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的耳朵敏锐的在嘈杂声中捕捉到了乡音,脚下一个急停,转身向左。大约走了10来米,她停在了个中年妇女的面前,用方言问:“阳县的吗?”
“对,对,阳县的!”中年妇女笑着答应,又扭头朝另一方向大喊,“阳县的!阳县的!袁大娘,来带老乡上车!”
刘思宽还没见识过这等堪比高音演员的嗓门,被唬的一愣一愣的。紧接着,他看到另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冲开人群,朝他们狂奔过来。
及至跟前,中年妇女脸不红气不喘,大手往刘思宽胳膊上一拍:“伢子家,跟我来。”随即再次吊起了嗓门,用她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边走边喊,“阳县的!阳县的!发车啦!”
自幼生活在发达地区的刘思宽:“……”想捂耳朵肿么破。
不多久,他们走到了辆车身沾满泥水的客车前,刘思宽当即哽住——跟他印象中的大巴完全是两个概念!车体比常见的小很多,却又不是中巴。站在地上,能清晰的闻到从打开的车门里飘出来的古怪气味,混合着司机嘴里吐出来的香烟味,一言难尽。
被中年妇女赶上车,他们运气不错,车上人不多。顾盼老练的挑了司机后面的第一排座位。那里有个挡板,空间比较大,相对舒服。
然而刘思宽在见到座位的瞬间,再次顿住。廉价的布料上泛着可疑的黑色油光,几个破洞里露出大团的海绵。行李架上乌漆墨黑,上面一层明显的积灰,不知多久没有清理。站在走道上的他不得不纠结,背包到底是放行李架上,还是放地板上?
顾盼轻笑出声:“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穿旧衣服了么?”
刘思宽终是把背包放在了看起来没那么离谱的地上,小心翼翼的坐到了顾盼旁边,委屈的说:“我没有旧的羽绒服……”
“这是从市里开往县里的车,已经不错了。从县里开往乡里的更销魂。”顾盼摊手,“所以在通高铁之前,我尽量不回家。”
“什么时候通高铁?”刘思宽有些急切的问。作为女婿,岳父家必然是经常要去的地方,高铁无疑是福音。
“不知道。”
刘思宽:“QAQ。”
顾盼他们乘坐的大巴,俗称接火车的,主要服务各种转车的旅客。元旦假期属于旺季,在外揽客的人很快完成任务。站在车头点了点人数,见每个座位都坐了人,示意司机发车。
发动机嗡嗡作响,后面一位老乡突然问:“师傅,走不走高速?”
刘思宽懵了一下,神马?这还是道选择题吗?
轰鸣声骤然停止,司机转过身来,问:“你们要不要走高速?走高速每个人加10块钱!”
车里此起彼伏的响起了加钱的呼喊,硬生生把不愿加钱的声音压了下去。司机当然也是想走高速的,速度快他能多跑几趟,自然能赚更多钱。
在乘客们“民主”决议下,司机愉快的表示投票有效,车子缓缓启动,售票员下盘极稳的在车里移动着收钱。
顾盼递过去准备好的零钱:“车票,谢谢。”
售票员明亮的声音冷了几分:“等下给你送过来。”
顾盼不以为意,静静的等着。售票员收齐了钱,在车头部分摸索了几下,弄出了两张票,递给了顾盼。
刘思宽瞥了一眼,座位什么的根本对不上号,心里对该地的基层管理水平有了数。怪不得顾盼从来不按理出牌,原来是习惯了。
大巴摇摇晃晃的驶出了市区,荆南冬季的衰草枯杨映入眼帘。四季分明的地方,到了冬季,总难掩萧索。尽管有不少常绿植物,但大片的枯黄与永远翠绿的岭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古怪的气味挥之不去,刘思宽虽没有抱怨,却被熏蔫儿了,一路上提不起说话的兴致。当他以为这就是旅行体验的极致时,哐当几声,大巴车走完了最后一段高速,进入了省道。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带的大巴车上下抖动,配合着十八弯的山路,简直销魂!
从不晕车的刘思宽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随时可能把早餐吐个干净。耳聪目明的售票员往他怀里塞了个塑料袋:“吐袋子里!”
话音未落,后方传来了一声:“呕!”
酸腐味隐隐飘来,为车厢里的异味新增了光彩。好在后方那位也是常坐车的了,没吐在车里,而是开窗吐在了车外。刘思宽一身冷汗,味道再浓点儿,他绝对能跟着吐出来。
顾盼轻轻揉了揉刘思宽的头:“只剩半个小时了,坚持一下。”
刘思宽痛苦的趴在了顾盼的肩头:“熊猫哇,你受苦了!”
“现在好多了,至少有大半路程是高速。我上学那会儿,全程省道,得跑6到8个小时。从花城回家,是整整24小时。并且那时候穷,没舍得买卧铺。硬座车厢里好多小偷,根本不敢合眼。同学们只好凑在一起,围着桌子打牌。”顾盼笑着说,“不过非智能机时代,火车硬座很有意思。如果不是群体出行,车厢总有几个特别能侃的,天南海北,侃哪算哪,能听一箩筐地摊文学式的八卦。比电视剧精彩多了。”
豌豆公主刘思宽同学无力吐槽,时不时瞥向车上的电子钟,数着倒计时。
车子实在太晃,原本在高速上睡着的人纷纷醒来。其中一个人大概是无聊了,冲司机大喊:“师傅,放个碟呗!”
咬着烟的司机答应了一声,叫售票员放DVD。刘思宽好奇的看向挂着的电视,随即被电视中的内容雷了个魂飞魄散!尼玛!车里有半数是女性呢!你们居然公然放黄色小品集!然后,他听到后座的一个女的,噗嗤笑出了声。
“盼盼啊!”刘思宽忍着头痛问,“你的开车技术是打这里学的吗?”
顾盼笑的直抖,跟车内此起彼伏的欢笑声融成了一片。
刘思宽:“……”
“你一定没看过《笑林广记》。”顾盼肯定的说。
“那是什么?”
顾盼掏出手机,随便搜索了一段,在他耳边低声念了出来。《笑林广记》上的段子跟微博的差不多,字数非常精炼,很快念完。看着刘思宽丰富的面部表情,她又是一阵大笑:“事实证明,从古至今广大人民群众,奏是这么滴朴实无华!”
刘思宽一脸血,再也不敢直视朴实无华四个字了有木有!他倒不是纯洁如白莲,大学时代同宿舍里一起看小电影的事没少干,问题大巴车是公共场所唉!
顾盼又好心的爆了个料:“以前他们还在车上放三级片呢。后来应该被查处了,于是改成了小品,打打擦边球。”
刘思宽叹了口气,祖国果然地大物博人物迥异。经历了十几个小时的旅程,现在他对如何应对岳父家完全没了底。特么的大家生活的压根不是一个次元好么!
又开了半个小时,刘思宽透过车玻璃,看到前方有个硕大的横幅:“阳县人民欢迎你。”扭头问顾盼,“是不是到了?”
顾盼点头:“嗯,准备下车。”
阳县的县城不大,5分钟后,大巴进了汽车站。两个人拎着行李下车,周围一群摩托立刻蜂拥而至,预备抢客。
顾盼拉着刘思宽,目不斜视的穿过摩托车组成的“墙”,走到了马路边,扬手招了辆出租。
然后,刘思宽分明听见顾盼用方言说:“去阳县大酒店。”他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你不回家?”
顾盼解释:“住不下,所以我事先定了酒店。”
刘思宽斟酌着说:“虽然我们两地的很多东西不一样,但我认为人际关系和传统差距应该不大。”
“嗯?”
“你带男朋友见家长,不跟父母打招呼,先跑去住酒店,真的不会被三姑六婆骂死吗?”
顾盼粲然一笑:“他们有种的话,尽管放马过来,骂不过算我输!”
第121章 沈表哥好
老旧的八仙桌上忽然手机嗡鸣, 紧接着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最炫民族风”。在厨房炸丸子的陈彩欣头也不回的喊:“明明, 帮我接下电话。”
正在跟表哥陈钧杰开黑的顾启明快速瞥了眼来电显示,喊了回去:“是我姐, 你自己接吧。”
“天天就知道玩游戏!”陈彩欣一边数落儿子, 一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却还是油乎乎的, 只好用小指按下接通键, 又按了免提,“喂!盼盼吗?”
“嗯,妈, 新年好。”顾盼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我们到了,你们在家吗?”
“在什么家呀,家里太窄摆不开, 我们在外婆家。”陈彩欣大着嗓门说, “你姨妈舅舅他们都在, 你直接过来。”
顾盼:“好的,我们大概45分钟之后到。”
“好好好,快来, 就等你了!”陈彩欣催促了几句,在顾盼答应后,挂了电话。她妹妹陈彩云迫不及待的问:“盼盼真的带男朋友回来了?”
“嗯呐,不带男朋友,她哪里肯回来?”陈彩欣忍不住抱怨, “那孩子真的太野了!”
外婆点头:“她是有点。好几年都没回来过年了。说是抢不到火车票,那么多在外打工的个个能抢到,偏偏她抢不到?还是在外面呆惯了,看不起老家。”
“孩子啊,还是在身边的好。”一个女声突兀的插了进来,“你把她放的那么远,跟白养了一样。别说有钱,到你老了,有钱有什么用?钱又不会说话,又不会走路。”
打完一局游戏的顾启明抬起头,厌恶的瞥了说话的女人一眼。他比顾盼闲,提前买票回家。没想到昨天刚进家门,正撞上了这对陌生的母子。说是陌生,也不尽然。女的是他外婆远房侄子的老婆,叫袁红香,旁边是她的儿子沈锐,勉强算他的表哥。
普通的远房亲戚来串门,顾启明多半装死,嗯嗯啊啊应付两句,然后关上门自己玩游戏。令他意外的是,这对母子,居然是来提亲的!
提亲唉!多特么稀罕呐?改革开放四十年了吧?提哪门子亲?并且,提亲的对象竟然不是单身的他,而是已经找了男朋友的顾盼。顾启明差点风中凌乱了,什么时候挖墙脚能如此的理直气壮了?
顾启明跟姐姐的感情并不好,除了抖M,任谁有个那么凶残的大姐,都亲近不起来。但他好歹受过高等教育,对封建那套天然反感。何况从昨天开始,这位叫袁红香的大妈,就一直用“嫌贫爱富”挤兑他妈,逼迫他们家嫁女。
操作最骚的是,今天居然死乞白赖的跟到了他外婆家,准备当场堵顾盼。大有不把顾盼抢回家不罢休的架势。你们特么想啥呢?咋?想玩包办婚姻呐?劳驾你看看顾盼同志的户口本在哪里好么?
也是顾启明成天混吃等死,从不关注吃喝玩乐以外的事,实在不懂老乡们的心。阳县是个穷地方,重男轻女非常严重,加之每年大量人口净流出,导致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前些年还只听说农村男的不好找对象,之后变成了家里有两个儿子的难找对象,到现在已经恶化到像沈锐这样家庭条件不错的独生子,也举步维艰的地步。袁红香心里急的冒火,然而条件太差的她看不上,条件稍微好点的大家打破头。他们家虽说有些家底,但跟正经土豪没法比。一来二去,沈锐不幸耽误了下来。
年初听说顾盼二十大几没谈恋爱,于是动了心思。跟陈彩欣谈了几次,约定了十二万八的聘礼,只等两个小年轻见了面就结婚,为此她预先支付了两万八的定金。没想到隔了几个月,惊闻顾盼找了男朋友,陈彩欣要退钱,她哪里肯干?上哪再找个那样长相学历的妹子?
陈彩欣从来奈何不得顾盼,再想要那十二万的聘礼,也没办法不是?谁知袁红香是个不讲道理的,仗着是陈外婆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跑来找外婆哭诉。并且巧舌如簧的讲了不知多少个女儿远嫁之后指望不上的八卦,又弄了些特产补品送陈家人,连顾盼表妹刚两岁的儿子都照顾到了,愣是把陈家亲戚拉上了船。
此时此刻,她胸有成竹的坐在陈外婆家的火盆边,等着一无所知的顾盼踩进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幻想着儿子娶到老婆后的好日子,脸上露出了掩盖不住的得意笑容。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收了好处了陈彩云听了袁红香的高论,不住点头:“红姐说的有道理。看我们家佩珊,在小学当英语老师,又清闲离家又近。我们两个老的有什么病病痛痛,她能照看的好好的。大姐啊,我跟你说,孩子离远了,没用!唉!姐夫家那个姑姑,卖保险的那个,不就是儿女都不在身边吗?她跟我们妈差不多年纪,上次病了住院,一个陪床的都没有。早年她四个儿女个个金榜题名考大学,别提多风光了。可现在看看,还不如我们。我啊,真的宁可不要那份出息,省的死了没人埋!”
此话深深触动了外婆。人年纪越大越怕孤独,前两年老头子因病离世,她一个人守着老宅,回忆起过去孩子扎堆的情景,更觉寂寞。三个儿女离她不远,经常回来探望,尚且觉得难熬,不敢想那些留守老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因此,顾盼的婚事,她一半是因为被袁红香忽悠,另一半却是真的心疼女儿。
拍拍陈彩欣的手,外婆认真的说:“盼盼的婚事,你可得想好了。”
袁红香立刻拍起了胸脯:“我儿子最孝顺,什么事都先想着我们。”说着推了把儿子,“就是太老实,吃亏在嘴巴上。”
陈彩欣陷入了纠结,虽说沈家承诺帮顾盼找个工作——顾盼是要嫁过去的,不怕他们反悔,但县里的工资实在太低,相当于收入缩减了近十倍,哪里能不肉疼呢?
陈彩云一眼看穿姐姐在想什么,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劝:“盼盼嫁去了岭东,赚的再多,跟你有关系吗?他们岭东人最精了,又封建,怎么可能让儿媳妇管娘家。选人得选我们本地的。你看佩珊的老公,她说西不敢往东。那些嫁去了岭东的女人试试?婆婆打不死她!”
被亲妈反复提起的何佩珊在旁边皱起了眉。她是真没见过迎接女婿的聚会上,安排个其他男人的,哪个男人受的了这样的羞辱?她心里隐隐猜测,袁红香是故意如此,好气走顾盼的男朋友,然后顺理成章的捡便宜。可是,事情真的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顺利么?
顾盼的舅母王月忍不住加入了讨论:“我听说岭东婆家特别厉害,没生儿子不让办证,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