢,每当这时候都乖乖的,我也常常这么哄他。”阿绣低头抚摸着肚子,轻声哼唱着: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轻柔的曲子在寂静的午夜响起,刹那间勾起了太多愁绪,许多回忆涌上心头,久久不散。
  一曲罢了,又是沉默。
  阿绣轻笑了笑:“梁大哥,你扶我去洗漱间好不好?”
  于是梁瑾扶着她来到洗漱间,她进门,他在门外等她。
  不一会儿,屋内传来压抑至极的哭泣声。
  梁瑾浑身一震,他想敲门而入,可抬手半晌,终究是蜷曲成拳,抵在了门与额头之间。
  全身如脱力一般,缓缓的蹲了下来,双眼酸涩。
  她触景伤情,想念着千里之外的人,他又何尝不是?倘若此时此刻,他照顾呵护着的是萧萧,是他们的孩子,该有多好……
  这辈子究竟还能有这一天吗?
  一扇门,两个孤苦的人,她在门里,他在门外。
  一个月后,小镇医院。
  古往今来,女人生子总是鬼门关里走一遭。
  梁瑾听着产房里撕心裂肺的哭喊呼痛,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爱德华夫妇不得不一遍遍的安慰他,可他仍是揪心难耐。
  他无措的蹲在门口,浑身抑制不住的轻微颤抖着。
  他知道霍锦宁从前对阿绣有多么呵护备至,视如珍宝,他也知道她这怀胎十月是多么辛苦,多么委屈,可她什么也不提什么也不说。
  她那样懂事,那样忍耐,那样让人心疼。
  一切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时间一分一秒都是那样难捱。
  终于,一声婴儿清凉的啼哭在耳边响起。
  他茫然抬头看着医生护士推门而出,爱德华夫妇急忙向前询问,然后爱德华欣喜的用中文告诉他:
  “母子平安,是个男孩儿。”
  他这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的冲进了产房。
  阿绣产后只来得及看了孩子一眼,就昏迷了过去,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了。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输液,而梁瑾趴在她的床边。
  她一动,他也醒了。
  “阿绣?!”
  阿绣虚弱的眨了眨眼,便见眼前的梁瑾脸色苍白,眼眶泛红,她轻笑了笑:
  “梁大哥......”
  他忍不住俯身轻轻抱了抱她,“阿绣,你很坚强。”
  阿绣只觉得满心酸涩,无声的点了点头,轻声问:
  “孩子呢?”
  梁瑾闻言急急忙忙将一边已经睡熟了新生婴儿抱过来,他不曾抱过孩子,小心翼翼,浑身僵硬,生怕弄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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