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树正坐在讲台前打字，闻声转过头，站起来和蔼地笑道：“哎，姜屿，来了啊。动作倒是挺快的，我以为你要两点才能到。”
他上身穿着灰色针织衫，两鬓微白。
陈树今年也就四十多岁，比姜大柱还要小上几岁。
姜屿笑道：“都跟你说啦，我出门化妆很快的，哪有一两小时那么夸张。”
她走进机房后，才发现今天林煜瑾也在。他站在西南角落，给那边的一个学生画解题思路。
姜屿欣然而笑，跟他打招呼：“嗨，猫大，好久不见。”
林煜瑾抬起头，笑了笑，眼尾微弯，回道：“好久不见。”
虽然线上大家经常在同一个群里吹水闲聊，但算起来，他们已经有将近三年没有见过面了。
林煜瑾倒是没有太大变化，依旧年轻俊朗、文质彬彬。
肖钧等人以前就常说，猫大的长相性格像个文科生，以后肯定不会进工业界。果然，毕业后他没有去大厂工作，但却也没有继续深造。既没有进入工业界，也没有留在学术界，而是出人意料地来到了教育界。
他如今在区第一中学工作，是一名初中信息技术教师。
去年夏天，他接受某杂志实习记者胡同学的专访。最终刊登的文章中，胡同学对他进行了大量的批判，认为他是“天才之殇”。
作为一个曾经的IOI金牌得主、ACM总决赛铜牌得主，林煜瑾没有从事科研工作，而是投入基础教育中。这被胡同学等人视为一件可耻的事情，文章的字里行间尽是嘲讽意味。
更过分的是，文章中的配图，全部都是黑白照片，怪异的悲凉感扑面而来。
姜屿记忆最深刻的是在其中一张黑白照片中，林煜瑾翻着讲义，静默不言。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他们不在乎你的梦想，无法接受你的平淡，非要将你拆得支离破碎，大加批判。
专访文章发出后，对于林煜瑾，有人怼有人骂，有人扼腕叹息，有人不屑一顾。
后来，林煜瑾在知乎等平台发布自白书，对文章中的一些观点提出异议，并且阐述了自己的价值观与教学理念。[1]
此文一出，他得到了大量竞赛生与IT界从业人员的支持，但是在更大的范围内，依旧是水花甚小。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被定性为一个陨落的天才。
但是对于林煜瑾来说，这不重要。
他并不苦恼，偶尔还在群里与其他人揶揄这事儿，自我调侃。他依旧每天踩着共享单车，上班下班，风雨无阻。
林煜瑾家境优渥，倒不是缺这么一份微博的工资。姜屿觉得，他是到达了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最高层次——自我实现需求。
她知道，这些年不少名牌中学朝他抛出了橄榄枝。毕竟，以他的能力，带信息学奥赛是绰绰有余的。除了OI与ACM成绩外，林煜瑾曾在NOI科学委员会担任过学生委员，另外也负责出过不少ACM赛事的题目。
但是对于这些工作邀请，他一概拒绝了。相熟的人都知道，他致力于初高中信息技术教育的普及与发展。
姜屿带给孩子们的全家桶很快被瓜分一通。
现在的孩子发育得好，十几个信息学竞赛生，没有一个比姜屿矮的。
陈树调侃她：“看起来，你才是学妹，这些都是你的学长学姐。”
众人顿时哄笑一堂，姜屿佯装气得抄起讲台上的备课本去打陈树。
陈树一边用手臂挡，一边笑道：“我这是夸你年轻，夸你啊！”
孩子们吃完点心，继续刷题。
陈树带着姜林二人，来到行政楼的办公室。他泡了茶，“这是前阵子肖均送来的信阳毛尖，来，品品。”
姜屿双手接过杯子，“那我可要好好尝尝。”她笑着问林：“猫大今天怎么在？”
陈树道：“你也知道他，闲不住，时常来我这儿帮忙提点。”
林煜瑾笑了笑，开玩笑地说：“事先不晓得你要来，早知道，该给你准备一份题。”
姜屿笑道：“那我肯定又要被你凶了，我现在的水平实在不行。”
陈树一语中的：“你们这帮小鬼，就会卖弱。”
姜屿面露惊诧，用夸张的语气说：“可以啊陈教，老年人跟上时代步伐了？”
陈树瞪着她，回道：“你也可以啊姜屿，小学生学会快速化妆了？”
第58章 巧合（二）
二人互贫了一会儿, 姜屿感慨道：“没想到现在参加竞赛的孩子反倒多起来了，他们是真的热爱信息学，热爱算法。”
2014年，奥赛加分政策被取消, 次年, 全国奥赛二三等奖获奖者不再享有保送生资格。[1]换句话说, 无论是肖钧、叶敏钰，还是姜屿，在当今的政策下，都是无法直接保送上大学的。
也因这个原因, 五大学科竞赛终于少了些功利化, 显得更加纯粹。然而，竞赛与学习成绩无法兼顾的学生不在少数, 这对于这部分学生而言，无疑是个天大的噩耗。
陈树叹了口气, 说：“可不是嘛，好在自主招生的时候还有点用处。H一高那个成天翔，高考没考好，去了个二本学校，结果去年打进ACM World Final了啊！”
林煜瑾笑道：“所以说，虽然高考很重要，但不能决定一切。”
三个人说说笑笑, 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姜屿请吃饭, 陈树于是笑道：“那就西湖旋转餐厅, 你们以前老拿这个开玩笑，说什么请吃西湖旋转餐厅对吧？”
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陈树送走的学生一届又一届，姜屿没有想到他还能记得这个小细节。
姜屿笑道：“说好了要请你吃新荣记的，西湖旋转餐厅可比新荣记便宜多了，陈教，这不像你啊！”
陈树毫不客气道：“那你下次再请个新荣记，高薪鱼干，新荣记我还是要吃的。”
林煜瑾笑问：“陈教，你不会是不想带我吃吧？”
姜屿笑着说：“就是就是。”
陈树的车送去保养了，因此三人打算打车过去。出了校门，姜屿远远看到对面路边的小红车车棚，一时兴起提议道：“不如我们骑车过去吧，我都好久没骑车了。”
林煜瑾笑道：“好啊，那我们就比比谁更快。”
陈树：“呵，明目张胆欺负老年人哦。”他斜眼瞟向姜屿，“小矮人今天怎么不穿高跟鞋？”
姜屿露齿笑，“因为我的内心足够得高大，就跟邓/小平爷爷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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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了两条街后，陈树渐渐被姜屿与林煜瑾抛在后方。姜屿转了个弯，绕进浣纱路。林煜瑾紧紧跟在她后边，时而反超。
姜屿停下来，喊道：“陈教没赶上来，猫大，我们等一等吧。”
二人于是将单车停靠一边，等陈树上来。
他们等在市第一人民医院停车场出口，恰好有辆蓝色的保时捷SUV从医院里开出来。
姜屿兴致盎然地指着那辆车对林煜瑾说：“哎，猫大，等我考了国内驾照，我也要买一辆，你说好不好看？”
林煜瑾顺着她的指示望向那辆车，微微一笑，答道：“你驾照……”
副驾驶座摇下车窗，露出一张男子深邃的脸庞。
他朝姜林两人的方向略一颔首，权当打了声招呼。
姜屿微愣。
怎么老是偶然性撞见？
副驾驶上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梁岩。
车已经开走了。
林煜瑾笑着问姜屿：“这是你们第一次重逢？”
姜屿笑了笑，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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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的是梁岩的大学同学覃柏林，他与梁岩大一就是同寝室好兄弟，所以认识姜屿。
覃柏林笑道：“看来你的白月光又有新欢了啊。”
梁岩语气寡淡：“是她的老朋友，T大的。他们若是真的能成，就不会等到现在了。”
覃柏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怎么，要不我们现在开回去，你把她拉上车好好叙叙？”
“不用了。”梁岩勾起唇角，继续道：“我们住同一个小区，而且还是对门。”
覃柏林“哟”了一声，笑眯眯地问他：“想怎么样？我怎么嗅到你身上飘起一股禽兽味？”
梁岩微微一笑。
对于他来说，她回来了，就已经莫大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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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屿晚上九点回到家，沐浴后出来，打开笔记本打算刷两道算法题。她顺便登上QQ，结果发现覃柏林给她发了几条QQ消息。
覃柏林：【姜屿，好久不见啊，下午看到你了。】
覃柏林：【什么时候回国的啊，我得给你接风洗尘不是。】
覃柏林：【要不咱们加个微信呗，哪天请你吃饭。】
姜屿回消息：【谢谢啦，回来有段日子了。】
点击“发送”按钮后，她又想了想，发了个问句过去：【今天市一那里，开保时捷的不会是你吧？】
覃柏林回道：【聪明。】
二人加上微信，覃柏林发了语音过来：“大小姐，你昨天去Q&S酒吧了是吧？真是巧，这酒吧是我名下一个小产业，以后去直接报我名字，费用全免。”
姜屿开玩笑道：【那我怕会把你喝垮。】
覃柏林：“哟，酒量修炼得可以啊，什么时候拼一下？”
“会有机会的。”姜屿也发了语音，接着随口问起白天的事情：“你们去医院是探病还是看诊？”
覃柏林回道：“看望一个老朋友，放心，你的梁大律师没生病。”
姜屿兀自笑了一笑，正要回消息，就见聊天界面上又出现一段语音。姜屿点开，听到覃柏林说：“你是不是没有咱梁大律师的微信啊？要不我把你的微信给他，以后要是遇上法律纠纷，好歹有个熟人帮帮忙。”
微信诞生于世之时，姜屿与梁岩早已分手，所以并不在彼此的朋友圈内。
姜屿立即发道：【还是不要了，梁律师贵人事忙，不方便打扰。你先忙吧，我去洗个澡。】
聊天的时候，一方表示要洗澡，往往是结束聊天的意思。所以，已经洗完澡的姜屿发过去这样一句话，是代表终结对话。
覃柏林：【好，那我们改天再聊。】
姜屿放下手机，走到窗边伸手拉开厚重的帘布。
对面灯火憧憧，温暖柔情。
她不由想起上学时与梁岩同坐一辆单车，偶遇覃柏林的那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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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大二的时候，姜屿坐在梁岩的单车后座，从T大西南门出来，恰好遇到开车接祖父回家的覃柏林。覃柏林是地道的北京人，祖父是T大教授，所以他住校也只是住了大一这一年。
覃柏林摇下车窗，跟他们打招呼，接着开玩笑道：“真羡慕你们这样单纯贫乏的校园恋情啊，好浪漫。你们慢慢骑，我先走一步。”说罢，一踩油门，飞奔而去。
姜屿气得鼓起腮帮子，扯了扯梁岩的衣角，央道：“梁岩梁岩，你踩快一点，我们追上他，一定要追上他！”
梁岩穿着白色大T恤的背影伟岸挺拔，他响起清朗好听的笑声，低沉道：“好，抓紧了。”声音里饱满深情的温柔。
姜屿抱住他细窄结实的腰，大笑道：“我们冲呀！”
他加快频率，踩得飞快。
彼时是在春日，空气里弥漫万物复苏的清新气味，间或飘来几缕幽淡的花香。和风暖阳，单车上的男生女生言笑晏晏。
拐弯进入中关村北大街，机动车停滞不前，排起长长的队伍。姜屿兴奋道：“哈，堵车了！梁岩梁岩，你看到没，覃柏林那车就堵在前边！”
梁岩刹车，回头朝姜屿笑，问她：“我们要不要给他个面子？”
姜屿仰着瓷白的小脸，眉眼弯弯，脆生生地说：“当然是要朝他脸上狠狠地踩下去。”
梁岩揉了揉她的发顶，眼中一片温情，轻声笑道：“你呀你。”他转回身，继续蹬腿往前骑。
二人快路过覃柏林车旁时，他还堵着。
姜屿咧嘴喊道：“哇，覃柏林，你不行啊，都没有我们梁岩骑车快！”
覃柏林从车窗探出脑袋，气得横眉立目，直直喊道：“你才不行！”他探回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非机动车道上优哉游哉往前骑的梁岩与笑吟吟的姜屿，怒拍方向盘，低骂一声：“操！”
姜屿正好从他车窗前过去，朝他做了个鬼脸：“活该，略略略。”
梁岩回头看了看她，笑容无奈又宠溺，“就你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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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姜屿低分飘过覃教授的公选课。
不知与这段小插曲是否有一丝半缕的关联。
当然，九成九是因为她翘课翘得太多了。
姜屿不得不承认，她与梁岩曾经有太多美好的回忆。
那些日常生活中的小美好，留在过往的岁月里熠熠发光。
如今想起来，徒增悲凉与怅惘。
她拨通叶敏钰的手机号码，但关于梁岩，依旧什么都没有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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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素虹又开始了她的长篇大论，什么“你年纪不小了，爸爸妈妈又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什么“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只要人好，就先处处看”，什么“你现在不着急，等到以后，可就来不及了啊”。
老生常谈的婚恋话题，母亲说这么多，无非就是要她去相亲，相亲，相亲。
江晨露坐在旁边，一边剥虾，一边偷笑。
姜屿瞪了她一眼。
杨素虹：“你看，连妹妹都笑话你！”
姜屿：“……”
杨素虹话锋一转，果然就移到相亲的话题来：“你表姨有个远房亲戚，在A大读博，年纪呢，是小了一点，但对方不在意年龄差。我看过照片了，卖相不错，你后天跟人家吃个饭？”
姜屿扶额，叹道：“妈，工作日啊，我哪有这么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