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义忙跟他出去。
出了门,伏廷下了走廊,一直走到一丛花木旁才停下,开口说:“刚才的安排你已听见了,选调军中经历过瘟疫的老兵前往边境各州。”
罗小义明白得很,这是要叫不怕感染的去协同那些大夫医治病患。
“放心吧三哥,我即刻就去办。”说着就要走。
伏廷扯住他衣领拽回来:“还有。”
罗小义又站定。
“一个月内绝了这瘟疫。”他脸色渐沉:“下令边境各州都督届时入瀚海府来见我。”
罗小义不明所以:“三哥叫他们来做什么?”
伏廷冷着两眼,沉声说:“备战。”
罗小义一愣,继而就明白了:“三哥是觉得突厥要下手了?”
“迟早的。”伏廷在他眼前走动两步,与先前在书房里不同,军服凛凛,一身骁勇悍气:“让他们来,老子擦好刀等着!”
原本为了北地民生,不该轻言兵戈,但是他们这回犯禁了。
先是栖迟,后是孩子。
他没什么好说的,想打就打,又有何惧。
※
罗小义领了命令去后,伏廷回到书房,便又如无事一般,收敛了气势。
书房里只剩了栖迟和曹玉林,二人还在地图前站着说话,见到他进来,曹玉林便抱了个拳要告辞。
栖迟叫新露去伺候,想她这趟忽然远道而归,怕是还没用饭。
新露从门口过来,请着曹玉林离去了。
伏廷走过去,看了眼她身旁的地图。
这次完全顺着她的意,她想怎么安排便怎么安排,他派人手来配合。
他不禁问一句:“舒坦了?”
栖迟回得很谦逊:“尚可。”
他想着她那一大笔支出,竟还是尚可,嘴角提了提:“你已然多花了。”
栖迟想了想,故意说:“我本也不想的,可忽的觉着腹中动了一下,似是在提醒我遭受的不公,我便要出口气了。”
说到此处,她一手抚上小腹。
伏廷脚一动,人已欺近,左手揽她,右手跟着摸到她腹上:“真的动了?”
当然没有,还没到时候呢。栖迟胡诌的罢了,被他这么一问,反而不好意思说实话了。
他手贴在她腹上,隔着衣裳都能感觉到手心里的温热,颈边是更重的温热,那是他的呼吸。
伏廷也没追问,低了头,军服的衣领蹭在她颈边:“方才你们在看什么?”
栖迟耳廓发麻,伸手指了一下地图:“阿婵说这一大片地带都是你打下来的。”
“嗯。”他眼落在她雪白颈边,往下是隐约可见的胸口,随口应了一声。
她颈边很痒,想要转移注意力,找了个问题,指了一下边界线:“为何不往前打了?”
他终于扫了一眼:“那里没人。”
其实他没那么好战。
栖迟没忍住,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罗小义:翻译一下我三哥的话——
气死老子了,打他娘的!
伏廷:……
第六十六章
钱多好办事。
重金聘请下, 百多位大夫不日便自中原入了北地, 由安北都护府亲自检视,确认无误, 再由特地挑选出来的老兵们护送去了边境。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边境六州如火如荼地围剿着瘟疫,而这一切, 在都护府里都感受不到。
只在秋霜送到的消息里,栖迟才知道大致情形——
“医舍都建好了, 解九挑了好手去照应的,买了死口,各府都督都以为是大都护的安排, 还诧异大都护这次怕是将全部家当都投进来了。”
“家主各地的铺子都调上药材来了,供得没断过。眼下只听说有一个年老的实在没熬过去,其余就没有坏消息出来了。”
“对了, 家主与那古叶城商号立的协定近来也有新商家加入了, 药材价已稳住了,虽没降, 倒也不再涨了……”
秋霜仔仔细细禀报的时候,手上却也在忙着。
她的身前站着李砚, 正拿着绳在为他量身。
量完了, 感慨一句:“世子长高了许多, 想来衣服是都要重新做的了。”
栖迟坐在对面看着,原本正想着她禀报的那些事,听到此处, 便多看了两眼侄子。
发现他确实是长高了不少,笑了笑说:“那便将衣服都重新做了。”
李砚忙道:“姑姑还是别破费了,眼下正当用钱的时候。”
他知道姑姑什么都给他顶好的,这一通下来不是小数目,也知道她月前刚为了瘟疫花了大钱,一个多月下来还断断续续往里不断投钱呢。
栖迟手里端着一碗汤水,那是特地为她做的酸汤,不知为何,身子月份多了,近来就喜欢的紧。
她吹一下,抿了一口,咽下去后说:“做吧,这点钱算不得什么。”
秋霜早记下了,全光王府谁不知道家主顶疼爱世子,吃穿用度哪能亏待。她量好了,看一眼栖迟微凸的小腹:“奴婢觉着还该做些小衣服,待不久后小郎君或是小娘子出来了也是要穿的。”
栖迟含笑剜她一眼:“哪有那么快。”
“快得很,家主都显怀了呢,您瞧,一晃世子都长高那么多。”
听她絮絮叨叨的,栖迟干脆说:“随你。”
秋霜高高兴兴地去忙了。
近来她跟新露总在猜家主是要生个小郎君还是小娘子,在这众人担忧着瘟疫大事的关头,唯有这个是能叫她们生出点乐趣的事来了。
李砚不用再干站着,活动两下抬酸了的臂膀,走到栖迟跟前来:“姑姑,都说这瘟疫是突厥人传的,他们怎么还有这本事呢?”
栖迟放下汤碗,捏着帕子轻轻拭了拭唇:“什么本事,无非心狠罢了。”
李砚一愣:“姑姑为何如此说?”
栖迟说:“突厥要传这瘟疫,必然他们自己当中也有人得了这瘟疫。他们将军府里的女人都能用来做探子,将病人推出来做引头刀又有何不可。”
李砚听得咋舌,“他们便如此仇视北地吗?”说到此处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又自己改了口:“不对,他们是冲着中原?”
“不错,说是仇视,倒不如说是觊觎。”栖迟叹了口气:“这么大块地方,入了便是直入中原的大道,这天下十道辽阔的壮丽山河,无数的繁华富庶,谁不觊觎。”
李砚已然全明白了,却感触更深:“北地便是国之屏障,姑父在此镇守多年,圣人一定对他很信任。”
栖迟不禁笑了。
信任么?她不觉得,真信任就没她嫁与他这事了,圣人可能是不得不信任。
换了一个人来,能在贫苦积弱的境地下撑着北地屹立多年?
只有伏廷。
旁人怕是没他那份咬牙死撑的耐力,也没他那身宁折不弯的傲骨。
想到此处,不禁多看一眼侄子。
她没料到他个头高了,连眼界也开阔了,竟也开始关心这些事了。
正这当口,新露小步进了房门来:“家主,有您的一封信。”
李砚贴心,怕累着姑姑,先走过去几步接了,再送到栖迟手中来。
栖迟拆开来看,先看了内容,又看了信封,脸上表情虽没什么变化,眼神却淡了,递给新露说:“烧了。”
这一幕有些熟悉,新露伸手去接时忽而忆了起来:“莫非又是……”
碍着李砚在场,她及时打住了。
栖迟点头,又是崔明度寄来的。
此番她借口怀孕身体不好,一下招了百来个大夫来诊断,自然是大手法了,哪家的贵女也不至于如此阵仗的。
那日伏廷问她,不怕被说骄纵?
还真说中了。
风声传出,邕王又按捺不住,在宫中嚼了舌根。
崔明度这回又是来知会她的。
据说是在皇家私宴上,邕王趁圣人教导宗族亲眷勤俭时,话里有话地指责了一番她骄奢无度。
这次与上次不同,崔明度说圣人听闻后竟然当众呵斥了邕王,令邕王碰了一头一脸的灰,狼狈不堪。
信的最后,崔明度恭贺了她几句,自称从靺鞨返回匆忙,无法亲身道贺,甚至还说伏廷因她怀孕而有如此阵仗,可见对她宠爱有加。
言辞之间礼敬又本分,仿佛之前在她跟前说出那种逾越之言的是另一个人。
新露在李砚莫名其妙的眼神中将那封信引火烧掉了。
栖迟亲眼看着纸张化为灰烬,落在脚边,忽而生产一种感觉——
崔明度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这些小事告诉她,就好似站在她这边似的。
她难免想起他以前那幅愧疚的模样,甚至要将她承担成责任的模样,眼中眸光微动,轻轻牵开唇角。
心想当初一场退婚罢了,他就如此觉得对不起她么?
外面忽然有了响动,像是很多人在走动忙碌。
新露出去看了一眼,回来禀报说:“大都护回来了,还下令开了府上正门。”
栖迟一怔,朝外看去。
这是要迎客不成?
随即就进来了两个婢女,见礼说:“奉大都护令,请夫人沐浴更衣,去前院见客。”
※
都护府大门敞开,仆从们垂手立于两侧。
接连的快马到来,车辙辘辘,在府门前次第停下。
前院忙碌,栖迟到时,在厅中看见站着的伏廷。
他身上穿着那件她给他做的军服,腰带紧收,长靴利落,手扶在腰后刀上,抬脸看来时,两眼朗朗若星。
栖迟走到他跟前,朝门外看了一眼:“来了什么客?”
“边境六州都督,”伏廷说:“我早已下令叫他们来见,今日都到了。”
原本想直接入军中见,便没提,但他们带了家眷,还是入府来见了。
栖迟点头,想着秋霜所报的消息,看来瘟疫的事处置地还算顺利,不然他们来这一趟可能就会拖延了。
伏廷趁机打量了她一下,她鬓发上珠翠点摇,略点眉唇,换上了鹅黄的抹胸襦裙,双臂间挽着雪白的细绸披帛,宛如流云。
毕竟怀着身孕,这派头对她而言可能有些折腾,本想问一句是否觉得累,她那张点饰过的眉眼忽而看了过来,不偏不倚,落在他身上。
“有件事说来挺奇怪的,你想不想听一听?”
伏廷于是把话咽了回去:“什么事?”
栖迟眼波轻转:“听说这次招大夫的事,邕王在圣人面前嚼了我舌根,圣人向来宠信他,这回竟苛责了他,你说为何?”
伏廷长身笔挺地立在她面前,看着她:“因为早有奏折呈报宫中言明瘟疫之事了。”
她低语一句:“果然。”
圣人怎么可能替她说话,不过是因为知道实情罢了。
刚才想起时,便猜是不是他做了什么,还真是。
“以邕王的小肚肠,说不定以后要记到你头上来。”她故意说,心里接一句:不过好在他是个蠢的。
伏廷并不在意,他早就写了折子呈递宫中,是为禀明情形,毕竟随时可能会有出兵之事,却也的确是要防着这等口舌流言。
即便她说了那句“那就说好了”,既为北地做了这些,他就不会容着小人背后诋毁她半句。
圣人就是再宠信邕王,也该知道突厥是家国大事,总不至于来追究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想到此处,他问了句:“你从何处听说的?”
栖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总不能说是崔明度寄来的,那算什么,没事找事不成?
好在这一犹豫之间,罗小义就快步进来了。
他一抱拳:“三哥,嫂嫂,各位都督到了。”
伏廷一手握住栖迟胳膊,带了一下,坐去上方坐榻上。
栖迟跟着他落了座,伏廷手还握在她胳膊上,最后放下去,搁在她腰后。
她就好似半边身子倚着他,坐在了他怀里似的,碍于场合,借着他那只手扶的力量坐正了些,轻轻问了句:“只是招他们来见,也要特地拜见?”
伏廷点头:“下属都督入都护府必要拜谒。”
罗小义在旁听见了,笑道:“大都护府可是罩护下方各州都督府的,就是这北地的天啊,他们入府就拜是礼数。这还不算什么呢,嫂嫂等着,待他日北地重收赋税,还能见到二十二番大拜呢!”
“什么二十二番大拜?”她问伏廷。
他眼看过来:“每年交贡时,八府十四州都督携家眷入瀚海府述职跪拜,便是二十二番大拜。”
稍作停顿,他又道:“多年不收赋税,也多年不曾有过了。”
栖迟想了起来,这是听说过的,是各大都护府的至高礼数。
只是迄今为止只见到北地挣扎于复苏,似已忘了,这安北都护府本就是一方封疆大吏所在,一方强兵军阀的象征。
她想象了一番那场景,眉头轻挑:“那样的阵仗,我倒是不敢受了。”
这是玩笑话,是觉得这架势太大了,难怪圣人都要忌惮各大都护府。
伏廷说:“你受得起。”
她不禁看到他脸上,眼里有了笑:“也是,我花了好多呢。”
他嘴动一下,似觉好笑,声沉沉地说:“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也受得起。”
只要她一日是他的夫人,还坐在他身侧,就受得起。
栖迟没再说下去,因为各位都督进来见礼了。
边境六州都督携带夫人,无人不是风尘仆仆,鬓发带尘。
除了他们,皋兰州都督也来了,他是来送战马的。
虽然只有七州都督,一起齐整地跪在地上,这场景已足够整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