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事是我骗他,他跟我大发脾气。”穆耀耸耸肩,一点陷害朋友的愧疚也没有,“不过东南沿海平静,无外患。因民富,内水亦无大匪,为此大江水师无用武之地。他日日嚷嚷说闲出鸟来了,水军不过是帮朝廷运运粮,为皇族游江游河的做个保卫,所以降到马军司当小兵,他其实快活得很。二哥你猜得真准,所说全中。”
“我猜得准,可你要说的到底是什么呢?”穆远向旁边走了几步,端坐在一块低矮的湖石上,定定的望着自己的三弟。
能推心置腹的谈谈,终究是件很好的事。
哪怕他知道,三弟到头来跟他谈的是平安。但,这样也能让他知道三弟现在的心意。
“我想说的是,我知道二哥这样做是为什么。”穆耀却没坐下,而是轻轻踱着步,“二哥自然是为了大江百姓,尤其屡受战争荼毒和伤害的边境边民。可最重要的,你想立下不世的战功,这样才能直言求娶我们大江国惟一的国公主。”
“你也全部猜中,想不到我们兄弟半斤八两。”穆远扯了扯唇角,不知是赞赏还是讽刺。
穆耀却哼笑,“爹是一定要你娶苏美华的,不对,爹是要与苏家联姻,至于你娶谁不娶谁的都没什么要紧,重要的是未来的二嫂要姓苏。你身为他的儿子,又不像我,惯是个忤逆不孝的,就算你拒了苏家,也会有赵家钱家孙家李家,爹断容不和是你娶平安进门。爹悉心栽培你这么多年,可不是让你当好看的花瓶摆设的。”
“那我该如何?”穆远挑眉。
“自然是赢!只要你打得大夏人满地找牙,你的功劳就大如天。那时一切都不同了,行大功就有大赏,你的风头压过爹,他在众人面前完全没有反对的余地,至少讲不出理来。皇族呢?哪怕没人为平安做主,也不能,更不敢拒绝你这样的功臣。再加上,你功劳越大,民望越高,权势也会增加。以大江国文人掌权这个尿性……”
他喘了口气,说话半文半粗的这幅德行倒像足了他爹穆定之,“他们巴不得你尚主,从此解甲归田,毕竟驸马不能有实权。所以,他们会乐得成全,免得穆家坐大。如此,你求娶平安就是十拿九稳的。爹再不乐意,也不能与整个大江国为敌。这是迂回战术吧,我的好二哥?可惜我不喜欢兵法,不然定然不比你差的。”
“你倒是知我心意。”
“因为我们是敌人。”穆耀望了望天上的弯月,声音变得毫无感情,“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敌人与敌人之间的了解,胜过最好的朋友。”
“我们是兄弟。”穆远叹了口气,试图纠正。
穆耀摇头,“有那样的爹,我们自从出生就成了敌人。即生瑜,何生亮,懂?二哥你很优秀,但我也不差。可是你得了爹和平安的喜欢,这就是犯到了我。这世上,古往今来,兄弟成仇的多了,谁规定一定要相亲相爱?”
第229章 一辈子别安心
沉默,冷若春月。
好半天,穆远站起身,“你装混账,让爹赶我们出来。然后说有话对我讲,然而就是说这些没用的?”他淡淡的,似乎完全没有被这些话震住。
又似乎,这些在他眼里只是小孩子负气,说有一天要胜过大人,发发狠话罢了,根本不值一笑,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我要说的是平安的事。”自家二哥这样荣辱不惊的,让穆耀有些自尊受伤。
“好。”穆远点点头。
暗暗松了一口气:终于到了正题。
“你想用这种方法得到平安,不是以权谋私吗?你赌上这场战争,万一输了,是以举国之力为你的计划陪葬吗?”穆耀说得有点尖锐。
“我确实想娶到平安,而且这也确实是我能想到最好办法了。”穆远舒了口气,大大方方的承认,“只是我怎会以大江国做为代价?平安与先帝的感情之深,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若祸害了家国百姓,她岂能还看得起我,眼里又岂能还有我?再者,我们生在边境,长在边境,亲眼看到什么叫生灵涂炭,看到那么多无辜者因为朝廷孱弱而丧命,甚至看到母亲和大哥因此而死,你觉得我真会无动于衷,放任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吗?你当,我的血是冷的?”
“爹也曾一腔热血,如今又如何?权势是比天花还可怕的病症,任你是谁,最终也得染上。”穆远冷哼,语气里却有无奈与唏嘘。
“哪怕染了天花症,也有活下来的人。”穆远为父亲羞愧,却不愿意过多纠结于此,“我本没必要对任何人解释,可你是我的亲弟弟,所以我告诉你,我为的是平安,可也是为的大江国。我敢这么做,就是通过种种迹象判断出如今是最好的时机,甚至可能是几十年来惟一的时机。错过,让稳定下来的大夏国继续发展,迅速成长,未来很可能会后患无穷。”
穆耀张了张嘴,习惯性的想反驳。但终究,话没说出来。
他听王蒙给他分析过:如今大夏王是从前大夏国的大王子,名为金耀,很是具备雄主的气质。因为母族不强,他本来没机会继续大位,但大夏在动乱分裂数年后,他不仅成王,大夏四分五裂的局面还被他一举统一,又兼并了周边不少小部族,剑指大江国的意图简直不要太明显。而且他还不只是能打,对内治理国家也是一把好手,身边能臣猛将很多。
所以,他二哥说得很有道理。若不趁着金耀羽翼未丰时就给予沉重的打击,等他真的让大夏国国泰民安的时候,大江国的倒霉日子就来了。
其实对于大夏国来说,如今不是侵边的好时机,相信金耀也并不愿意。但是由于多年的内耗,大夏国内矛盾太大,外战是惟一舒缓的办法。他也是太看轻大江国的武力,加之对大夏兵马有威胁的很多名将内调了,所以才有恃无恐吧。
从私心角度讲,穆耀宁愿他二哥是个私心重的人。可他二哥偏偏不是,让他无话可讲。
“那二哥就想办法胜利吧。”好半天,穆耀终于开口,“我倒不是懒,不愿意给你烧纸添土什么的,是你为国捐躯了,平安就会记你一罪子,再不也不可能喜欢上别的人。我可不愿意和死人争,活人怎么争得过死人呢?再者,她那样藐视世俗的人,从此终身不嫁也是可能的。所以,就算为着平安,你也要活着回来。”
听这话,穆远不禁愣住。
这不像是他那外表才华横溢,私下尖酸刻薄的三弟能说出的话。
他这惟一的弟弟虽然聪明,骨子里却太骄傲了。什么话都说在前头,放在嘴上,与人为敌时,连掩饰也不屑于做。倒像是小孩子,喜欢什么就告诉人家:现在我要来抢了。
三弟这样,遇到那些老奸巨猾的人是赢不了的。好在才名甚盛,又洞彻人心,倒也吃不了亏。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总是对三弟恼不起来的原因,他坏也坏得坦荡,让人佩服。
不过,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是退出竞争了吗?”看到穆远疑惑的眼神,穆耀嘲讽地道,“我不会放弃平安的,就像你不会放弃她一样。就算你将来真的能娶到她,也未必就从此踏实了。那些惊世骇俗,人神共愤的事我也做得出来。有我,你一辈子别想安心。”
“我会时刻提防,就像在战场上守着我的命。”穆远很坚定。
“可是你有没有替她想呢?”穆耀歪过头,明明是挑衅的话,却带着真诚,“你有没有想过,她跟着你,只能提心吊胆,因为你总要上战场。就算大江内政平顺,你又让她怎么安心度日?还有爹,你让她怎么与亲长相处?再有,你不喜欢诗画,可她却喜欢。不然,为什么我每次开诗酒会,她都会矮下身段去参加呢?回来后,还特别高兴。”
“你想说平安喜欢的是你吗?”穆远皱眉了。
这确实是他心底不愿意触碰的一个问题,但表面上并看不出来。况且相处这么久,平安对他的感情已经表现得明显,他并不怀疑。
说起来,平安这么好,喜欢上她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而他三弟也不差,长得又好,就算平安之前……他也可以理解的。
只是,心里总是有点虚。
“不,她喜欢的是你。否则,我怎么可能给你机会靠近她?”穆耀咬了咬牙,倒也光棍的承认事实,“但我相信,她只是‘现在’喜欢你。因为你救了她,因为她哥哥才死,她孤零零的,四面楚歌,嫁人,活命都被人掐着脖子似的。而二哥你太强大了,她难免会产生依赖的感觉。你不妨回忆一下,她对你表达好感是什么时候?”
穆远垂下眼睛,不想让三弟看他陷入回忆。
确实,多年后两人近距离相处,是在东京城的长街上,他把她从惊倒的马上救走。再之后是在宫里,还有在湖上,在公主府的门口……
第230章 这就是喜欢
平安之前对他不假辞色,确实是自先帝故去后,忽然对他热情了起来。
为此,他也曾疑惑来着。但这是他太渴望平安了,所以他不愿意也没有想太多。
“你也有感觉是不是?”穆耀见二哥不吭声,追问道,“你也明白,那不是真爱,只是对强者的依附。或者你也并不是真心爱她,只是想得到她。倘若你真心,只是想让她快乐幸福,怎么可能宁愿她将来悔恨,也要坚持娶她呢?”
咚的一声。
就像迷惑人的妖言,穆耀的话让穆远的心瞬间落地,砸得生疼。
但,他很快就掩饰住那隐痛,站起身来,走到穆耀的对面,彼此直视着,“三弟,你把我想象得太伟大了,我不会为了所谓平安的真正幸福就放弃自己的机会。我也不管平安从前如何,将来如何,既然现今她心悦于我,我就相信只有我才能护着她,让她这辈子都如意顺遂。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一心一意待她,她终究会明白我。将来,就像我除了她就不要其他女人一样,她也不会再要其他男人。”
“你觉得老天爷会让这么好的美事落在咱们家人的头上吗?”穆耀一晒。
切,一心一意?笑话,上辈子二哥也是一心一意,结果呢?只落得那么凄惨的下场,连死,都死得那么酷烈,想想都让人无法忍受。
“二哥,你确实是保家卫国,但战场也确实是杀人如麻。杀孽太重的人,总没有好下场的。那样,你也要拖着平安一起吗?”
“她若愿意。”穆远的目光十分坚定,好像周遭的空气都凝固了似的,“她若愿意跟我下地狱,我必把地狱踏平,转为乐土,不会让她受一丝委屈。”
啾。
不知什么鸟儿叫了声,似乎被这话震得从树上掉下来似的。
穆远与穆耀,东京城最出色的两个年轻才俊,亲兄弟,就这么四目对撞,谁也不肯退缩哪怕一丁点儿。若有人能看见气场,并定能看到火花四溅的场景。
这是对峙。
这也是宣战。
好半天,穆耀终于扯了扯嘴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有点苦又有点凉,“二哥,你相信人有前生来世吗?”
“什么意思?”穆远挑了挑眉。
“没什么意思。”穆耀耸肩,“只是我很好奇,若你知道自己前世做错了什么,这一世有重新开始的机会,你会不会改变呢?”
“没有人能看到自己的前世与来生,那就不如顺从自己的心意。”
“说话别太绝对,谁知道前世今生会不会重叠呢?”穆耀因为个子比穆远略矮,这样近距离相对,仰得有点脖子疼,于是退后半步,“二哥在战场上往往能料敌先机,真希望你也能看透自己的身前身后事呢。”
“难道你能看透吗?”穆远皱眉,觉得今天三弟怪怪的。
不知为什么,心里还一阵阵的不安,穆耀那双黑星似的眼眸仿佛洞悉世情,让他害怕。
“说了你也不信,不如不说。”穆耀却又后退一步,半转过身子,“我言尽于此,往后也不会客气。我不知道你要什么,反正我这辈子就只要赵-平-安!所以,你也不用客气。”
“三弟!”穆远叫了声。
但穆耀却根本不理,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今天巍冠博带,仿魏晋风流,在月色下这样走,微风荡起了他白色的袍袖,鼓胀得像两只妖异的小船,加上园中黑暗,居然有些鬼气森森。
穆远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有些怔然,蓦然有一种三弟来自另个世界的怪异感觉。
不过他强行压下心中的异样感,看向“鸟儿”掉落的地方,结果却除了地上折断的残枝断叶,什么也没发现。
他不禁叹了口气。
阿布那个耳报神不知又去怎样念叨了,从前跟他在军中,没觉得阿布是个话唠。这才放在平安身边几个月,简直换了个人似的。只恨不能天天拿着包瓜子嗑着,四处听窗根,然后回去八卦兮兮的报告。
这还是他身边最信任的暗卫,军中最优秀的斥候吗?
转念一想,又觉得很好。
这证明阿布喜欢平安,不再把保护平安,给他与平安之间传递消息当成任务。阿布只要把谁当自己人,那就是以性命交托。看到没?现在已经不听他的命令,改听平安的了。
而很快,他就要离开东京城。
父亲对穆苏两家联姻是志在必得,他不答应,平安就成了拦路石。尽管他诸多威胁,也难保父亲不想把这块“石头”踢开。
那时,他远在万里之外,没办法处处照应,只能委托给刘指挥多看顾,也会安排下足够多、足够好的人手保护平安。加上平安自己的人,三重防线,父亲不会有下手的机会。
而在这三重防线中居中协调的人,非阿布莫属。
所以阿布能认同平安,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呀。
穆远想着,又沉吟片刻就出了定北侯府,先回了马军营一趟。觉察到父亲以及其他势力派的人手都甩开了,就趁夜前往公主府,熟门熟路的来到赵平安的院子。
正屋里,烛火未灭,映出一道模糊的女子剪影。
穆远伸手,轻轻摸了摸窗纸上的影子,心意立即温柔下来,似这如水春夜。
然后他并没有进屋,而是轻轻敲了敲窗棂。
就见那俏丽的身影一窒,似乎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好半天才传来柔软的声音,“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