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好衣服,乔伊陪封彦一起去记招现场。司机已在医院外等待。
这段时间外界都在传封彦受伤入院的事,不少同行对手想抓住把柄造谣滋事,城内各大医院门口都埋伏了记者,为了避免引起骚动,他们特地从后门出去。
上车前一步,乔伊感觉眼前被闪光灯晃了一下,有记者藏在花坛后面,拿镜头对准他们。
强光袭来,她留意封彦很深地拧了下眉,闭眼缓了好几秒。
陆沉立刻上去和记者沟通,要求对方删除照片。
坐进车内,陆沉和他汇报等下记招细节。封彦听着,偶尔应上几句。
乔伊不安地看他——自从上车以来,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她总觉得他脸色不对,似乎在努力隐忍什么,他的手一直牵着她的,另外一边却偶尔会无意识地揉一下自己的太阳穴。
可他不愿说,她也无从知晓。
记招上,封彦维持着一贯的平静礼貌,面对记者尖锐的问题,他一一平和地回应,打消大众质疑的念头。
他的神态,语调,肢体细节都并未展现出任何不妥。乔伊在后台看着,隔三差五便低头看一下腕表——总觉得这短短几分钟的发布会太过漫长。
她没来由的焦心,看见有记者冲他拍照,闪光灯刺目,封彦隐忍地皱了下眉,却没说什么,唇角依然维持着礼貌官方的淡笑。
好不容易等到记招结束,他从台上下来,乔伊着急过去牵他的手。
乔伊感觉他指尖发凉,不放心问:“你……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啊?”
封彦唇角线条微微紧绷,很快便恢复。他没回答,只是揉了揉她的脑袋,有点疲惫地说:“回去吧。”
没走几步,停车场内埋伏的记者举着相机对他们一阵连拍,接连闪烁的灯光像一道刺目的闪电。
那记者拍完就跑,显然是有备而来。乔伊条件反射想追上去,身侧的手却被牢牢牵住。
他掌心里全是冰凉的冷汗。
下一秒,封彦身躯晃了晃,向前倾倒——
乔伊心一惊,手环在他腰上,赶紧抱住了他。可她身材娇弱,他比她高出太多,她费尽全力也只是半托住,两人跪倒在地。
封彦脸色泛白,额头渗了一片细密冷汗。
乔伊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模样,焦急扶住他的肩,“你怎么了?封彦?”
封彦没有回应她,眉心深拧强忍。乔伊手慌脚乱起来,猛地想起出门前自己不放心,把医生给他开的药都带上了。他现在这样,也许是创伤后遗症。
乔伊赶紧去翻手提包,里面四五种药,她分不清要给他吃哪一种。
眼看他越来越难受,人也快要晕过去,乔伊急得眼泪直往下掉,“是哪一个?你跟我说,是哪一个?”
封彦脑内痛晕感强烈,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周围的环境,她的模样,视物像一团幻光的影,越来越模糊。
他伸手,隔空虚虚地点了其中一盒。
乔伊赶紧把药从银箔里抠出,又去掏包里的矿泉水。拧开,递过去。
她看着他伸出手,仿佛要接住她手里的水瓶,即将交触那瞬,他的手却与她一擦过。握空了。
水瓶和药掉洒了一地。
乔伊身体猛地一颤,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恐惧,害怕,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减缓他的痛苦。
她慌乱地哭,“你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啊,你不要吓我……我去打电话,我给医院打电话……”
她指尖抖着,连手机也抓不稳了。封彦抱住她,紧紧扣住她的背,沉抑的嗓音隐忍着身体的痛:“我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害怕,不是什么大事。”
乔伊眼睁睁看着他冷汗如雨下,在这样的时刻,他第一反应却是想要安慰她。
“小涵,我看不见了。”
第58章
由于之前在水下脑部受过重物创伤, CT结果显示, 他颅内有出血症状, 血块压迫视神经,导致暂时性失明。
封彦为了不让她担心,当时把检查报告撕掉了一页。
停车场偷拍的记者被陆沉抓到, 陆沉强制要求对方删除照片,此事尚未对外流出。去医院路上, 乔伊整个人都是怔然的, 看着他强忍, 难受,却还维持着理性清醒, 交代陆沉公事上的处理决策。
他紧紧牵着她的手,指骨力度一道一道,仿佛隔着手背抠进了她心里。
病房内,主治医生为他做初步检查, 目前他视力受影响严重,双眼仅有微弱光感,血块无法依靠身体自行吸收,如果时间拖延过长, 血块压迫导致视神经萎缩, 可能会有永久性失明的风险。
医生建议他尽快进行手术,清除颅内血块。
封彦同意了, 手术日期定在三天后。
乔伊站在病房一角,怔怔望着床上的人沉稳有条理地和医生商讨手术方案, 术前事宜,术后可能导致的后遗症等等。
语调冷静,平缓,丝毫没有病人的慌乱之感,如同他在公司的一次平常无奇的例行会议。
当乔伊听见医生说引流手术有一定风险,且术后无法保证一定能够恢复视力,乔伊脊背开始成片成片地发寒。
她不可置信,直直盯着他。封彦话语停顿了几秒,目光似乎转了转,移向她所站的方向。
乔伊知道,以他目前的视力情况,即使她站在他面前,他也无法分辨她的模样。
她分不清他那一眼意味是什么。
几秒后,封彦收回目光,维持着一贯的平静冷淡,对医生说:“就按您的意思办吧。”
乔伊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了,双拳紧攥,看见医生递给他手术同意书,他视力不便,有半刻安静,然后再次转头,望向她的方向。
“Joey.”封彦轻声唤她的名字。
乔伊心头一颤,鼻尖发酸。
乔伊知道他想干吗,可她不愿意,她紧紧抿着唇,就是不肯过去。
无声的僵持。
过了会儿,封彦喊她:“小涵。”
乔伊眼眶泛红,一颗豆大的眼泪没忍住,从脸颊滚落,啪嗒砸在手背上。
她用力抹了下眼睛,慢慢走到他床边。
她一眼看见那份同意书上的各种事项,风险提示,医生说的话在她脑海里一遍遍地过,仿佛深深刻了进去。她不想他承担这份风险,如果手术过程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术后不如预期,他再也无法看见……
封彦知道她在身边,抬手,牵住了她的。
手术同意书必须经由家属签字,封老爷子年事已高,封彦已吩咐陆沉不许惊动,而他父母身在国外,一时无法赶回国内。
主治医生问:“这位是?”
封彦说:“是我妻子。”
男人指骨硬朗,捏着她细软的指尖,轻轻地揉,安定而有力。
像是握住了她的心。
乔伊眼泪突然止不住了。
终究,她还是在那份同意书上签了字。
当晚,封彦在病房内交代陆沉这段时间风向上下决策事宜,授权他代理总裁之位,一件一件,交代清楚。
乔伊不能理解为什么这种时候封彦还能如此冷静,她心里比他还慌,简直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她赌着气,自从签完那份手术同意书,一句话也不肯跟他说,老早扎进浴室冲洗。
封彦无法视物,但从陆沉进来,浴室水流声持续不断,为了掩盖他们交谈声,里面的人报复性地打开公放播歌,音量推至最大,仿佛连他声音也不想听见。
封彦逐一跟陆沉交代完公事,顿了顿,问:“现在几点了?”
陆沉看了眼时间,回道:“九点。”
“九点……”封彦稍稍静默,八点医生来过,陆沉后脚进来,她便进了浴室冲洗……这澡足足泡了一小时。
封彦听着浴室里那人的歌单从《分手快乐》直接切到了《分手要狠》,回神对陆沉道:“就按我说的办。其他事,定期向我汇报,不要惊动董事局和外界媒体,就说我去了洛杉矶总部开研发会议。”
陆沉道:“是。”
陆沉离开后,封彦想了想,下床沿着水声往浴室方向走。
还没走到门口,浴室里的声音停了,乔伊脑袋上搭着毛巾,拉开门,看见他站在外面。
乔伊微愕,心头闪过紧张,“你怎么自己下床了?”
封彦说:“你洗澡洗了一小时。”他担心她在里面出意外。
乔伊有一阵子没吭声,拿毛巾擦头发,“我头发长么,女孩子洗澡本来就要久一点的。”
她心头郁闷,不想和他多说,头发擦到半干,把浴巾扔到一旁沙发,然后绕开他去拿吹风机。
封彦站在那没动。
病房内安安静静,他没主动说话,她也赌气不理他。机器在耳旁嗡嗡地响。
封彦原地顿了顿,转身往窗台方向走,乔伊脑袋警铃一炸,立刻关掉吹风机,问:“你要干吗?”
封彦脚步一滞,“倒水。”
乔伊盯着饮水机上的各种按钮,犹疑:“你能看清哪边是热水,哪边是冷水?”
封彦说:“试试温度就知道了。”
乔伊眼睛瞪得老圆,看着这个半盲不盲的人摸索前行。病房空间有限,他又在这里住了几天,封彦早就把屋内陈设记得一清二楚,虽然现在看不清东西,但生活自理并不困难。
乔伊却异常紧张,扔下吹风机走过去,“那水烧开了一百度,你能拿手试?烫死你!”
乔伊没让他靠近饮水机,又把病房茶几上削水果的小刀,玻璃杯,各种可能伤害到他的利器收起。
她在饮水机前给他倒水,腰间却被身后的人环住。
封彦抱着她,下颌搁在她发顶,“在生气?”
乔伊没吭声,任由他抱着,就是不肯理他。她倒好水,把杯子塞他手里,“你喝吧,喝完就去睡觉。我困了,我先去睡了。”
她毫不留情地转身朝床走,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罚站。她钻进被窝里,又把被子拉高盖过头顶,打定主意不和他说话。
可过了会儿,她又慢慢把被子拉下来,露出一双眼睛,观察他的动作。
封彦站在原地,一口一口喝掉她倒给他的水,然后把杯子放下,往回走。
以他现在的视力,只能看见微弱光源,乔伊格外紧张,盯着他每一步动作,眼看他要撞上椅子,提高声道:“你左手边有张椅子!”
封彦脚步顿了顿,然后往右边挪了一步,避开。
他上了床,在她身旁躺下。乔伊重新把被子拉过头顶,翻了个身,拿后背对他,像一只倔强的小穿山甲。
黑暗中,男人的手搂住她的腰,把她往怀里拢了拢,拨开她颈后的长发,唇吻轻柔地印在她肩膀。
温温热热的气息铺洒开。
乔伊眨眨酸涩的眼睛,在他怀中抗议地扭动,“不准亲我。”
封彦说:“我不想你担心。”
乔伊身体一滞,眼中泛起泪雾。隔了很久,封彦听见她细细的抽噎声,无声叹了口气,把她翻了个身,抱她入怀。
“不哭了。”他轻哄说。
乔伊却哭得更加厉害,情绪一下子宣泄出来:“你为什么老是什么事都瞒着我,不告诉我?我父母的事,你怕我知道我母亲当年其实是想自杀,怕我难过,所以你一直瞒着我;警方把我救起来的时候,你怕我看见石钟瀚会害怕,所以捂住我的眼睛;在水下……你明明被石钟瀚拿东西打中了,你怕我担心,不肯给我看检查报告。我也是真的傻,一次又一次相信你的话……那一下那么重,你怎么会一点儿事都没有,怎么会一点儿也不疼……”
她眼泪濡湿了他的衣襟,温热的,浸透了纯棉的衣料,一点一滴渗透进封彦心里。
封彦无言,她哭泣,他也随之心碎,低头亲吻她湿漉漉的眼睛。
她吸吸鼻子,眼睫湿润,声音轻软又真诚:“可是你要怎么办呢?因为我父母的事,我误会你,对你说了很难听的话,也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我也伤害了你;我被绑走,你也身处危险,你却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我每次想猜出你的心,可我很笨,什么也猜不出来……我不是小孩子了,和你在一起,我不想一昧被你保护着,我也想在你难过的时候帮你分担,帮你疼,成为你需要的人。”
她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仿佛毫无逻辑,却是压抑已久的真心。
“以前我总是不信任你,觉得你对我不是认真的。因为我老是看不透你,你很完美,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如果有一天我没了你,我可能会难过,难过得想死掉……可你没了我,好像对你其实也没有什么影响,换个别人在你身边也一样。”
“这种感觉就像我站在山脚下,你却在云端,我仰望崇拜你,对云端那边的世界有着无限幻想;直到有天你对我说,原来你也喜欢我,我欣喜若狂,有一种梦想被实现的感觉,可同时我也会不安,会胡思乱想,我害怕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我就从云端摔下去了。”
她轻轻地说,封彦便静静地听,没有打断,呼吸也变得轻柔;他的视力被剥夺,听觉反而异常敏感。
乔伊抬头望他,眼睛湿润却清亮,“我有很多缺点,你却说你喜欢我,我不想再去猜测你的心了,你说你喜欢我,那么我就相信你;从今往后,你是风向总裁,我就做你的小跟班,迷妹;你破产要流浪街头了,我就端着碗跟你一起去要饭;如果你买不起草莓布丁给我,那么我吃白米饭也可以;和你在一起,我也想了解每一个你,你工作上的,私底下的,开心的,不开心的,难过的,痛苦的,我都想和你一起分担。”
她脸颊渐渐发热,抿抿唇,又补充说:“要是……要是你这辈子都看不见了,我就做你的眼睛,做你的导盲犬,好不好?”
两人紧紧相拥着,体温亲昵交织,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他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从小便接受最严格的教育,那些礼仪规范,商业博弈,尔虞我诈,伴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侵蚀了他的心。他逐渐变得冰冷,坚硬,习惯戴着面具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