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斜脸上挂笑,眼底却无笑意。
“你是真觉得你的路是对的,我的路是错的,所以打定主意,处心积虑要把我赶出公司?”
“你肯定是对的,我也未必是错的。”高书朋十分坦率,曾经是边斜的朋友,自也有几分过人之处,“但每个人适合走的路不一样。我就是个纯粹的商人,你要搞创意、搞内容,要扎实地做基本功,可现在的市场谁在乎这个?在这方面我一窍不通,走这条路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公司做得再好,别人也不觉得是我的本事。踢你出局,我来做主,重构公司,就这么简单。”
“所以你搭上了贾蓝蓝,事成之后又甩了她。”
洞察力好的不仅只有程白一个。
边斜嘲讽地笑了一声:“我记得我一开始把股权转给贾蓝蓝的时候,你跟她还根本不认识。没多久她的股权就转给了你。她一个家里做投资的,没道理相信什么假合同的鬼话。所有合同只要签了就是真的。她是跟你在一起了,所以相信你,帮你。但她可能没想到,你的杀伐果断和不择手段,并不仅仅只用在我一个人的身上。”
“不愧是大作家,全对。”
一如边斜所言,这里就他们两个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高书朋从壶里倒了杯茶出来,放到边斜面前。
“咱们俩是真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原以为跟你一起开公司,你负责专业,我负责应酬,我能找到自己的价值。但过了两年,我发现自己不能。你转了30%股权给贾蓝蓝,给了我机会。我要不做,真对不起你。反正我和祁镇已经拿住了公司大半的股权,你告我也没有用了。”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不要脸呢?”
边斜看了一眼放到自己面前的建盏,里面是上好的武夷岩茶,都是他熟悉的,可惜物是人非了。
“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放股权给贾蓝蓝吗?”
高书朋看着他,没说话。
边斜把茶端起来喝了,建盏留在手里转了两圈,道:“你其实不用那么心急,只要再等上一个月,我剩下的20%股权就会全部转出。之所以没有全转给贾蓝蓝,是因为我想再找个懂内容的人,入主公司后能安顿好那帮做内容创意的,他们是真的很优秀。这样你哪天摔了,好歹还留个翻盘的机会。但我刚才过来,看见那帮人都被你打散了。你高书朋是真的容不下我啊。”
那些人都是公司成立之初,由他一手带出来的。做创意,做策划,把控内容的节奏,怎么才能让一个故事更好看……
全都是水磨功夫。
不花个一两年根本培养不出来。
可高书朋踢掉他之后,对这帮之前的中坚,真的是半点情面都没留。
不过高书朋自己并不这样以为:“由我主导的公司并不需要他们,他们还能留在这里,就是我最大的仁慈。”
“嗤。”
边斜冷笑,直接揭穿了他的虚伪。
“你让他们留在这里,并不是因为仁慈,只是因为你很清楚他们的价值,但又不想这帮人被其他公司挖走,成为自己的绊脚石罢了。你跟我说话,真不用装,我看着都累。”
高书朋低头笑起来,并不否认。
人真的在变。
只有遇到利益的冲突了,你才能知道:哦,原来我们是这样不同的人。
原本无话不谈,到现在算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边斜把这建盏放回桌上,只道:“盏好,茶也好,可惜泡茶的人变坏了。这茶你留着自己喝,这公司你也留着自己玩儿吧。”
然后就起了身。
重新拉开门的瞬间,他只回头说了一句:“你高书朋两年之内不摔跤,我边斜两个字倒过来写。”
说完,他就从办公室里出来。
程白水才坐着喝了小半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结束了跟高书朋之间的谈话,有心想问问谈了什么,但看他脸色不好,就没有问。
两人从公司里走出去。
但都还没等走到那两扇自动门前,边斜就停下了脚步:“妈的,想不通。稀释老子股权也就罢了,还糟践老子养出来的人!”
程白没想到他突然停下,差点撞到他背上。
边斜根本没注意到这细节,直接转身,又折返回去:“一个爽文不该这么写。”
这话程白没听懂,只觉这人忽然有一种奇怪的神经质。
她亲眼看着边斜又走回那片办公区域。
先前他们走后,那些站起来过的职员们都一下压抑起来,人人脸上带了几分失望,但在边斜回到他们视线中的瞬间,眼底立时有一簇火焰燃了起来!
“边神——”
“边个屁神!”
边斜进去就骂开了,凶得不行。
“想老子不知道给老子打电话啊?一个个都他妈跟死了一样。多大人了,自己没长脚不知道走吗?还等着老子来领养你们啊!”
所有人都被骂懵了。
边斜却走到墙边那个写满高书朋公司新规划的白板前面,抓起下头一根最粗的红色马克笔,直接在这狗屁计划上写下一串大大的数字。
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众人,用力敲了敲。
“跳槽号码,都他妈看清楚,打错了老子不给报销电话费的!”
“啊啊啊啊啊边神!!”
“呜呜呜我就知道边神不会抛弃我们的……”
话音刚落,公司里立刻沸腾了起来,欢呼声和哽咽声交织成一片,全炸了。
边斜哼了一声,懒得看他们这熊样,把那马克笔朝地上一扔,这一下才觉得痛快了。
他也不多留,转身就走。
程白还站在公司门口,看他两手揣在衣兜里重新向自己走过来,忽然就明白了周异这样心气不低、能力不俗的人,为什么愿意当他这么多年的经纪人。
边斜浑身舒坦,想也不想就对程白道:“这下爽了。程律,走,请你吃顿饭庆祝庆祝!”
第16章 方不让的电话
请她吃顿饭,庆祝庆祝……
吃顿饭?
程白听着,忍不住思考起来,难道自己上回给边斜夹菜,对方的体验还不错?
走出门,她提醒了一句:“请吃饭你是认真的?”
“当然是……”
“认真的”三个字刚到嘴边,边斜浑身就僵硬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出了什么。
他是疯了吗……
改口?
嘁,扯什么瞎话,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出尔反尔!
“当然是开玩笑的。”
“……”
边神一秒变边狗,无缝切换,毫不违和。
幸好程白也没当真,不然真能气死。
边斜把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长围巾又一圈一圈地绕回去,咳嗽了一声:“那什么,要不改喝咖啡?”
程白笑出来,摇头:“不用了,晚点回律所还有事。”
边斜“哦”了一声,悄悄松了口气,生怕真的就被程白拽去吃饭了。
两人进电梯下了楼。
程白去开车。
车上她便问边斜:“我以为你带我去你公司是要让我跟高书朋谈,没想到就把我晾在那儿了。你跟高书朋谈什么了?”
“做个了断呗。”
其实在听完祁镇和贾蓝蓝双方的话之后,他情绪就不很刹得住了,出事那阵他赶着写稿,最近一段时间才忙出来,还真不知道他们原来是这种想法。
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事儿完了。
“确定一下大家以后不是朋友了,事情就好办得多。”
程白又问:“那你都光明正大挖人墙脚了,这官司还打吗?”
边斜想了想,道:“本来就是我的人,算不上什么挖墙脚。不过这官司,你刚才说,你一开始就没想用恶意串通作为案由来打?”
“用这个本来就打不赢。”
程白并不避讳输赢的事情。
“就算他们恶意串通交易股权,也跟你股权被稀释没有直接关系。你的股权被稀释,是因为那个没有通知到你的增资决议。今天约你这些合伙人出来看看,其实主要还是探探股东会决议违规的事,问他们恶意串通就是个幌子。”
“……”
这就是大律吗?
边斜还记得,“恶意串通”一开始就是他提的,也从没听程白反驳过,没想到根本是条行不通的死路,而她现在才说出来。
“那要按违规打,能打赢?”
“能。”
程白这回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下午太阳还不错,车窗开了一条缝,小风就从外面吹进来,拂卷着她微卷的发丝,晃动着她孔雀蓝镶钻的六芒星耳坠。
“但达不成你最初的诉求。”
“……”
边斜再次无言,十分真诚地发问。
“你这样真的不怕以后没人找你打官司吗?”
她这样的作风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还真不在意。
其实从事实认定的角度讲,每桩官司在开庭前就已经定下了输赢。如果该输的官司赢了,该赢的官司输了,只有三种可能。
第一,法官不行;
第二,对手不行;
第三,自己不行。
有时候,律师帮人打官司,自己行不行暂且不说,赌的就是对方律师不行或者法官不行。
程白没笑,只道:“违规召开股东大会,会上作出的决议会被撤销。但也只撤销这一环。增资之前你50%的股权已经转让给贾蓝蓝30%,她又转给了高书朋,这一环是既定事实,你改变不了。换言之,就算增资决议撤销,你也只剩下20%的股权,而高书朋和祁镇的手里有80%,你依旧不能掌控公司的走向。”
边斜听了沉默。
其实在听见程白前面那句的时候,他就已经有隐隐的预感了,现在不过是证实了这种预感。
当下觉得复杂。
“我要今天没来这一趟,可能真的会不甘心。但原本我也不是为了钱,就为一口气。现在人都挖回来了,这公司就是个累赘。早在转股给贾蓝蓝的时候就想退出了,官司不打也罢。”
“这么大度?”
程白听他说得这么轻松,一时觉得有些意外,完全不觉得他是个良善到这种程度的人。
边斜看她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微微挑眉,哼声道:“我边斜什么时候不大度了?压根儿就不是那种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人。”
说完他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程白于是听见了如下言语:“老秦,热搜还有位置吗?给高书朋那傻逼买一个月先。合作个屁,爆黑料啊。对,没听错。你觉得跟你打这电话的人像是缺钱的人吗?”
啪,挂了。
正好红灯。
程白转头来看着他。
边斜毫无负疚感:“是朋友,找我借一个亿我都不眨眼;都成仇了,自然是什么脏就上什么,难道等他先搞死我吗?”
无话可说。
但程白忽然认真地考虑起跟边斜做朋友这件事了,一个亿可不少呢。
“你这人挺有意思,我开始对你有兴趣了。”
“那是当然……”
等一下,有、有兴趣?
这个词跟“感兴趣”之间就差了一个字,但具体在表达意思的时候却有十分微妙的差别。
程大律为什么老瞎用词呢?
边斜呼吸微微一窒,莫名拘谨起来。
他看了看程白。
但程白一脸寻常,完全不像是“微妙”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一下就想起先前她收了祁镇的名片,还说祁镇有意思。
你家“有意思”是批发的吗?
边斜心里面不爽。
但还没等他把这一点不爽的情绪琢磨清楚,才挂掉的手机就响了,他低头一看,竟然是周异。
那一瞬间,他想接起来。
毕竟周大经纪人终于把他放出黑名单还主动给他打电话,很难得。
只是手才伸出去,他就想起自己先前在公司白板上写下的那一串号码,顿时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窜上来。
吓得他直接把电话挂了。
程白看见他屏幕上“周大经纪人”几个字,有些诧异:“怎么不接?”
“应该没有什么大事吧。”
装逼一时爽,后续火葬场。
边斜悄悄把周异的号码拖进了黑名单,没敢告诉程白,自己先前写的那个“跳槽号码”就是周异的手机。
咳,等同于工作室收人嘛。
周异作为负责人,电话被打爆,辛苦一点是应该的。
等这件事忙完,再把他从黑名单拖出来也不迟。
程白略略一想,猜着几分,笑出来,但没有再继续追问了。
她回律所,边斜回家。
因为不顺路,所以她只捎边斜到地铁站。
眼见着快要到的时候,程白收了一条微信,看了一眼,是肖月发来的,一时有些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对边斜道:“老曾的案子,法院受理了,打听了一下,应该会排到十二月初,开庭多半是9日。”
12月09日吗?
边斜觉得这日期有些熟悉,想了想,原来正好是那场《控方证人》开演的日子。
倒是巧了。
——
曾念平起诉安和财险一案,法院受理的消息才一传出,京沪律圈就炸开了锅。乘方所的事情虽已经过去半年,可谁让前阵子程白又因为边斜被拖出来鞭尸过一通呢?
离开乘方后,程白去了天志。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
但更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程白竟然接了这么小的一个案子,简直令人大跌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