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走出去,反倒用力将屏风往旁一拉,撤去了这层相隔。
栖迟于是无遮无拦地站在了他身前,被他看真切了。
她抬起眼来,像是刚从思索的事情里回神,一只手轻轻扶在屏风边沿,看着他,犹豫一下,还是说出了那个让她后怕的设想:“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要是真染上了呢?”
伏廷的脸不自觉地就紧绷了,昨夜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一般,低头看着她的眼说:“也不至于要命。”
栖迟眼一动:“能治?”
他嘴抿了抿:“能,否则收那些药材做什么。”
她稍稍松了口气:“那倒是好事,看你这一日一夜如此小心,我还以为是不治之症。”
伏廷看她的双眼沉了许多,从她脸上,滑过她腹间,声更沉:“是能治,只不过会去半条命。”
栖迟微怔,从他这眼神里看出了什么,低头抚了下小腹:“意思是会保不住他?”
他默不作声,就是默认了。
光是摸索出能治,就不知堆叠了多少条性命。
他昨日回来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若她真染上了,再怎样都保不住这个孩子。
纵然满腔愤怒到踹了花盆,然而真到了那一步,便是亲手灌,也要将她保住。
这些想法都只能一个人压着,直到现在过去了,才说出来。
栖迟手心贴住小腹,想着他这如履薄冰的一个日夜,看着他:“真那样,你下得去手?”
伏廷手一伸就握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到眼前:“当然!难道我要为了一个没出生的孩子不管你死活吗!”
她扶着屏风的手指轻微地颤了一下,眼睛定定地落在他脸上。
若非知道他先前还特地饮酒庆贺这个孩子的到来,简直要以为他是心狠。
可她知道他不是。
伏廷松开她,脚下动了一步,是不想提这事了。
“三郎。”栖迟忽而叫住了他。
他站定,看着她,通常她这样叫他的时候,都是嘴最软的时候。
“怎么?”
栖迟开口便唤了,也不想再说那些没发生的事,徒增沉重罢了,脸上露了笑,转口问:“你打算如何解决这事?”
伏廷见她笑,也跟着松了点精神:“只能加紧医治。”
她轻轻点头:“医治需要大夫和药材,都是需要花钱的地方。”
他眼一动,盯住她:“你想说什么?”
栖迟眼波微转:“我想出钱帮忙,就怕你不乐意。”
不等他开口,她眼睫一掀,手又按在腹上,补一句:“这次突厥险些害了我,说起来,我也是为自己花钱。”
伏廷好笑地看着她,话都让她说了,看她样子,也许连孩子的份都算上了。
他有什么不乐意的,这不是为他军中花钱,是为百姓,为北地。
反正她花了,他以后都会还上。
何况光是她现在还能鲜活地说要花钱,他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手在屏风上一拍,仿若一锤定音:“花吧。”
你想花就花。
第六十五章
一连数日, 罗小义忙个不停, 直到接到伏廷命令,才有机会再来都护府。
快马驰至大门前, 他一跃而下,臂弯里挟着一只卷轴,匆忙走向府门, 脚步猛地一停。
门口还站着一个人,他一见就开了口:“阿婵!你没事吧?”
曹玉林站在门柱旁, 惯常的一身黑衣,险些要没注意到,看他一眼, 口气平平淡淡:“瘟疫我又不是没经历过,能有什么事?”
罗小义一下噎住似的没了话,觉得自己有点刚才那话说得多余。
的确, 当初跟随伏廷作战都经历过那场瘟疫的, 她能有什么事呢?问得倒显得他上赶着讨好一般。
曹玉林却也没再说什么,只看了一眼紧闭的府门:“听说都护府闭了好几日。”
罗小义也跟着看一眼, 这才又找回自己灵巧的舌头来:“你的消息一送到,三哥就急忙回来看嫂嫂了, 但我今日收到三哥的命令了, 料想已是无碍了。”
曹玉林问:“那为何还不开府?”
罗小义也不清楚, 只能推测:“对了,嫂嫂有孕了,三哥一定是想稳妥些, 多闭了几日。”
“嫂嫂有孕了?”曹玉林难得露出点意外的表情来,甚至还笑了:“真替三哥高兴。”
“可不是……”罗小义看了看她的笑容,讪讪一笑。
曹玉林皱了下眉:“你看什么,我是真替三哥高兴。”
罗小义又被噎了一下,曾经他还怀疑过曹玉林是不是惦记过他三哥,因为总觉得她对伏廷要比对他更亲近,刚才讪笑确实也有点那意味,可也不是有心的,何况现在她怎么想,跟他还有哪门子关系?
他囫囵一句:“那是当然了,大家都高兴。”
曹玉林脸上又严肃起来:“嫂嫂既然有孕,那就更不能有事了。”
“对……”罗小义又有些无话可说了。
两人一左一右隔着都护府的大门,就这么站着。
好在下一刻,大门被人打开了。
仆从出来,请他们进去。
罗小义这才又松快起来,笑了笑说:“瞧吧,就说没事。”
曹玉林已经先一步进门了。
他无奈摸一下脸,又将臂下挟着的卷轴一提,跟进去。
仆从在前面引路,直往书房走去。
曹玉林走得快,大概是听了那个消息的缘故。
罗小义也有心让她先行,落后了一大截,刚好在廊上遇到李砚。
“小义叔,”李砚唤他说:“这阵子都没见你来教我习武,可是那事情棘手?”
罗小义笑:“你小子,能知道什么事情?”
李砚喜穿白,细白织锦的衣袍在他身上,把他年少的脸也衬得雪白,偏生表情老成,说话时压低了声音:“我打听了一些,连我们光王府的大夫都听说过,那可是当初肆虐北地的瘟疫,怎会不知道?何况这府上还闭了好几日。”
罗小义啧一声,这小子,真是不能小看,还知道打听了,本还打算吓一吓他的,干脆也打消念头了:“没什么,有你姑父在呢,少担心。”
李砚点点头,连日闭府,说不担心是假的,不过他姑姑有孕,他便没多表露,只能在此问一两句。他朝廊后看一眼:“我刚从书房过来,姑姑和姑父正在等小义叔呢,我就不多说了。”
罗小义越过他往前走,心里还在嘀咕,这些贵族子弟都太少年老成了,看着乖巧,还是精的。
这一耽搁,到书房时,已经听见曹玉林在里面说话了:“听说嫂嫂有孕了,却是接连凶险,实在波折……”
门口立着新露和秋霜,书房里的长榻上摆了好几个软垫,栖迟靠坐在上面,一袭襦裙,衣摆如水般自榻边倾泻。
伏廷就站在她对面,军服笔挺地靠在桌沿,手里拿着份奏报,看得出来是有意腾出地方让曹玉林与她说话,眼睛还偶尔往对面看一眼。
罗小义一脚跨进门就开始圆融气氛,接话道:“还好嫂嫂又是逢凶化吉了。”
栖迟笑着看了他一眼,又回头去听曹玉林接着说。
伏廷放下手里的奏报,问他:“东西带来了?”
“三哥吩咐,自然带来了。”罗小义拍拍胳膊下的卷轴。
他指一下旁边说:“挂上。”
那里是悬地图的木架。
罗小义在忙的时候,栖迟在那边轻笑着说:“我倒觉得这孩子是有福的,真的是逢凶化吉,次次都能安然无恙,这也是本事。”
她说得轻巧,还带着笑,周遭好似也多了一层轻快的气息。
说完眼一转,就见伏廷已经到了跟前。
他一只手搭在榻边,眼看着她。
曹玉林看他过来就很识趣地走开了。
栖迟往他身旁靠了靠,轻声问:“我说得可对?”
他迁就她犯懒,稍稍俯下身,头偏向她这边,也跟着低了声:“什么?”
“我说这孩子厉害,你不觉得?”她挑了下眉头,埋怨般说:“若没听见就算了。”
伏廷抿下唇,嘴边有笑:“听见了,你说得对。”
她这人看着娇柔,却是通透乐观的,若放在别人身上,恐怕还会觉得不祥,她反倒只看好的一面,也是不易。
栖迟又挑眉,这几日为稳妥他一直闭着府门,在她跟前寸步不离的,话都好似坦诚了许多。
两人凑在一处低语这几句的功夫,罗小义已经瞧见了,又见曹玉林站在一旁,咳了一声,笑着道:“三哥,好了。”
伏廷站直了,看过去。
罗小义带来的卷轴是北地的全境地图,现在已经悬在了木架上,半人高,一人长的大地图。
他朝栖迟看一眼,示意她去看,顺带吩咐一句:“挪近点。”
罗小义将木架移近,就横在榻前,一面不解地问了句:“三哥叫我带着地图来做什么?”
伏廷没答,先问一句:“我叫你盯着的消息如何?”
罗小义不敢耽搁,立即道:“皆已询问过,各州关卡都管得严,好在没别的消息来了,目前就是我们当夜见到的那几州里出了事。”
伏廷又看曹玉林:“你那里如何说?”
曹玉林回:“暂时也没再有其他地方中招。”
他点点头,看向栖迟。
栖迟坐正一些,看着那张地图:“哪些地方?”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边沿一滑,圈了个大致的范围:“六州,全在边境。”
栖迟看了一遍,说:“既然是瘟疫,还得要有协助的人去才行。”
伏廷说:“把军中经历过的都挑出来派去就行,最需要小心的还是那些新户。”
栖迟明白了,他说过经受过的都不必担心,而今年北地的新户,从民间到军中,都多出了许多。
也难怪突厥会故技重施。
说起来,她也算得上是新户之一了。
她起了身,走到他身边去,盯着地图:“一个个来,你先说这些地方的境况。”
伏廷手在一处一点:“阴山州,地势狭长,居民分散,阴山都督府所在算是集中地。”
“那就直接派去都督府。”栖迟手跟着一点,挨着他的手指,看着他:“十名大夫够不够?”
伏廷那根手指点了点,看她的眼神沉如点漆。
“不够?”她眼一动:“那加十个。”
“不是不够,”他纠正:“是多了。”
栖迟却也无所谓:“多就多吧,人多好办事。”
“还有好几个州,每州都二十名大夫?”
“嗯,还要有上好的药材。”
伏廷这回连眼角都弯了一下,却也是习惯了,她向来如此豪气。
栖迟眼在他身上一勾,轻语一句:“你答应让我花的。”
他颔首:“我没说不让。”
“那下一州吧。”她见缝插针地催促。
伏廷只好接着往下说。
……
站在一边看了半天的罗小义总算明白了,他三哥和嫂嫂在地图前你一言我一语的,这是在处理各州瘟疫病患的事啊。
一旁的曹玉林也在看着,他为避免尴尬,嘿嘿笑着,小声说了句:“嫂嫂可真是三哥的贤内助。”
曹玉林转头看他一眼:“我早说了嫂嫂和三哥是顶般配的。”
罗小义附和着,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再看那头,见伏廷与栖迟站在一处时不时交谈思索,忽然都觉得他三哥如今口舌都比他利索多了,有点想叹息。
直至幽陵,边境一共中招了六州,都是需要重兵防范的要地。
栖迟手指点在最后一处的幽陵。
最后定下来,这次除去要给这几州派大夫过去,还要在那里建上几间医舍,用她的话说,是以备不时之需,顺便也是扩一下她的铺子。
伏廷没多问,多问了就有给她行方便之门的架势了。
栖迟定好了,想起什么,看着伏廷说:“这事还得守着风声才对。”
伏廷嗯一声。
事发时就锁了消息,免得引来恐慌,让突厥有可趁之机。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大张旗鼓了。”她看着他:“得找个理由。”
伏廷问:“你的理由是什么?”
栖迟笑了笑:“大都护夫人有孕在身,身体不好,多招些大夫来北地看看,倒也说得过去的。”
他故意问:“不怕被说娇纵?”
“那就说好了。”她问:“你觉得如何?”
伏廷很干脆:“就这么说吧。”其实与他想到了一处,刚才那一问还是逗她的。
都安排好了,栖迟朝外唤一声秋霜。
秋霜进门,就见她已坐回榻上,那里摆着一方小案,上面早已摆好纸笔。
她拿了笔,心里草草算了一通,在纸上写了个数目,拿了递过去:“按我吩咐好的去办吧。”
秋霜双手捧住,看一眼那张纸上的数目,又是一个庞大的数目,心里吃惊,也不敢多言,捧着赶紧出门去了。
曹玉林站得离门不远,瞥到了纸上的字,眼神很震惊,再看栖迟,目光都不太一样了。
罗小义自是注意到她这点神情了,料想她还不知道嫂嫂那个藏着的身份,否则就会跟他一样见怪不怪了。
刚想到这儿,伏廷走了过来,看他一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