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们四人就毫不犹豫转身离去了。
廖停雁一回头,见司马焦在看自己。
“怎么了?”
司马焦忽然一笑,仰头又灌了一口酒,才道:“以前你说话行事,都让我觉得很熟悉,但是刚才你的样子……我感觉我似乎没有见过。”
他笑起来,带着手心的温暖,贴在廖停雁颈脖一侧,“令我有些陌生。”
廖停雁忽然就没了笑意,她微一侧脸,避开了司马焦的手,看向他放下来的那一壶酒,“你离开我十七年了,我又不是永远不会变的。”就像他,从前也不爱喝酒,可现在,他时常小酌。
司马焦揽着她的后脖子把她拉回去,按着她的脑袋把她按回自己胸口,“为什么生气?因为我说陌生?”
“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所有如今的陌生,都将变成日后的熟悉。”他低下头,唇贴着廖停雁的耳廓,姿态非常亲昵,低声继续说:“而且你一直在我身上寻找熟悉感,也想让我在你身上寻找熟悉感,重复过去相似的场景,不会累吗?”
廖停雁:“……”
她感觉手指像是被烫了一下,有些颤抖的疼。她没想到他会突然戳破这一点,戳破她那些秘而不宣的心思。
司马焦总是这样,他看着总是什么都不在乎,也没有注意,但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也什么都清楚。
从前是这样,现在也如此。
十七年,这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至少对她来说不是。她是久别重逢,他是宛若初见,她不擅长爱,只有他最熟悉的样子罢了。不论是夏日山溪,还是水獭,都是她在这漫长时间里记起来的,他不记得了,所以她重现一遍。
廖停雁默默起身,走进了溪水里,她把自己变成了一条普通的小鱼,混进了那一群拇指大的小鱼中间。她现在不太想和司马焦说话。
司马焦伸手捋了一把长发,也走进了水里,他弯腰去看那些小鱼,思考着什么,伸手下去抓鱼。那些小鱼在他手指伸下去的时候就一哄而散了,司马焦不以为意,继续在那里抓鱼,好像一定要抓到那个和自己躲迷藏的廖停雁。
他在山溪里转来转去,忽然猛地一捧水,合拢手掌往岸上走,带着笑对手掌中说:“好了,别生气了,我们先回去。”
走到岸边,他背后被人泼了一片水,廖停雁出现在他身后,板着脸朝他泼水,“你认错鱼了!”这男的什么眼神?
司马焦却早有预料一般扭头,松开了手,他的手掌里只有一捧水,没有鱼。他岔开腿坐在岸边大石上,带着笑撑着下巴看她,非常坏。
他是故意的,他在诈她。
廖停雁跟他对视片刻,躺回水里,又变成了鱼,这回她是真的不想理这个家伙了。
司马焦走回水里,伸手往水里去抓鱼,那些小鱼还是一股脑游走,只有一条,好像死了一般,僵硬地漂在水里,一动不动。司马焦忍下喉咙中的笑,两手把那鱼捧起来,故意发问:“这回没认错吧。”
他手里僵硬的鱼翻个身,朝着他:“呸——”
司马焦大笑起来,捧着她回去。
其实,他想起来不少事,只是都没有她,也并不令人心情愉快。
“如果你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你不是‘廖停雁’。”
“我也会喜欢你。”
“你信不信?”
鱼吐了个泡泡:“……凭什么?”
司马焦:“凭白无故。”
廖停雁:“故弄玄虚。”
司马焦:“虚与委蛇。”
廖停雁:“……”蛇字开头的成语有什么来着?蛇蝎心肠?可是虚与委蛇的‘蛇’读音同‘移’,这不行吧。
司马焦:“哈哈哈哈哈!”
廖停雁脸一黑,妈的,我为什么要突然跟他玩成语接龙?!
第79章
这一年冬日格外冷, 南部几郡从入冬起就下了好几场大雪,比往年冷上许多的天气让平民们的日子难熬起来, 没有足够抵御严寒的衣物火炭, 很快就开始出现冻死的人。
最开始只是路边无家可归的乞丐,如漆黑的石头一般被冻在路边, 然后就是一些偏远村子, 贫民棚户区,体弱的老人小孩……因为这一场寒潮来得突然, 一时间死的人又太多,底下的官员不敢上报, 强行将冻死的人掩埋, 不允许任何人离开原籍地。
因此这一场灾祸, 最开始燕城王都方面并不清楚,等到消息瞒不下去了传开来,大臣们匆匆前去皇宫寻找陛下商讨, 却发现陛下根本不在王宫里。他总是如此,说走就走, 如今越发夸张了,竟连一点消息都没传出去。
王宫里如今只有个小殿下,坐在司马焦常坐的那张椅子上, 晃着腿一脸天真地看着他们。
大臣们:要亡国了!肯定要亡国了!
他们心中声讨谴责了一番陛下,又痛心疾首一回,然后聚在一起讨论怎么面对这场百年一遇的大雪灾。反正陛下平时也不管这些,他们自己处理就好了。
然后问题又来了, 毕竟不是所有官员都大公无私,大家各有各的想法,又开始扯皮起来。
他们在扯皮,陛下和贵妃此时却在千里之外的南明郡,也就是让他们争论不休的‘受灾区’。
前两日廖停雁在宫里待得无聊,发现今冬燕城王都没有丝毫下雪的预兆,反倒南方寒气迫人,她便突然起意想要去看雪。她在修仙地界,好些年都没看到大雪了,有些想念,所以在商量过后,她带着陛下乘着飞行灵器飞到了南明郡赏雪。
漫天的白雪和铅灰色的天空,让这个婉约的南方大郡变成了雪岭,虽然确实好看,但廖停雁只看了几眼就拧起眉。
有时候修为太高真的不太好,她的感知能力非常强,强到她能透过重重雪层,看到里面被冻住的尸体,神识再拉高一些,一眼望去,甚至有些死灵怨气徘徊。
廖停雁没了赏雪的心情。她的神情变化引起了司马焦的注意,两人站在南明郡一座城楼之上,司马焦身上搭着一件黑色的狐裘,他温热的手掌蹭了一下廖停雁的脸,蹭掉了落在她脸颊上的一片雪花。
“怎么,这雪不好看?”
“这里死了不少的人。”廖停雁牵住他三根手指,有些恹恹的。
司马焦没什么表情,“既然如此,那就去个没有死人的地方看雪。”
廖停雁:“……”忘记了,这个祖宗从前在修仙界就是手一招带来腥风血雨的人物,他并不在乎这些。
廖停雁重新说:“看到这里死了这么多人,我觉得不舒服。”
司马焦这才眉头动了动,“那就处理一下。”
廖停雁思考了片刻,仰头看天,天空之上,隐隐有什么在闪烁。她忽然挥手,磅礴的灵气直冲云霄,震散了那些冰冷的雪云。天光突然间明亮了许多,阴沉了一个月的地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太阳的踪迹。
她听到隐隐的雷声,没放在心上,就是看了眼司马焦。她得到灵火之后,但凡做点什么事,总能听到雷声,只是得到灵火之后,她也不怕雷声了。
就好像司马焦给她的不止是灵火,还有他的某一部分特质,让她对这个世界少了许多畏惧。
“不止南明郡,寒流一路往南,我现在震散一次,过段时间又会聚集起来。”廖停雁决定把魔将们找来干活。毕竟一个人干活太累了,拯救世界需要人手。
她和司马焦一起住进了南明郡郊枞景山的一处庄园里,这里的山林也被雪覆盖,还未化去的厚厚积雪在阳光下闪耀,天地清朗,这景致让廖停雁感觉稍微好了一点。
先前驻守在燕城王都的魔将们赶到,满脸迷茫地领取了自己的任务——清雪救灾。
魔修:“我们……我们可是魔修啊。”
魔将危厄满面狰狞:“爷爷我也记得我们是魔修,可是魔主不记得了!要不你去提醒她一下?!”
魔修转了转眼睛:“我们真的要去救这些凡人?都死了这么多人,魔主肯定也是随口吩咐,不如我们——”
魔将危厄瞬间露出了忠君爱国的浓眉大眼,一抬手:“来人,这人违抗魔主之命,把他绑到魔主那里去!”
魔修:“!!!”
试图阳奉阴违偷偷搞炼尸材料的魔修被烧死×1
魔将们带着老实下来的魔修们各自奔赴受灾严重的几个郡,驱散寒流,人工停雪。这事其实并不难,就是有些琐碎,干完活回来汇报的魔将得到魔主的认可后,纷纷放松离去。
魔将危厄是速度最快的一个,他见过魔主准备离去时,恰巧在走廊遇上了司马焦。这个前任魔主统治魔域的那段时间,所有人看到火焰都觉得心惊肉跳,危厄也是一样,他从未见过那么强大又残暴的魔主,几次三番差点给他吓破胆子,哪怕他现在是个凡人,危厄也下意识感到恐惧。
他忍不住屏息,站在一边想等这祖宗自己离开。反正他现在又看不到我,魔将危厄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
“危厄。”
魔将危厄一僵,对上司马焦的眼神,背上一瞬间寒毛直竖。他看到我了!看到我了!
等到司马焦走了,他才恍然回神,想起来刚才他说了什么——“将雪带到这一处枞景山。”
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直接走过去了。
危厄忽然猛地一拍手,嘿呀!前任魔主他、他竟然记得我的名字!忽然觉得好荣幸好骄傲啊!
不过,“将雪带到枞景山”这是什么意思,枞景山就是这一片山头,他老人家想让这座山下大雪?现任魔主想让雪停,前任魔主想让下雪……嗯,他是不是知道太多了,是不是遇上事儿了?
他的一位下属听闻此事后,摇摇头,“将军,您可还记得前任魔主在魔域时吗?道侣要什么他给什么,就算不要,只要喜欢也会寻来给她,你看这如今这做法不是很熟悉吗?依我看,是咱们现在这位魔主想看雪,或者从前的魔主想同道侣一起看雪!”
危厄:“啧啧,道侣实在也太麻烦了!”
小小抱怨一句,然后乖乖去做,将寒流与雪云赶至这一片荒无人烟的山林,给山庄里的两位主子人工降雪。
廖停雁在见红螺,红螺偶尔会从魔域过来看看她,顺便带一大堆清谷天送的特产,给廖停雁改善一下生活。
红螺一来就看到她把魔将们指使的团团转,她不明白了,“你这是在干什么,闲着没事管这些干什么?”她毕竟还是个土生土长的魔修,很是不理解廖停雁的做法。
廖停雁也没多说,只说:“可能因为我终究是个凡人。”
红螺翻个白眼:“你这个修为,你跟我讲你是凡人?”
可是有再高的修为,心是凡人的话,也就确实算是个凡人了。这可能就是她能看着魔域和修真界里面那些斗来斗去,各种死人,却受不了凡间这一国一地的雪灾死人的原因。
能接受波澜起伏人生中的牺牲,但看不得平凡人生里的灾难。这大概就是所有普通凡人的心理。
红螺也不愿意拿这种小事和她多说,“算了,这点小事,你想做就做吧,反正只是些普通人。”
廖停雁就是这个时候发现了外面在下雪,她先是一愣,然后闭目一瞬,神识发现雪只存在于这一片山林,存在于她眼前所见。
后山松林上的雪还没化完,这一场大雪下来,大概又能维持很久的纯白世界。
廖停雁大开着窗户,任由纷飞的雪花飘进来,带走屋内的温暖气息。她来这里是想看雪的,知道这一点的只有一个人。
红螺正和她说起司马焦,“你到他身边大半年了,他想起来多少了,有没有想起你?你们现在怎么样?”作为廖停雁最亲密的朋友,她总是很担心自己的朋友出现感情问题。
她说了半天,发现廖停雁没回答,她看着窗外的雪,脸上带笑。
算了,不用问了。
她耳朵一动,忽然快速说:“我说完了,先走,下回再见。”说完从窗户跳了出去,瞬间消失。
红螺一走,司马焦就走了进来,他自然地坐到廖停雁身后,抱着她一起看窗外的雪。廖停雁习惯性性靠在他怀里,手指微动,屋内的暖炉就开始散发热度,他们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温暖如春。
下着大雪的时候,天地之间总是格外寂静。廖停雁有那么一瞬间想问司马焦,想起来多少了。他让这场雪出现,就表示他确实想起来很多。
可是,廖停雁终究没有开口问,她只是觉得很安心。
她很早就知道,司马焦迟早是会想起来的,他毕竟不是转世,而是寄魂托生。
如果说转世是一台电脑零件拆开,分开重装到其他的电脑上,那寄魂托生就只是一台电脑重装了系统,还是备份了资料的那种。就算当初生下他的孕者没吃还魂丹,他的记忆也会慢慢找回来,只是之前廖停雁不知道这个过程需要多久。
真要说的话,她自己的记忆想完整找回可能还更难些。因为司马焦他只要随着年龄增长,就自然想起来了,而她每次都需要神魂的疼痛,才能想起来被洗去的记忆。
廖停雁这一辈子都在“顺其自然”,她捏着司马焦的手,感觉道他身体里那一点微弱的灵力涌动,慢慢困倦地闭上了眼。
顺其自然吧。世上的事都是越想越复杂的。
南方几个郡的大雪都停了,唯一没有停雪的只有无人踏足的一片枞景山。
司马焦和廖停雁去后山松林漫步,一把红伞落满了雪,变成了白色,林中有一处小径,通往山上一处野亭,两人反正无所事事,干脆拾阶而上,踏雪寻亭。廖停雁少有这种愿意自己爬山的时候,往常她都待在一个地方‘冬眠’。
正所谓春困夏休秋乏冬眠,是所有社畜的生活习性,哪怕廖停雁不做社畜很多年,还是没有改变。
两人走在山径上,司马焦走在前面一点,他头上没有伞遮着,肩上落了雪,廖停雁落后一步,她举着一把伞,自己遮着雪,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着。廖停雁转动伞,唰唰唰有雪落在司马焦的狐裘上,被他轻轻一抖就落了。
他扭头挑下眉,又继续不紧不慢走着,没把她的骚扰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