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既然大小叶氏不会开这等玩笑,能散出这等消息的,他猜定是平安大长公主。
诱饵设得那么明显和敷衍,显然她真的不看好这位排行第九的小皇帝的才智。
可结果呢,九哥儿还真是毫不迟疑的就相信了。
想想平安蛰伏了这么久,在先皇大行之初几乎没有存在感,现在却忽然闹了一场,只怕就是为了见九哥儿一面,演一出戏。这下好了,只怕朝中各色势力都得到了消息,生出各种各样的想法了。
她毫无顾忌地说出那些让人猜疑的话、大胆的话、意有所指的话,看似无理取闹,却也是故意的吧?
她,到底要干什么?
除了活命,还想换天吗?
想到这些事,他忽尔很烦躁,但一想到赵平安一身素白,站在艳粉色的木槿花边,神情间带着一丝狡黠,最后甚至摆出无赖样了,却居然还是让他心软得没有任何办法。
还有她用帕子扇风,颊边的碎发飘啊飘的……
“听说你跟皇上进了内苑?”耳边,父亲的声音响起。
穆远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出了神,不知不觉间已经回了侯府,正穿过小校场,向自己羽林居走去。
而父亲穆定之此时光着上身,手中拄着长刀,微喘,微汗。
穆远定了定神。
父亲已经现出老态,数年的远离沙场,浸淫朝堂令他的肌肉不再结实,皮肤白了,头发花了,但身上的道道伤痕还见证着他曾经的光荣,锐利的目光仍然透露着他的雄心野望。
前半生,父亲所求的都得到了,哪怕代价怪重。
如今,他老人家还想更进一步吗?
“是荣王的旨意。”他简短的回答。
提醒父亲:新皇还没有正式登基,所以仍然应该沿用旧称。
但,终究忍不住又加了一句,“那就是您认定的未来皇上?”
“他才八岁。”听出儿子语气中的不屑,穆定之沉声道。
“我八岁时已经上战场了。”
“见到大长公主了?”穆定之不应儿子的话,转而问。
穆远低低的嗯了声,突然有点想笑。
真让平安算计准了,消息传得这样快。
他虽然路上行得慢,但也没想到父亲居然先知道了。整件事,看似鸡毛蒜皮,她却拿捏得时机正好。而且拿贼拿脏,之前她一直隐忍着不吭声,击之就要让对方反驳不了。
虽是小事,却是做大事的格局。
“远儿,为父警告你,心里别再想着平安公主了。”穆定之见儿子目光游移不定,心中忽然冒了火气。
又四处无人,一咬牙,直截了当地说。
穆远猛然抬头,望向穆定之。
“她回东京城那天,若不是你拦那一下,早就死得透透的了。”穆定之压低了声音,叹了口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了她,居然违抗了我!”
“你们这些人,为什么非要她死?”穆远想到那天,平安就在他臂弯里,那样险,那样随时会破碎的样子,不禁心有余悸。
但想想刚才,她还是在他手里,依靠着他才能稳住……
“什么叫我们这些人?你明知道,这不是我的手笔。若是我,难道会落空?”
穆定之重重哼了声,面色如铁,“可是我得说,若她死了,就没有麻烦了。你该知道她与先皇有多亲近,和叶贵妃、叶家有多不对盘。”
第009章 谁也不能
“又如何?”
“如何?你还敢说!你多此一事,给大江国带来多少变数?谁也不知道,先皇到底留没留下什么要命的东西。”
原来,她在你们心中,只是多出的一件事。
穆远的心一直往下沉,却不想再多说,只深吸一口气,“您想做什么,随您吧。她想做什么,我自会想办法阻止。”
他眼神中透露着深深的疲惫,可下面的话,语气却极强硬,“但她的命,我一定要保。”
“你!简直不知所谓!如此执迷有什么意义?她长得又不是很美,你怎么就把她放在心上了!”穆定之大怒,花白胡子飞起,显得面目有些狰狞。
从前在军中,他发火,连敌军都要抖三抖。
可是他的儿子,他惟一看中的儿子却面色平静,毫无退缩。
那脾气硬得,就像边境的寒山屏。
“你可明白,就算先皇还在,就算她看得上你,你也不能尚主!”穆定之换了语气,有些苦口婆心,“安北侯府就指望你,我的衣钵也要传给你,整个穆家都依靠你,你知道我不会让你做个富贵闲人!一事无成的窝囊废,我们穆家出一个就够了!”
大江朝文风盛,文臣的势力也大,影响了全国的审美。
文人们喜欢女人纤细柔弱,性格温顺。
可赵平安却常年运动,酷爱骑马,因此身姿健美苗条,性格张扬活泼。所以在传统意义上,真的算不上美貌动人。
“总之,什么都好。”穆远的声音淡淡的,还是那么平静。
可语气里,也还是有那么一股子不容质疑,“就是一样,谁也不能动她的命。我说得够清楚吧?谁-也-不-能!”
“不孝子!为了个女人,你连家先人祖辈,家国天下也不顾了么?”穆定之又爆了。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就算身为父亲,就算同样在尸山血海中滚过来,就算一般的铁血无情,穆定之也只是气到暴跳,却又无可奈何。
他深知,这个儿子让他有多么骄傲,却也深知这个儿子有多么说一不二。
说做什么,就必定要做到,就像战场上的烈马一样无法驯服。
气极之下,他也只能用儿子最在意的东西刺他,“宫里的那丫头到底有什么好?让你一声不吭的从小喜欢到大。哪怕她心里惦记的是你弟弟,你也没关系吗?!”
穆远紧抿了唇。
瞬间的沉默,就好像空气都凝住了。
“三郎要回来了?”但很快,他却又开口,神情纹丝不动,“正好我还有事问他。”说完,向父亲施了一礼,走了。
背影,气息,以及脚步都没有变化。
穆定之张了张嘴,彻底无语。
他老穆家的坟头是被人下了咒吗?为什么他的儿子们会这样。
长子自尽而死,对外只能谎称暴毙。
次子样样好,性格坚毅,上了战场勇猛又机智,简直是天生的战将。
可小时候看着还好,长大了不知为什么变成了锯嘴的葫芦,一天到晚也见不到他说几句话。这几年还威严日盛,小小年纪就带了煞气,大热天能把人冷出三丈外。
谁也猜不透、看不清远儿的心思。
只有他知道,平安大长公主就是他的心思。
幼子呢?就是个忤逆子,除了长相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当年若没有生下这混账就好了。
幸好,这个朝堂他还能做一点主,只要平安大长公主不成为绊脚石。
不过,他今天探到了远儿的底限。
至少赵平安不能直接死在他手里,这样远儿才不会跟他翻脸。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可指望了,可不想父子离心。何况,还是为了个无足轻重的女人。
穆定之想着,叹了口气,愤然把长刀掼在地上。
那钢口极好的利刃唰的一声,直直穿入青砖地,兀自颤抖个不停。
而在他看不到的羽林居里,穆远正稳稳坐定,直到连贴身侍卫也谴下去,他才以右手按住左胸,露出痛楚的神色来。
平安喜欢三郎?!
怪不得她从来对自己不假辞色,似乎还有点怕。
可是,也怪不得她会喜欢三郎。满东京城,不喜欢三郎的姑娘很少吧?他只是个武夫而已,不会讨人欢喜。
其实,之前他就有所怀疑,却不愿意相信,直到父亲这么明马明枪的说出来。
这就像硬伤,宛如刀子直劈过来,破了他的皮肉,断了他的经脉,疼得直入骨髓。
此时心里更仿佛扎了根刺,偏偏又拔不得,碰一碰都会鲜血淋漓。
那不如……就放着吧。
悄悄把她放在心窝里那么多年,生生的也摘不去,那无论如何,他要让她好好的活着。
或者,还能活得快乐一点。
想着,他站起身,按动机关,打开墙上的暗格,取出那只显得有些古旧的女子妆奁盒来。打开,深深凝视里面的东西,眉头越皱越紧。
最近的事情越来越诡异了,先帝驾崩那天,他做了个怪梦。
梦里,到处都是血,到处一片灼目的红。
平安就站在那片血红之中,对着他一直哭,一直哭。
眼泪滂沱,却始终无声。
她得多难过,才会那样!
就算是在梦里,他也痛得心如刀绞,就那么痛得醒了过来。
可是,梦中的情景却极为清晰真实,且挥之不去。
醒来,盒子里的东西莫名其妙的只剩下一半了。
他肯定这盒子没人动过,所以他猜不透这是什么情况?
他只感觉,他和平安之间发生了什么,可又了无痕迹。他不得已用了笨办法,排查一切与她有关的消息,结果发现果然有人要暗害她,先后两次!
当时,他心胆欲裂,因为她远在东京之外,和三郎在一起。
他怕救不了她!
然而就在他要赶往西京的时候,在御街上与她相遇。
天可怜见,先皇护佑,她似乎无意中躲过了第一次动手,他也才有可能阻止第二次。
可是,娘留给他的遗物怎么会变了呢?和他的梦有关系吗?
为什么很多事他觉得似曾相识,却又完全不同了呢?
他到底是陷入了什么可怕的梦魇,是始终醒不过来,还是那血淋淋的一切都过去了?
“平安……平安……”情不自禁的,他喃喃念出这个名字,这个封号。
第010章 亲兄弟
猛然之间,赵平安从噩梦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到处都鲜红得刺眼,那种温热的血液喷溅在皮肤上的感觉。
甚至,在醒来后都记忆犹新,害得她下意识地抹了抹脸。
穆远死了,穆耀也死了。
到底是谁?谁杀了他们!
她哭出来,尽管拼命压抑也哽咽出声。
为什么那么伤心呢?
好像五脏六腑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硬生生地挖出来,掏空了,翻转了,再放到寒冰上去冻,再再一石头敲得粉粉碎。
那种痛,瞬间化为千千万万片,怎么也收拾不起来,却挥之不去。
她分不清到底为谁哭,可这梦真实得就像发生在昨天,令她全身发寒,深入灵魂深处。
不是前世吧?!不是她的某部分记忆反应在梦中吧?!
那说明,她前世就与穆氏兄弟有瓜葛,与他们的死有关。
或者,他们因为她而死。
否则她为什么会记起这个?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外面的绯儿听到动静,掀起了沙帐,美丽的脸上满是担忧。
“噩梦而已。”赵平安抹了又一把脸,满手心全湿了,也不知是汗还是泪。
“不该让您吃了东西就睡,胃里停了食。”绯儿快手快脚的拧了块温热的帕子来,“我之前听唐太医说过,胃经不畅,血流不到脑子,很容易做胡梦的。”
“以后一定听你话,吃了东西先溜达一下。”赵平安不怎么真诚的随口道。
在身边人面前,她一向随和不拘礼。
只是刚才在后苑的花园演了一出戏,本来就没吃饱饭,回来就更饿,就把那些点心全吃了。吃完了自然犯困,没想到最后是给吓醒的。
不过看看窗外明媚的下午时光,忽然又感觉内心有了力量。
既然重生了,她就一定可以改变某些东西。
不然,老天放她回来干吗呢?
天生我才必有用,懂?
就像这个噩梦,总会醒来的,然后就会找到办法。
毕竟,所有事情都还来得及。
这一世之初,她只记得花三郎。
因为皇兄仙去之前,她正和这位有名的风流才俊混吃混喝,仿佛还很开心的样子。
但遇到穆远并调查他的背景之后,她愕然发现这二位居然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花三郎大名穆耀,是安北侯的幼子。
不像其父兄,他不习武,却从了文。而且年仅二十岁就号称书画双绝,在号称才子遍地的东京城,也是众人仰慕的翘楚。
只因为母亲姓花,他所有作品的落款都是花三。
久而久之,大多时候,主要是非正式场合,大家都叫他花三郎,反倒陌生了本名。主要也是因为他本人,确实与以军功立世的穆家有点格格不入吧?
他母亲花氏是继室,外家是关外归顺的大族,也封了爵位的。
只是他母亲和穆二郎穆远的母亲,安北侯的结发妻李氏一样早逝。
说起来,穆定之算是文武全才,打仗从政样样精通,却有克妻的名声。
好在,他老人家也没再继娶下去。
也是赵平安才重生时记忆混乱残缺,所以很久后才弄明白花三郎和穆远的关系。
穆家的长子已经去世,仅剩下两个嫡子。
有道是父子同心,如果老穆有心与她作对,穆二郎为什么救她?
而她又整天追着穆家老幺花三郎到处跑……
天哪,太乱了。
赵平安按住额头。
“公主,您头疼吗?”绯儿立即很紧张,“不然,叫唐太医过来看看?”
“那倒不必。”赵平安摇了摇头,忽而又笑了下,“但唐太医那条线要牵好,反正我看他还挺乐意被牵着的。”
绯儿白玉般的脸微微透出红晕,又马上正色道,“公主,您怀疑先皇他……”
赵平安心里一痛,但面上半点不显,只摇了摇头,“我从没怀疑过皇兄是为人所害,他身子虽然弱,性子却强。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