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迟走向中军大帐,揭帘一看,榻上空的,案后也是空的,哪里还有人在。
难怪刚才有大夫在,原来是在问能不能出去了。
※
整条战线如今只缩拢至东北方这一处。
日头西斜,残阳如血,洒在边境线上,和喷洒在地上的血混在了一处。
尘烟弥漫,杀声震宇。
突厥骑兵特地拖到此时冲杀了过来。
六州兵马分作三支,呈左中右三路盘踞应敌。
中路由幽陵都督与阴山都督率领,急出迎战,然而一击便调头转向。
突厥紧追,踏过原野荒草。忽而先头一排马蹄落空,连人带马往前跌去,那里马蹄踏过的地方是被杂草掩盖的一条深深的壕沟,罗小义来后带着人连夜挖出来的。
先头杀入的跌入壕沟,被埋于其中的钉蒺藜簇所伤,后方而至的突厥骑兵却可以踏着同伴的尸首杀过了沟堑。
沟后右路兵马杀来与中路会合,左右扑杀。
连重整榆溪州的贺兰都督也现了身,六位都督分头部署,各司其职,谁也不敢松懈,毕竟让突厥人进入可是要掉头的罪名。
罗小义驰马奔走在战场上,特地观察了一番,这回没再见到突厥人有陌刀,可见他们得到的就只有那日见到的那一批,虽然为数不多,且被他们拦截回来了,但想起来终究还是叫他心里不痛快。
喊杀声稍小了一些,击退了一次进攻,几位都督打马过来。
“罗将军认为他们还会攻几次?”问话的是贺兰都督,因战事在他的地界上,自然更为关切。
罗小义道:“看样子还有些日子,有人告诉我那个阿史那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说话间眼神已向远处扫去,他知道阿史那坚一定就在对面。
“我看他们是想借大都护受伤的时机想钻空子,到现在还不死心,甚至都有人传大都护已丧命了。”幽陵都督左肩受了伤,没法穿铠甲,只穿着胡衣,怕被将士们听见,说话时压着声,哼哧了两声粗气。
罗小义本就挂念着,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放屁!一点小毒就想要三哥的命,当我们北地男人是纸糊的不成!”
话音刚落,鼓声擂响,突厥又攻了过来。
早在战前,几位都督就跟随伏廷演练过数次,对于突厥的数度进攻都按计划行事,哪怕是这种车轮战式的进攻,也不至于焦虑,都还耐着性子应对。
眼下更担心的还是军心,就怕是突厥故意在拖耗军中士气,连日来越来越多的不利消息也尘嚣日上。
这次突厥攻的是左侧,为首一员主将狂笑着用汉话喊:“姓伏的已死了,你们还能瞒到几时!”
当头劈来一刀,差点削掉他一只耳朵,罗小义瞪着眼,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
左侧两州人马已冲杀上来。
众人正全力抵抗之际,斥候快马自后方而来,手中挥舞令旗。
罗小义看得一愣,放弃缠斗,抽身回马。
那意思是:援军来了。
他从马上看过去,天际边拖曳出纷扬的尘烟,铁蹄振振,两杆大旗迎风鼓舞在最前,一面玄底绣赤,赫然振动“瀚海”二字,另一面走笔如刀的一个“伏”字。
早有眼尖的都督先一步喊了起来:“大都护来了,是大都护来了!”
一句话,叫战场里厮杀的形势起了微妙的变化。突厥领军的将领看过去时,差点被一刀斩下马。
视野里,黑亮的高头战马当先,踏尘裂土,马上的人玄甲烈烈,手臂自腰后抽出,残阳反射着刀口上的寒光。
举着战旗的士兵策马随后,高声呐喊:“奉大都护令,击退敌寇!”
眼见这熟悉的身影再现战场,三军振奋,战鼓催扬。
伏廷纵马跃入战场,罗小义立即飞奔近前,惊喜难言:“三哥!”
任何话都比不上他亲自现身有说服力,罗小义从未如此激动过。
伏廷点了个头,目光远眺,越过战场,越过壕沟,看向远处竖着的阿史那军旗。
战旗下徘徊着几个马上的身影,皆是他们此战的将领,但没有看见他的目标。
罗小义看了眼他手中的刀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带着气道:“阿婵说得一点不假,那条蛇谨慎得很,躲着不露面了。”
伏廷抬起握刀的手,紧一下袖上束带,眼中杀机未减:“不用急,迟早的。”
话毕,眼神落回战场。
“也该送他们回去了。”
※
“突厥被灭了两支先锋,折损三员大将。”
军营里,栖迟坐在曹玉林住的军帐里,怀里抱着孩子,听她说着带回来的消息。
她早就猜到了,伏廷是去前线了。
孩子越大越精神,这会儿没睡,睁着眼睛,看着帐顶,时不时哼唧一句,倒好似在应和似的。
曹玉林不禁看了小家伙一眼,被他模样弄得眼神暖融许多,接着道:“这是前阵子的事了,突厥先头诡计没有得逞,这支兵马光靠强攻占不了先机,近来应当是在扫局了。”
栖迟问:“何为扫局?”
“就是到了战局最后了。”
栖迟明白了,心定许多:“那便是好事了。”
正说到此处,李砚忽然跑了进来,身上穿着水蓝底绣云纹的胡衣,身量也衬高许多,一脸的笑:“姑姑,姑父胜了!”
栖迟一怔,看着他:“你从哪里知道的?”
“仆固部的人说的,”李砚喘口气,眼神都是亮的:“他们已有人看见大部回营了。”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快马带来的高喊——“突厥退兵,我军胜!”
营中顿时一阵山呼。
怀里的孩子被惊动,撇着小嘴想哭,正在帐门边站着的新露连忙过来将他抱了过去,一面轻轻拍着哄,一面笑着对栖迟道:“家主,多巧,眼前就送来好消息了。”
栖迟与曹玉林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出了帐。
营外已有一队兵马先行返回。
栖迟看着最先疾驰入营的人——
战马跑得太快,又身披铁甲,勒停后如喘息般甩着脖,马上坐着的伏廷除了盔帽,解了佩刀,悉数交给马下兵卒,一跃下马,看向她。
除去下巴上又泛了青,他和走时没多大区别,栖迟没在他身上见到有新伤的样子,想来一切都很顺利,也不好当着这么多军士的面说什么,默默转身,又回了帐中。
曹玉林看看她,又看看伏廷。
罗小义瞄曹玉林时刚好看见这幕,对伏廷道:“嫂嫂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气三哥了?毕竟你可是一醒就上战场了。”
伏廷没说话,看着她的背影入了帐。
……
得了胜,例行要犒劳三军。
营地里很快就忙碌起来。
仆固京为给军中省一笔开销,特地命人回去运了几头肥羊来。火头军们架火烤肉,埋灶做饭,难得的奢侈。
从午后一直忙到日暮,天冷了,人不自觉地就聚集到了篝火旁。
气氛如此热烈,就连李砚都加入了进来。
他坐在罗小义跟前问:“小义叔可有受伤?”
罗小义搭着他的肩:“没白教你一场,还是你小子心疼人,我以后要生儿子就生个像你这样的。”
李砚都被他说笑了:“小义叔想娶妻生子了?”
罗小义啧一声:“随口说一说罢了。”眼睛却已下意识地扫来扫去,曹玉林远远坐在另一头,和仆固部的人坐在一处,他看了几眼,讪讪转过了脸。
天色暗了,愈发热闹,篝火又添了好几丛。
伏廷从一间空军帐里冲了澡出来,身上收束着齐整的军服,抹了下湿漉漉的脸。
两名近卫守在帐外,他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去传令几位都督善后事宜。
近卫领命走后,他脚步转向,避开篝火人群,走向曹玉林的军帐。
栖迟刚好从帐中出来,一抬头就看见立在外面的高大人影。
“夫人。”仆固辛云忽从人声热闹的那头走了过来,离了几步远,恭顺地说:“曹将军惦记夫人,祖父也让我来问一问,夫人可要去营前同贺。”
栖迟作为大都护夫人,露个面也没什么,但她先看了眼那里的人影。
伏廷站在她对面,背临着另一间军帐,周身都披着暮色,军服蟒黑,以至于仆固辛云从他前方过来,完全没留意到他。
他不动声色地站着,脸冲中军大帐的方向偏一下。
栖迟拢着手,又看了一眼。
他的脸仍往那里一偏,退后两步,从两间军帐中间穿过去走了。
她将目光转到仆固辛云身上,看着暮色里少女朦胧的脸,找了个理由说:“不了,我近几个月都要少吹风。”
仆固辛云被提醒了,再请她跟害了她一样,不自在道:“是,辛云冒昧,我去转告曹将军。”
栖迟目视她转过军帐,往篝火旁去了,转头朝前走。
一路到了中军大帐前,守门的兵已不在了,她手在帘缝处摸一下,掀开些走了进去。
一进去就撞上一副胸膛,伏廷就立在门边等着她,背对着帐门。
“生气了?”他的声音从头顶上传下来,压得低沉。
栖迟反问:“气什么?”
他走前还特地问了大夫,有理有据的,她还能说什么。说到底也是为了北地,难道要说他浪费了她花的钱不成?
何况他还好好的,也不算是浪费。
“那就是没气了。”他一只手臂伸过来:“帮我一下。”
栖迟低头看了一眼,帐外篝火的光亮映进来,他卷着衣袖,小臂上包扎的带子散了,另一只手在系着,早已不再渗血,只是还有些肿高。
她咬了下唇,终是抬手帮他系上了。
伏廷那条手臂送到嘴边咬着扯紧,另一只手搂住她腰一收,就将她抱住了。
栖迟一下撞进他怀里,心口也跟着撞一下。
他头低了下来,含住她的唇,刚包扎好的手背去身后拉帐门。
栖迟抱住他的腰,感觉帐门始终没能拉好,外面有巡逻的士兵经过,眼角余光甚至能从帘缝里瞥见他们手里的兵戈,她心跳得更快。
终于,他将帐门拉上了,两只手在她腰上一托,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栖迟不想他手上吃力,双臂搂住他脖子,腿不自觉地缠上他的腰。
伏廷搅着她的舌,她呼吸急促,从舌根到头顶都是麻的。
帐外仆固京的声音在问:“大都护呢?”
身上胡衣被拉扯半褪,伏廷的唇舌落在她胸口。
栖迟想起他曾说过营中能听见,紧紧缠在他身上,咬着唇,双臂搂紧他脖子,贴着他颈边的侧脸微热。
熊熊火光在军帐上投出帐外经过的一道道人影,脚步声混着说话声,外面无比热闹。
他将她按向自己的腰,抱着她往榻边走。
忽明忽暗的光亮描摹着彼此。
栖迟越发紧攀住他,短短几步,到那张行军榻前,身已软绵无力。
伏廷将她放在榻上,却又生生停了,嘴衔着她耳垂,低低说:再多休养一阵子。
他可以在她面前抛去自制,也可以为她全然克制。
栖迟雪白的手臂露了出来,搂着他颈,抚着他结实贲张的肩背,指尖插入他的发,埋首在他肩头,一口一口地呼吸。
※
军中禁酒,尽管如此,热闹也持续了大半夜。
第二日一早,栖迟自榻上起身,发现原本两张分开放的行军榻是并在一处的,合成了一张床一样。
至于伏廷何时弄的,竟没察觉,只记得昨晚被他抱着睡了一夜。
身旁已空,他早已经起了。
她穿好衣服,掀帘出去,外面人马忙碌,往来穿梭,辎重粮草都已收整上车,战马被陆续牵出,还有不少人在收拾营帐。
伏廷在营地另一头与曹玉林说着话,眼睛一看到她就停了,冲曹玉林点了个头。
曹玉林抱拳,转身走了。
伏廷转身朝大帐走来。
“就要走了。”他站定了说。
栖迟嗯一声,看他下巴刮得干干净净,身上胡服紧束,袖口也系地好好的,将她给他包扎的伤处遮盖了。
“好像我起的最晚。”
他朝左右看一眼,低声说:“那又如何,大都护夫人不走,谁敢走?”
栖迟目光微动,抬手撩了下鬓边发丝,藏了唇边的点点笑意,转头回帐去准备。
天阴沉,风呼凛凛。
全军拔营。
等栖迟系上披风坐入车中时,新露已经抱着孩子在等着了。
李砚准备骑马随军而行,牵着马过来,先探身进车逗弄了一下裹成小粽子似的弟弟,再对栖迟道:“姑姑,应当不久就能回瀚海府了吧?”
栖迟眼一动,想起瀚海府里的事,又若无其事地冲他笑笑:“应该是。”
有伏廷在,再回去她倒没那么担心。
……
马车外,众人上马启程,踏过荒原,先往榆溪州方向而行。
伏廷打马要去车边时,罗小义跟了上来,他环顾左右,低低道:“三哥,这场仗是打完了,可那幕后的‘帮手’呢,就这么算了?”
与突厥从对峙到如今,大半年都下来了,论打仗却就这么几场,可错一步便凶险万分,榆溪州中还遭了这样的伤亡损失,若非有人相助突厥,以瀚海府如今兵力,岂会让突厥如此猖狂,想想便可恨。
伏廷沉声说:“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何止,还必然要揪出来。
罗小义又朝左右看了看,歪着头靠过来:“三哥可是有计较了?否则你当时何必叫我突然去榆溪州的后方安置一批兵马呢,现在越想越觉得你是算好的。”
伏廷问:“你觉得他们是如何凭空出现的?”
罗小义转着眼珠盘算:“突厥狗都被挡在边境,前面进不来,又不能飞进来,总不会是……”话到此处一顿,眼珠睁圆,“莫非是从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