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心理,俗称共情。
果然,傅明灼感觉自己找到了同盟。
宴随笑笑,并不介意揭一把自己已经麻木的伤疤:“他只喜欢我姐姐。”
她将12岁开始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一桩桩讲给傅明灼听,这些话她从前从来不和别人说起,因为觉得丢面,也怕被人觉得矫情和计较,平生第一次诉说居然是跟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在讲述之前,宴随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有那么多的委屈,多到好像都说不完,原本只是打算用自己的经历来安慰傅明灼,可说到后来竟快成正儿八经的倾诉了。
傅明灼的眼神渐渐变得同情,等宴随说话的空隙,她终于又冒出一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语录:“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姐姐比你漂亮?”
宴随挑眉,说话间神色染上几分张狂:“开玩笑,当然是我更漂亮。”
傅明灼不知道宴随的姐姐长什么样,不过她护短,不查明真相就点头如捣蒜。
玻璃窗外,临近正午,太阳发光发热的威力持续增强,一片热气蓬勃。
傅行此和傅老爷子的通话没存活至两分钟,就被老爷子在盛怒之下切断了,事发以来他手机里来了不少未接来电和消息都没来得及处理,看着甜品店里的傅明灼脸上终于恢复些许往日的光彩,傅行此重重吐出一口气,心乱如麻的状况缓解不少,这才有心思和精力去顾忌其他的事。
讲座那边的事宜成了个烂摊子,原先看好的合作有很大概率也得泡汤,回复完助理和合作意向客户,又将泄密始末告知大伯母,言下之意是要她好好教训傅晨阳,最后才轮到搭理祝凯旋——反正这厮找他大概率没点正事。
祝凯旋先发了张和宴随的聊天记录,截图中宴随问祝凯旋要他的号码。
祝凯旋的第二条消息:「小随儿找我要你的手机号码,给不给?三秒钟不回就当你答应给了。」
回想起宴随的来电,傅行此正想回复肯定的答案,却在不经意间注意到了祝凯旋发这条微信的时间,他目光倏地一顿,打开通话记录对比宴随给他打电话的时间。
宴随给他打电话的时间就在她询问祝凯旋后不久,仅有一分钟的时间差,而祝凯旋给他发微信转告他此事的时间是在二十分钟以后。
也就是说,号码不是祝凯旋给她的。
接到宴随电话的时候,他立刻将来电的主人认了出来,这串曾经在她的胁迫下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分开后他一次都不曾联系过,更不曾刻意记得。
但他就是时隔八年还记得。
他本不至于自恋到确认宴随事到如今还背得下他的号码,可谁让他在和店员交涉的过程中无意间瞥到了自己桌前空空如也,原本放在那的手机不翼而飞,后来等他回去,那手机又凭空出现般原封不动地摆在那。
她神色如常,他亦没有拆穿。
但凡她自恋一点,她便已经打开过他的手机。
过去若只有一个人耿耿于怀念念不忘,那多无趣。
不是么。
第20章
傅明灼的情绪虽然让宴随半哄半骗地稳定下来, 她不再哭闹尖叫, 不过心结宜结不宜解,有些东西一旦变质就没有回头的余地,腐朽的过程不可逆。
时机已到, 宴随出了王炸, 下巴朝玻璃窗外来回踱步的傅行此点了点,示意傅明灼看:“灼灼,你哥哥已经没有了爸爸和妈妈, 他只有你了, 如果连你也不要他, 他很可怜。你想让他一无所有吗?”
这一句话终于彻底击垮傅明灼趋利避害下建立的自我防御机制,她并非真的想逃离傅行此,相反她比任何时候都害怕失去兄长,她只是无法面对。
她一愣,摇头。
「进来吧, 灼灼怕你热。」
得到许可, 傅行此才从外头进来,试探着在傅明灼对面坐下。
他在外面的温度被闷了一头一脸的汗,额前鼻尖排着细密汗滴,短短头发微湿, 此刻外头的温度不需要亲身感受,光从只需要地面反射的光芒就窥探一二, 即便感到如坐针毡自惭形秽, 可傅明灼哪里忍心让他继续待在太阳下, 她不再抗拒他的接近,只是也垂了眼不肯看他。
“灼灼。”傅行此叫她。
傅明灼的睫毛颤了颤。
“明后天哥哥带你把两个迪士尼都逛遍好不好?陆地和海洋,我们都去。”
这是先前傅明灼明里暗里软磨硬泡想他答应的事,他因为抽不出时间没依她,弄得她失落得不行,现在他主动提及,却不见她展露半分开心。
傅行此又说:“我们不带晨阳。”
事情一环连着一环,恰好傅老爷子和大孙子聊天聊到这个,又恰好被傅晨阳听到,十岁的孩子没有太大的分寸,只隐约知道这是很严重的事,憋了几天本来就蠢蠢欲动,在和傅明灼吵架的当口便一股脑给说了出来。
方才,明白事情严重性的傅晨阳用大伯母的手机哭着给他打电话,语无伦次地道歉,又小心翼翼地询问傅明灼的状况:“行此叔叔,小姑姑在哪,我可不可以跟她说话?”
“晨阳。”傅行此攥紧了手机,尽量控制住内心的风起云涌心平气和,免得显得自己太没有当长辈的样子,“小姑姑比你大两岁,还是你的长辈,照理来说我应该教育她让着你,但是我从来没有,这是我的失职,她的不懂事我代替她向你道歉。至于以后,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你们两个还是尽量不要在一起玩了。”
虽说傅明灼早晚都会知道真相,傅晨阳也只不过是加速了事件的发生进程,但要让傅行此对堂侄女毫无怨气,也是天方夜谭。
傅晨阳童言无忌、无心之失,可傅明灼从此童心有恙、套上枷锁。
果然,听到迪士尼,傅明灼眼神毫无波动,盯着木桌上弯曲的纹路看了好半天,闷闷地回应道:“我不想去了。”
“哥哥想去。”傅行此越过桌子去拉她的手,“你可以陪我去吗?”
傅明灼手指动了动,抬眸,露出一抹与年龄长相极为不符的苦涩笑意:“我知道你不想。”
*
宴随把回国的机票改了下午,同一趟航班回去的还有傅明灼——迪士尼已然对她毫无吸引力可言,傅行此这边还有不少事情必须亲自收尾,没有太多的精力照看她,这个当口也不可能让大伯母和傅晨阳来作陪,所以她确实不方便继续留在东京。
傅行此打了个电话征求宴随的同意,问她能不能帮忙在路途中照看一下傅明灼。
他给傅明灼申请了无陪儿童服务,也亲自把她送去机场,等到了锦城,更是有管家保姆和司机在锦城机场严阵以待,傅明灼的旅途全程都被保障,有没有宴随照看,其实没什么区别。
除了求一份安心,更多的则是出于男女之间开始变质发酵的情愫。
成年男女,很多事情讲究心照不宣。
*
当天下午临近一点,东京国际机场海关入口处。
临近分别,傅行此弓下腰拧拧傅明灼的脸,轻声细语叮嘱道:“回去路上乖乖听姐姐的话,哥哥明天就回来。”
傅明灼从事发后一直保持着从前鲜少能忍受的沉默寡言,稚气未脱的脸颊溢满消极的颜色,活泼和欢脱荡然无存,显得极为不协调。
傅行此轻叹了一口气,摸摸她的头,随后直起身来,眼神对上了一旁宴随的眼睛。
这一刻谁都有半信半疑的困惑。
八年前,有爱过与否的未解之谜,还有毫无征兆的背叛。
八年后,有保留着的手机解锁密码,还有烂熟于心的联系方式。
有些东西看似斩断了,却又不断被证明依然藕断丝连,这究竟是重新的吸引连接还是从未停止,谁也不知道。
八年分头走的光阴大喇喇橫在中间,威力巨大,受过伤以后谁都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防备,都需要一个试探和确认的过程,自是不能像从前在一起一样直言不讳肆无忌惮,最终谁也没问出口,只有三五秒钟晦涩不明的视线交汇。
“一路顺风。”傅行此扬了扬下巴,又道,“我回去联系你。”
宴随沉默数秒,眼睑微微低垂,没有搭腔,只是搂过了傅明灼:“灼灼跟哥哥说再见。”
*
湿润云层之上,飞机匀速爬升前行,脚下的山脉和广袤大地缓缓后退,深蓝海洋波澜又壮阔,宴随越过坐在窗边的傅明灼,轻轻合上遮光板。
傅明灼的脑袋歪着,已经沉沉入睡。
闲来无事,宴随打量起傅明灼来。
傅明灼长得并不算很像傅行此,宴随记得傅行此说过妹妹长得像母亲,而他像父亲,不过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仔细看的话,五官和脸型轮廓多多少少有一点点隐隐约约的相似,这种相似旁人看不太出来,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分辨。
兄妹俩比较像的是神态,尽管两人风格截然不同,但很多不经意的脸部小动作如出一辙,一看就是出自同一个家门。
宴随找空姐要了毛毯,又将傅明灼把脑袋轻轻拢过来,让她搁到自己手臂一侧。
给傅明灼披毛毯的过程中她被惊醒,警惕睁眼看到是宴随,又立刻放心地闭眼继续睡去,温热的小手搭到宴随手臂上。
旅程才刚开始,宴随转了转脑袋,给后脑勺找个舒服的位置,也闭上了眼睛小憩。
睡意久久不来,唯有分别前他的话挥之不去。
“我回去联系你。”
在讲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成人世界,“回去联系”这四个字,真的不算模棱两可了。
第21章
傅明灼到半路就睡醒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都坐不住,宴随本来就只是眯着, 没睡多熟, 傅明灼一动, 她也跟着醒。
傅明灼打开了遮光板, 趴在窗口看外面。
有强烈的阳光从她身体周遭的缝隙里穿来,刺眼得很, 宴随不得不眯起眼睛, 正想让傅明灼把遮光板关上, 却发现傅明灼不是往下看,她的脖子微仰着,看的是上面。
她在看天上有什么,试图寻找传说中人死后会去的地方。
云层之上,阳光没有了云雾的遮掩和削减, 怎么万丈光芒怎么来,像傅明灼这般朝上看, 眼睛受到的挑战不必多说。
宴随活了24年, 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一样感受过这般悲天悯人的心疼。
“灼灼。”她拉傅明灼。
傅明灼回头,一双眼睛尚未适应机舱内外的光暗对比, 显出几分轻微的失焦。
宴随问道:“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或者吃点什么?”
傅明灼摇头, 又要回去看天上。
“灼灼, ”宴随做了个“拜托”的手势, 用了乞求的口吻, “可不可以把窗关上,外面太亮了,我的眼睛好难受。”
眼睛难受是真,可最大的原因是不想看着傅明灼自我折磨。
傅明灼点头。
宴随越过她把遮光板拉下,然后去捂住傅明灼的眼睛轻轻揉了揉:“眼睛疼不疼?”
傅明灼摇头,自从知晓身世的秘密,她便不太爱说话,能用肢体语言回答的问题就不开口。
“那吃点什么吧?他们有冰淇淋,我给你叫一份好吗?”
说完,没等傅明灼应答,宴随按了服务铃叫来了空姐,给傅明灼要了份冰淇淋。
宴随和傅明灼的第一次见面就和冰淇淋有关,那会傅明灼还是个绑着绷带也无法停止活蹦乱跳的小孩,在兄长的庇护下无忧无虑。
对比现在,触目惊心。
傅明灼拒绝无果,等冰淇淋端到她面前,粉红色糊状固体,香味随着袅袅升起的寒气飘来,到底小孩子心性,冰淇淋是每个小孩都没法逃脱的紧箍咒,她没忍住尝了尝。
冰冰凉凉甜蜜蜜的草莓味冰淇淋融化在舌尖,味蕾满足了,连带着低落的心情也回弹一些。
看着她舀第二勺,宴随笑一笑:“好吃吗?”
傅明灼看她一眼,没回答,而是反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是不是我姐姐?”
宴随把手肘搁在小桌板上,手掌托腮:“你希望我是吗?”
傅明灼认真点头。
宴随捏她脸,没再回答。
傅明灼等不到答案,追问:“那你是不是呀?”
遇到气流颠簸,飞机上下震颤起来,幅度不小,机舱里有胆小的乘客轻呼出声。
广播里响起空姐的安抚。
傅明灼一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淡定模样,一点不担忧飞机的状况和自身的安危,只盯着宴随看,迫切等答案。
又一阵失重的颠簸后,宴随托腮的手动了动,食指在自己脸上点两下,无奈道:“跟你哥哥说去。”
*
傍晚时分,飞机降落锦城机场,在出口等待傅明灼的除了家里的管家保姆司机,还有一个带了一大束花的祝凯旋。
傅明灼知道自个身世的事,傅行此空下来和祝凯旋打了个越洋电话提了。
毕竟是傅行此爷爷开的头,堂侄女捅的篓子,祝凯旋就是心理再窝火,除了骂声“草”,也不好多说什么,他在电话里宽慰傅行此一通,还要亲自跑机场接傅明灼略表关怀。
傅行此谢绝他的好意:“不用,家里阿姨他们会去接她。”
祝凯旋也是看着傅明灼长大的,早都把傅明灼当半个妹妹看,心疼孩子的遭遇,他坚持:“阿姨他们不一样。我反正没事,陪她一会。”
几个客气的来回后,傅行此说:“宴随跟她一块回来。”
“靠。”祝凯旋笑骂道,“怪不得闪烁其词的不让我去,合着金屋藏娇了都。”
“行了行了,你爱去不去。”傅行此只有一点要求,“看到她你少嘴贱,八字没一撇的事,弄得她尴尬。”
看到宴随带着傅明灼出来,祝凯旋迎上去,弯腰行了个绅士礼,将花献给傅明灼:“送给灼灼小美女。”
招呼完傅明灼,他直起身,冲宴随意味深长地笑笑:“你的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宴随“啧”了一声,嫌弃他多嘴,转移话题道:“你也来接灼灼?”
祝凯旋下巴朝傅明灼那微不可察地一点,提到傅明灼,他揶揄的表情淡下去,变得严肃而沉重。
无需多言,宴随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