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之下——天如玉
时间:2019-06-19 09:37:00

  罗小义戴上盔帽,问:“三哥,这批骑兵不多,应当只是先头部队,我们可要动手?”
  伏廷紧盯着下方,双眼如鹰:“再等。”
  话音刚落,远处马蹄隆隆,又是一队骑兵来了。
  罗小义骂了一句:“狗日的突厥还是这么狡诈,这么多年还是花样百出。”
  伏廷不语。
  突厥既然先火攻了榆溪州,必定是早有一支部队在榆溪州境外盘桓等待,便能里应外合的夹击。
  可惜榆溪州未能拿下,但他们的大军也不会白放着,还是会攻进来,只不过改成了突袭军营。
  忽而,伏廷看见了队伍中举着的旗帜,突厥文写就的一个阿史那的姓氏。
  两军交锋,却见对方新到的这支骑兵当中有人下了马,竟也拿出了陌刀,挥向了他的骑兵。
  “他们怎会有我朝的陌刀!”罗小义惊诧大喊。
  伏廷冷声:“上!”
  一声令下,后方一支队伍驰出,漫坡往下,如一股黑色湍流泄洪,席卷而去。
  罗小义也想策马而去,被伏廷按住:“别急。”
  他们还需等待。
  罗小义道:“三哥何必拦我,我是瞧见那条蛇了。”
  下方阵中,厮杀之时,对方队伍后方坐在马上的主帅暴露在旗下。
  那是个利眼白面的男人,身服突厥褐甲,盔帽下压着辫发,一双眼阴沉沉地往上,盯着伏廷。
  伏廷也看到了他,远离百丈远,那人被左右包围保护的水泄不通。
  “阿史那坚那条蛇。”罗小义不屑道。
  伏廷抽出了刀,忽然说:“你要记着他这张脸。”
  罗小义一愣,一张蛇脸,记他作甚?
  阿史那坚是突厥王族,伏廷以往并没将之放在眼里,直到数年前那一战,才将这个突厥右将军放入眼里。更何况发现此后所有探子与进犯的事,都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或许从头到尾与北地主战的,都是此人。
  然而只是遥遥一眼,阿史那坚便立即往后退去,突厥骑兵立即包涌过来,拼死抵抗,护卫着他退离。
  因为又从侧方杀入了一支兵马。
  这是伏廷叫罗小义安排的人马之一,只待见到阿史那的旗帜便动手。
  小股作战,很快就见分晓,他的兵马增多,占据多数,又以逸待劳,突厥骑兵已然受挫。
  他算得很准,唯一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也会有陌刀,那是严禁外流的兵器,何况还是流去了突厥。
  “把他们的刀都留下。”
  斥候领令,策马挥旗,军中战鼓擂响,所有人马下了死手。
  阿史那坚往边境的退路被围死了,无法原路退回,最后换了方向,拖着尘烟往另一头离去。
  “就是此时。”伏廷立即振马而出。
  剩余人马尽数跟上。
  罗小义紧跟而上,终于明白了,他三哥是想生擒了那条蛇。
  ……
  既然在此处偷袭失利,阿史那坚必然会去与另一头与各都督交战的己方大军会合。
  然而若沿着边境线走,那里皆是北地驻守的兵马,只有人多人少的分别,但绝对都有人在。
  于是这支剩了千余人的突厥兵马及时调转了方向,改为绕过整个榆溪州,再往东北向而去,刚好可以从后方夹击几州边境都督的兵马。
  罗小义一边快马跟着伏廷,一边喘着气说了以上想法:“三哥,我觉着,那阿史那蛇一定是这么打的主意。”
  果然,阿史那坚与他所想一致。
  他在后方紧跟着的时候,亲眼看见前方人马急而有序地奔驰进榆溪州外的荒野,远处甚至已能看见榆溪州被烧坏的城楼一角,风里还有残余的烟熏气味。
  “你瞧是不是,蛇都是游着走的。”
  伏廷顾不上他瞎叫,眼牢牢盯着前方人影:“专心追,他或许会绕更大的圈子。”
  看得出来此人领兵有一手,剩有千人,便立刻判断出形势,及早抽身,而即使在逃,也临危不乱。
  为了进入北地,怕是也下了不少功夫。
  罗小义本还没明白他的话,在远远大半圈的绕过榆溪州后,出乎意料的一幕发生了——
  阿史那坚的兵马没有往另一头的战场而去,而是接着绕行,继续往榆溪州的侧后方走,那可不是回突厥的路,还真是绕了个更大的圈子。
  罗小义先是惊讶,接着就想起他三哥叫他在排布兵马的事,那两支人马中的另一支,就排布在了这榆溪州的侧后方。
  随即又想起那几个纵火自尽的胡人也是自后方而来,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关联?
  阿史那坚的帮手来自后方自己人的地方?
  这里是一片无人荒原,却并不平坦,沟壑丛生,且被荒草掩盖,马行速度自然而然的变慢。
  伏廷的人马已然赶上,杀入其中。
  阿史那坚的队尾被切断,但他仍被剩余的人护拥在最前端。
  离了很长的距离,他忽而回头,隔着厮杀的人群看向伏廷,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罗小义说得没错,这人的确像是条阴冷的蛇。
  伏廷看见他嘴唇翕张了几下,比出了句话。
  如果没看错,那是汉话,说的是:瀚海府,今非昔比。
  比起当初,不知多了多少兵力来抵挡突厥,甚至都可以兵分几路了,的确今非昔比。
  但紧接着,他便又动了动嘴,比出了另一句:迟早灭之。
  他伸出只手,先按下拇指,再是无名指与小指。
  突厥人把拇指代指父母,最边两根代表妻儿。
  皆灭之。
  就连罗小义都看到了,如此嚣张的挑衅,气得他想骂,一扭头看见伏廷,已是冷脸肃杀,浑身杀气。
  伏廷一刀解决了一个靠近的突厥兵,偏头朝他低语一句,手腕一转,刀柄紧握,策马冲杀入阵,直取中枢。
  突厥骑兵猛然抵挡,却仍被他生生杀出了条道来。
  距离缩短,抵抗越强,眼看着伏廷就要杀至阿史那坚身前时,霍然,其身后涌出一批弓箭手,霎时间一阵箭雨朝伏廷兵马袭来。
  众人迅速俯身躲避,罗小义抱着马脖子抬眼去看,那一批人身着胡服,看起来就像北地胡民的打扮,也像那日杀入榆溪州城中的突厥兵的打扮,仿若寻常猎户平民,但那绝对不是猎户平民该有的身手。
  再去看伏廷,就见他背对着自己,右手一挥。
  罗小义立即高喊:“出!”
  早已埋伏在此的那支兵马从他们后方拔起,弯弓对空,同样一阵箭雨回敬过去。
  他早就想动用这支人马将阿史那坚一网打尽了,但伏廷刚才对他低语了句:等看到阿史那坚的帮手出来了,再动用我们的伏兵。
  风起,双方交战在这种地方,尘土弥漫。
  那群突然出现的帮手似乎没料到对面会有伏兵,队伍一下松散,竟有了仓皇之感,被杀的七零八落。
  阿史那坚嚣张的底气已失,终于抵挡不住继续逃出。
  “留下活口。”伏廷命令完,刚要去追,被罗小义拦住。
  “三哥,你受伤了。”
  何止是他,许多人都已受伤倒地。
  伏廷顺着他视线看了眼手臂,小臂没有盔甲覆盖,被支箭擦中,并不深。他咬牙拔出来拿在手里,不是突厥的箭,再在手中一转,却看见沾血的箭尖泛着黑,才眼神微变。
  但只一眼,他便抬了头去看战局,那些帮手已被伏兵俘获,被刀押住时,忽然纷纷抽了箭羽在手,刺向了自己的脖子。
  罗小义这才发现:“糟了,箭有毒!”
  ※
  大半个多月都要过去了。
  仆固部背山而居,感觉不到外面的动向,一派风平浪静。
  胡帐里,栖迟端坐着,看着怀中的孩子,这张小脸已经长开了不少,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这个新奇的世界。
  “还是没有消息?”她看向对面。
  面前一张胡杨木的做的条几,一臂来宽,仆固京恭恭敬敬坐在对面,禀报道:“是,夫人,前线战报是不会送到仆固部中来的,我们自己去打探,也打探不到什么,或许可以请曹将军去走一趟?”
  “不用。”栖迟不想曹玉林那么快又去面对突厥人,还是让她好生歇一阵子再说。
  仆固京花白摸一下花白胡须,脸上堆出笑,宽抚她道:“夫人放心,连日来部中祭司占卜的都是好结果,一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栖迟从不信什么占卜鬼神之事,只觉得以伏廷的为人不该这样,他亲口说的话,不会言而无信。
  他说过会来接她,眼看着便要到日子了,竟然一点音信也没有,未免有些奇怪。
  帐门揭开,曹玉林从外面走了进来。
  “嫂嫂不必对我挂忧,我可以出去探一探消息。”
  她早已到了帐外,方才那两句话都听到了。
  栖迟看了看她,干脆抱着孩子起身:“罢了,我们自己去他营中好了。”
  伏廷的大部人马都在附近,在此吃的都是仆固部中的粮草,再待下去本也有些不合适。
  仆固京连忙道:“夫人何不再等等,或许大都护很快就来了。”
  正说着,外面竟然真有了马嘶声。
  曹玉林立即出去看了一眼,转头回来说:“嫂嫂,的确是三哥的人马。”
  栖迟起身,一旁立着的新露从她手中接过了孩子。
  她走出帐外,看着阳光下驰马而来的人影,却发现是罗小义。
  “嫂嫂,”罗小义抱拳:“我来接嫂嫂。”
  栖迟朝他身后看了看:“他人呢?”
  罗小义看看她,欲言又止:“三哥……眼下不太好。”
 
 
第七十七章 
  一辆马车自远而来, 一路驶入了军营。
  仆固京领着大半族人随行而至, 前后还有驻扎的大队兵马压阵。
  车一停,罗小义从前方马上跃下, 快步走至车门旁揭开了帘子:“嫂嫂。”
  新露先从车里下来,两手扶着抱着孩子的栖迟下了车,又将臂弯里挂着的白绒领子披风给她罩上。
  一旁立即有仆固部里的仆妇上前来, 接过孩子去照料。
  颈上带子尚没系好,栖迟便对罗小义道:“走吧。”
  罗小义当先领路, 往中军大帐走去。
  军营里遭过一场突袭的痕迹已经没了,军帐按序重新驻扎,全员整肃, 兵马休整,持戈的士兵往来穿梭巡逻,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
  唯有边角几间军帐里不断有人进出, 那里面安置的是受伤的士兵。
  中军大帐镇守正中, 守门的两个兵见到罗小义过来便动手揭了帐门。
  栖迟在帐门口停了停,走了进去。
  入门两排武器架, 地图架横挡在前,绕过去, 后方是一张行军榻。
  伏廷仰面躺在榻上, 身着军服, 搭着薄被,双眼紧闭,一条手臂搭在榻沿, 上面绑着厚厚的布条,却还渗出了血迹。
  栖迟站在榻前看着他,眉心不自觉蹙紧了。
  一路上都在想着罗小义说的不太好是怎样的情形,却没想到这么严重,分明已经昏睡,何止是不太好。
  罗小义在旁说:“三哥原本是想自己去接嫂嫂的,但突然躺下,只能由我去……”
  他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那日发现那些箭上有毒后,伏廷当即就扯了袖口束带紧扎住了胳膊,又割了伤口放血,而后仍下令继续追击阿史那坚,控制战场,直到回营,才招来军医诊治。
  栖迟光是想象着那场面都觉得不舒服,再看伏廷那条手臂上厚厚的布条,不知道他到底流了多少血。
  “他是不要命了吗?”
  罗小义恨声道:“别的都好说,与突厥有关,三哥必要盘查到底,何况那阿史那坚还刻意挑衅。突厥害了三哥的父母,还想害嫂嫂母子,三哥又岂能饶他们。”
  栖迟目光落在伏廷脸上,也许是因为失血太多,他嘴皮发白,干涩地起了皮,她甚至想用手指去抚一下:“军医如何说?”
  “军中祛毒为求干净不留病根,历来都是刮筋伤骨的法子,寻常人根本扛不住,三哥虽然能扛,但本就失血过多,撑了几日,还是躺下了。”罗小义尽量将话说得轻巧:“军医说多亏三哥处置得及时,否则恐怕就不是睡着如此简单了。”
  言下之意,这已经算是好的了。
  栖迟点头,捏着手指藏在袖中,默默站着。
  榻上的这副身躯如此高大强健,竟然也会有躺着一动不动的时候。
  “这都不算什么,”罗小义咬牙切齿道:“三哥不是因为杀敌伤成这样,却是被自己背后的人害的,简直可恨!”
  栖迟沉默着,看着伏廷军服衣袖上沾上的血渍,干了后成了褐红色的一片,那都是他自己的血。
  她忽然转头朝外走去,揭帘唤了声新露,让她去将自己带来的中原大夫叫来。
  罗小义看她脸色平静,有些不可思议,却又暗自松了口气,毕竟他三哥已倒下了,他还不希望嫂嫂也跟着慌乱。
  新露是跑着去的,来得也快。
  大夫背着药箱跟随她过来,一脚跨进帐中,向栖迟见了一礼便赶紧去了榻边。
  栖迟站在帐门口,隔了一丈远,看着伏廷的脉搏被大夫搭住诊断,随即又被安排施针。
  这一切看起来分外不真实,她转头出了帐门。
  曹玉林就在帐外站着,眼睛盯着帐门,黝黑的脸上有种木然地哀沉。
  罗小义跟在后面出来,本还撑得好好的,见她这般模样,忍不住扭过头吸了下鼻子,手指在眼下重重一捏,又若无其事道:“三哥什么风浪没见过,哪回没挺过来,你这是做什么。”
  曹玉林凝滞的眼神动了,“说得对。”她看一眼栖迟,似乎想安抚两句,但也许是找不到该说的,最后只说了句:“嫂嫂放心。”说完转头走了。
  罗小义看她走远,回过头来也宽慰:“没错,嫂嫂放心就是了,三哥刚有了个小子,如何舍得出事?你也知道,他是顶能扛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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