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傅行此不断震动的手机打破这一密闭空间。
时间但凡倒退回试探底线的话说开之前,宴随是一定会问上一句“谁啊”并要他开免提的,但现在显然已经没有必要,她犯不着再披上严防死守查男友岗的伪装。
傅行此脑袋依然枕在她肩上,去牛仔裤口袋里把手机拿出来,侧头看了一眼来电,主动汇报:“是阿姨。”
宴随只听到话筒中阿姨说了声“……回来了”,傅行此顿了一下才“嗯”一声,又问:“灼灼放学了吗?”
阿姨说:“放了。”
“我马上回来。”
“回来了”之前的称呼她没听清。
过程中,他缓缓站直了身子松开她,手在黑暗中摸索到门把手打开,门外走廊上的灯光倾泻进来。
傅行此朝外走了一步才想起屋内还有个人,他扭头看宴随,解释道:“我爸回来了,我得回去一趟。”
宴随这时才意识到阿姨在电话里说的是“先生回来了”。既然是他父亲回家,他要赶回去再正常不过,她点头:“我自己打车回去。”
傅行此颔首,大步流星离开,走廊上地毯铺的老厚,他的离开悄无声息。
他一走,不知今夕是何年的不安立刻攥住了宴随,她下意识想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屏幕亮起的一瞬间,她手腕突然被一只手拉住,吓她一大跳,手机一个没拿稳,落进地毯。
傅行此去而复返,他弯腰替她捡起手机,扣在她手腕上的手下滑,包裹住她的,不由分说拽着她往外走。
他走得极快,宴随不得不小跑着才跟上他的脚步:“怎么了?”
“陪我回去。”
宴随一听开始挣扎着后退:“可你爸在家啊。”
傅行此他爸平常再不管事,还是板上钉钉的他爸,而她和他的发展距离见家长少说还有冥王星到太阳那么长。
傅行此一意孤行继续拽着她走,直到把她塞进他车的副驾驶,他一边给她系安全带,一边终于给了她解释:“我爸上一次回来是两年以前。”
宴随脑子没转过弯来:“所以呢?”
“所以我不知道他下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也许是三年,也许是五年,没有定数。
趁这次,要带她给爸爸认识。
车子穿梭在城市道路上,是下班高峰期,川流不息的机动车一眼望不到头,傅行此前头的那辆车车后头还贴着“实习”标记,新手上路,开得小心又谨慎,绿灯还剩两秒便老老实实停在斑马线之前,罔顾绿灯倒数完,黄灯继续倒数三秒才跳到绿灯。
傅行此骂了声“操”,从看到前车的刹车灯亮起就开始拼命冲它摁喇叭催促,红绿灯跳到红灯了,前车更不可能再动,一切是定数了,他仍泄愤地鸣了好几秒钟笛,才满目阴鸷地松了喇叭,重重拍向方向盘,又是一声懊恼的“操”。
很明显,他恨不得把前车顶出斑马线去,然后自个闯了红灯扬长而去。
宴随鲜少看到他这么失态,伸手去覆了他的手:“别急,你爸爸会等你的吧。”
她的安慰并没有给傅行此吃定心丸,他呼出一口气,满目的忧心忡忡:“傅明灼在家。”
*
“你要不要看我的考试试卷,我考了第一名……”
这是傅行此踏入家门听到的第一句话。
傅明灼正拿着几张卷子,献宝似的站在傅唯身旁,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都透着讨好的意味,别扭、怪异,又惶恐又期待。茶几上,小山似的满满堆着她喜欢的零食,想必都是她拿出来招待父亲的。
宴随的手让傅行此攥得猛然一痛。她看到他低头,眼眶微红,下颌透出咬紧牙关的痕迹,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他们来之前,不知道傅明灼已经热脸贴冷屁股贴了多久。
沙发上的人听到门口动静,都看过来。
傅唯明显松了一口气,仿佛看到了救星。
傅行此没有先和傅唯打招呼,径直走到傅明灼身旁拍拍她的脑袋,故作轻松:“考第一名哥哥不是已经奖励给你船床了吗,怎么还带讨双份奖励的啊?”
接着他抬头,直视前方的男人,叫了一声“爸”。
宴随跟着喊了一声“叔叔”。
傅唯长期在外面奔波,往各种严寒酷暑条件艰苦的地方钻,经历长期的日晒雨淋,整个人黝黑精瘦,看起来有几分沧桑,他结婚早,比宴其盛要小八岁,但远远没有宴其盛看起来年轻。
对比对待女儿的冷淡,傅唯对待儿子还是存着几分亲昵的,连带着对宴随也很客气,一个姑娘家家的出现在家里面,和儿子的关系不言而喻,他颇为欣慰,黑瘦的脸上露出善意的笑来,不住点头:“诶,诶,你好。行此交女朋友了,请问怎么称呼?”
和天下父母一样,问了名字,傅唯又问了宴随年龄籍贯父母职业之类的基础问题,过程中,傅行此没有与父亲有任何交流,一味拽拽傅明灼的头发捏捏她的脸蛋逗她开心。
傅唯和宴随交谈的间隙间,频频看向儿子。
宴随悄悄捏捏傅行此的手,盘查完户口,她和他爸的聊天已经有尬聊的趋势了。
他接过话题,直接打断两人的交谈:“今天怎么回来了?”
“丢了个证件,要回户籍地补办。”
傅行此敷衍笑一下,见怪不怪,反正傅唯回来从来不会是因为想他们:“这次回来待几天?”
空气一滞,傅唯回答:“马上就要走。”
傅行此点头,仍然对这个回答不意外,淡声问道:“那有空和我们吃个晚饭么?”
“恐怕不行。”傅唯解释,“我这边急着要去黎巴……”
“嗯,好。”傅行此不想听。
傅唯话说一半,知道儿子对他的怨,他叹了口气:“行此……”
“没事。”傅行此笑笑,“做慈善是好事,那些人吃不饱穿不暖,生病了也没钱治,挺可怜的。”
只有家里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不可怜。
气氛僵硬片刻,傅唯起身,拉过一旁行李箱,和宴随客套道:“小随你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啊,行此有不懂事的地方你多担待。我这边还急着赶飞机,就先走了。行此,爸爸走了,你多保重。”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期期艾艾的傅明灼,嘴唇蠕动一下,还是扭过头,无视了那双眼睛里的期盼。
傅行此没有回应,眼睁睁看着傅唯走,等人出了门,眼见父亲真的要离开了,他终是忍不住追上去:“我送你吧。”
去机场路过北郊山。
傅行此问:“要去看看吗?”
母亲过世后,父亲不曾去她坟前看过,仿佛他不去看,就能名正言顺安慰自己她还活着。
意料之中,傅唯拒绝:“我赶飞机呢,这么晚了,你也还是早点回去吃饭。”
傅行此火气再无法压抑,“蹭”地冒上来:“吃饭?我这么大人了用不着你关心吃饭,但是你女儿不吃饭,我根本养不好她,她哪里像个12岁的孩子,你看不出来她跟上次比都没有长高吗,你怎么忍心走?!”
*
傅行此再回到家已是近十点,宴随等在客厅,亮堂灯光下,他的颓废和她的担忧都无处遁形。
两人对视数秒,宴随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她无奈道:“我得回去了。我妈催了我好几次了。”她顿一下,又补充,“大发雷霆。”
这个时候傅行此也没心思埋汰她妈宝女,半转过身扬一下下巴,示意她跟上。
知道傅行此心情不佳,宴随给他安静的空间,一路无言到她家小区门口,下车前,她回头看他:“你还好么?”
“不太好。”傅行此实话实说。
她苦笑:“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他把脑袋靠过来,靠到她肩上蹭几下,像只求安慰的大狗,“没爹疼,没妈爱,只能期盼宴随小姐大发善心,不要也狠心抛弃我们兄妹俩。”
第44章
宴随是一个心肠特别软的人。如果别人跟她来硬的, 她从来没在怕的, 但是一旦别人使软招, 她就容易被激起保护弱小的慈悲心肠。
例如傅行此这个么大人了, 蹭在她肩膀上撒娇, 她明明知道他有故意演戏的成分在,可她还是觉得他可怜。
从小区门口到自己家的路途中, 宴随做好了接受狂奔暴雨的洗礼的准备,她不是没想过搬出去住,尤其在国外自由自在过了六年,回国的对比落差实在是巨大,但她也就是想想, 暂时还不到非要为之付出行动的地步。要是让罗子琴知道, 罗子琴一定会疯掉。
再说, 宴连也还在家里住着。
一旦搬出去,宴连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宴随没想到的是, 思想工作白做了。因为家里有另一场老生常谈的战争吸引了全部的炮火——宴其盛和宴连又一次为了相亲的事情起了纷争。
宴连今年26, 老一辈喜欢说虚岁,虚岁是27,再四舍五入一下, 宴其盛眼中大女儿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30岁老姑娘了。
宴连平时很乖巧, 鲜少和长辈顶嘴, 但是唯独相亲这事没得商量, 怎么都不肯去接触宴其盛为她物色的男孩子, 先前几次她还躺平任骂, 次数多了也烦了,最近已经数次和宴其盛犟嘴。
宴其盛习惯了小女儿的脾气,宴随硬脾气的时候,他基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要是碰上宴随突然化身贴心小棉袄,他还要受宠若惊一阵;但是宴连和宴随不一样,大女儿乖巧了二十多年突然开始叛逆,宴其盛一时半会根本接受不了这种转变,那个冲击力太大,气得他面红耳赤怀疑人生。
这不,今天宴其盛借口朋友聚会把宴连也给带了过去变相相亲,结果宴连全程面无表情,正眼都没瞧人家男孩子一眼,搞得饭局充满了尴尬,事后,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宴总不得不低三下四给女儿收拾烂摊子,又是赔礼又是道歉。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罗子琴觉得比起不肯结婚不肯恋爱的宴连,宴随最近频频夜不归宿也没有那么不可原谅了。等宴随回了家,她只给女儿拼命使眼色,示意她赶紧上楼,别被那父女俩给祸及了。
免去一顿来自母亲的唠叨,宴随乐得轻松,上了二楼,听到楼下宴连说:“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你为什么要来给我做主?”
宴其盛怒不可遏地质问:“好,我可以不来干涉你,那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心服口服吧,为什么这么大人了不肯谈对象,凡事总有理由吧。我把你养到这么大,让你吃最好的用最好的,我还没有权利过问你的人生了是吧?!”
宴随停下脚步,趴在栏杆上听楼下动静。
宴连临近奔溃:“因为我心里有人了,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让我感到恶心,这个答案够了吗?”
宴其盛嗓音都有些抖了:“你是不是喜欢女人,啊?是不是?”
“爸你能不能不要异想天开——”
“那你每个月固定一号划钱给李忠他女儿是怎么回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宴连噎了一下,嘴硬道:“帮助朋友而已。”
“她这么大人了没手没脚吗要你去做慈善,她有什么贡献,年薪堪比宴森中层领导?”宴其盛“哐哐”捶着桌子。
“我怎么花钱也要经过你批准吗?”
“你的钱哪里来的,你如果不是我女儿,你去问问公司里和你同龄的女孩子她们一个月赚多少钱!”
……
宴其盛认定了大女儿性取向不正常,两人的争吵一声高过一声,间或还夹杂着罗子琴看似劝架实则煽风点火的插嘴,最终一切随着宴其盛勃然大怒地吼出“我没有你这样伤风败俗的女儿”,宴连夺门而出停歇下来。
没了热闹可看,宴随慢悠悠上楼回房。
李忠是谁,宴随不清楚,但是齐刘海姓李,根据对话中字里行间的推测,这李忠的女儿十有八九说的就是齐刘海。
姐妹两人关系生疏,对彼此的交友圈更是漠不关心。宴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宴连和齐刘海有所来往,原以为这两人早已随着毕业渐渐失了联络,像许多学生时代的友情随着各奔前程而无疾而终,再正常不过。
这么看来,并不是。
*
接下来的两天,宴连没有去上班,本来宴森上上下下就都在暗戳戳站队下注赌两位皇女谁能笑到最后。这么一来,难免流言四起,宴随大获全胜的传闻甚嚣尘上,宴连党人心惶惶,宴随党士气大振。
杨林标联系不到宴连,问宴其盛又踩到宴其盛的痛处,自然是什么都没问出来,最后来跟宴随打听。
宴随正打算下班,被杨林标拖住,知道杨林标在怀疑是她使的破坏,她答应了傅明灼会和傅行此一块去接她放学,没时间陪杨林标掰扯,干笑道:“杨叔叔,说实话我也在找我姐姐呢,手里好几份文件着急要她签字,你要是见到她可赶紧知会我一声啊。”
下电梯途中,傅行此发微信催她:「下来没有?」
宴随:「就来。」
偌大的大厅豪华气派,着统一制服的员工毕恭毕敬向她问好,她余光瞥见前台有个年轻女人背对着她正在和工作人员说着些什么,情绪挺激动。
宴随没在意,懒得管这档子闲事,高跟鞋踩在大理石上的声音清脆,直奔着旋转门而去。
那女人闻声看来,片刻的辨认后,叫道:“宴随?”
宴随缓下脚步。一张熟悉、但时隔多年未见的脸。她一眼便认出来,这正是前几天引发宴其盛和宴连争吵的角儿——齐刘海。八年过去了,齐刘海依然留着齐刘海,不过不是当年流行的那种厚厚的头帘了,打成了薄薄的空气刘海。
身为同一个男人接连的前后任,八年前宴随和齐刘海都看对方不是特别爽快。尤其齐刘海,因为外卖事件中傅行此给宴随的善意提醒,外加分手后的无缝接轨,她认定是宴随破坏了她和傅行此的感情,散播了不少宴随的谣言和坏话。
这种女生之间争风吃醋的往事现在看来自然是风淡云轻且幼稚得可笑,但不代表宴随现在就会想和这个女人有什么不必要的关联或和解,从八年前为数不多的接触便可轻易得知,这个女人除了脸蛋还算过得去,性格方面简直一无是处,自私,刻薄,得寸进尺,是宴随眼中傅行此经历过的最大的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