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在黄沙狱中时,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能如此,读书习武,自奔前程。”秦赐却忽然出了声,“我原以为自己会做一辈子的苦活,便像这世上千千万万个官奴一样,死在那里面的。”
秦束笑睨他:“你感谢我?”
“我感谢您。”秦赐却答得很认真,双眸沉着而专注地回应着她的注视。
她渐渐恍惚。
“赐。”秦束将空碗抓在手中,指甲细细地磨着粗陶的边沿,静静地念着自己赐给他的那个名字,“赐。”
秦赐转头,见秦束颊上飞起了红云,便那双冷亮的眸子,好像也染了些云雾。此时的小娘子似乎不再那么尖锐而遥远了,她甚至让他有种……温柔的错觉。
他垂下眼睑,轻声应道:“是,我在这里,小娘子。”
秦束却道:“今日,父侯与二兄吵架了。”
秦赐静静地注视着她。
“二兄说父侯卖女儿。”秦束忽然笑了,“其实谁都清楚的事情,二兄又何必说出来呢?赐,这种事情,就连你都清楚的吧?所以二兄又何必对着父侯说出来呢?一点用处也没有。”
一点用处也没有。
“父侯他没有心的,他根本不会在意的。他已经卖了阿姊出去,但卖得不好,他不满意,所以他要再做一桩生意……”秦束笑着,喃喃着,又伸手去碰酒壶,被秦赐一把抓住了手。
她抬起眼,秦赐的眸光隐忍,像是在拼命按抑着什么,嗓音沙哑地道:“您喝不了酒的,不可再喝了。”
他的手掌很大,抓住她时,仿佛能将她整个人都包覆住。又很温暖,也许是酒的缘故,她好像已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
然而这温暖却让她仓皇失措,一下子抽回了手。
也是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许多本不该说的话。这些话原应该烂在心里的,即使是让一颗心都被染污了,也是绝不该说的。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说,又想不明白他听到这些之后为何只是劝她不要再喝,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直叫头颅里都嗡嗡作响地痛了起来。
秦赐的眸光微微一黯。他自己默默地将酒饮尽了,才再次伸出手来,慢慢地,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这一回,只似温柔的袭扰。
她于是也没有再挣脱他,只是稍带张皇地抬眼。
“不论您嫁给谁,”他倾身过来,凝注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我都不会走。”
他那么认真,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眼神中的每一丝波动、每一点暗翳,都是那么那么地认真——可是她却早已经习惯了在一个谁都不说真话的世界里活着,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她低下头,身上似因夜风而冷得发颤。秦赐展开手臂,原想拥住她,手掌却最终不敢攀上她那纤细的腰,只是似有意似无意地放在她身后,一个保护的姿势。她既不反抗,也不迎合,只是在冷与热的缝隙之间沉默地忍受着,然后,一件外袍披在了她的身上。
“夜深了。”他的声音低哑,说的好像也是全无意义的话。
她只点了点头。头有些昏,几乎靠上他的胸膛,但两具身体之间仍有很宽的空隙,他给的温暖并不逾矩。她知道他就在伸手可及的距离里,如一团火焰,永恒地等候着她。这便让她很安心了。
也许这就足够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几乎要在这种安心中睡去,她听见男人深沉的声音:“当初小娘子您,为何会挑中我?”
她揉了揉眼睛,却道:“我若回答你了,你也需回答我一个问题。”
秦赐笑了,“好。”
温和的笑,像是在包容小孩子的任性。她没有看见他的笑,只感到他的胸膛微微震动,令她脸色微微发红,“因为你是胡人。”
“汉人靠不住么?”
“汉人门第重重,牵扯不清。你是胡人,身家最干净。”
“原来如此。”秦赐道,似乎对这个回答满意了,他没有再追问,只道,“小娘子要问我什么问题?”
然而她却已不再回答,双眼紧闭,像是已睡着了。月华如水,苍冷而沉默,他低头看她半晌,抬起手,轻轻为她捋过一丝鬓发。
***
到破晓时分,秦赐将秦束送回了秦府。
阿摇老早就候在侧门里,见了那两道被月光拖得歪歪斜斜的人影,连忙抢了上前,压低声音狠狠地对秦赐道:“你看你都对小娘子做了什么!”
秦赐一手环着似睡似醒的秦束,一手提着空空的酒壶,闻言也不反驳,只道:“我送她进去。”
阿摇一个小女子,也抱不动秦束,只得站在一旁干着急,但见小娘子又半眯着眼,轻飘飘地笑了:“阿摇你来啦?”
阿摇见她面色泛红,怕她发热,不由得抬手给她打着扇,一边低声道:“您还说呢,大半夜地要出门,总是不叫上我。”
“你?”秦束笑道,“你总是担惊受怕的,谁敢叫上你。”
阿摇气结,却还是要给两人在前开道,尽量不出声响地将两人引到了秦束独居的小院。
秦赐撑持着秦束到了闺房门口,秦束一手扶着门,摇摇晃晃地站直了,对他笑。
秦赐道:“那我便告辞了。”又对阿摇道:“劳你费心。”
他转过身,往院中走出几步,却忽然被叫住:“赐。”
他停下。
一庭月色竹声筛落在男人挺拔的背影上,四方风起,绵绵不绝,像是宣告着长夏的离去。
秦束便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开口:“我想好我的问题了,赐——你今夜,喝醉了没有?”
过了很久,她听见秦赐回答:“没有。”
第8章 飞锋无绝影
七月初九,是皇太子的寿辰。届时,天子要带上太子,并内外宫府、后妃公卿,都来骁骑营中观军礼,以为皇太子寿。于是就如秦束所言,骁骑将军黎元猛从年初就一直忙得不可开交。
秦赐本不爱凑这些热闹,营中士卒们说起宫廷内外五光十色的故事时,他都只在一旁读书。但有时候,他却仍然会听见耳边飘来熟悉的名字,让他不得不放下了书。
“我听闻,过了开春,太子便要定亲啦。”
“是是,官家好像为他聘了司徒秦府的女儿呢!”
“你是说秦大司徒、襄城郡侯?我怎记得他女儿嫁了广陵王的?”
“嗨那是大女儿,这是个小的……”
“有多小?”
“老六你那什么眼神,再小,也不会比太子小啦!”
众人都心照不宣地哄笑起来,秦赐心头微动,不由得朝那边望去。但见一个小兵一手扒拉着铁弓,一边老气横秋地道:“要我说这都是命,太子生得好,六岁就能娶亲了,我呢都二十六了,还是光棍一个!”
“啪”地一声响,是秦赐手中的书掉在了地上。他仓促低头,捡起那书,站起身来。
招展大旗之外,是他曾与秦束共饮过的地方,白日看去,只是毫无点缀的风沙旷野。身边士卒来来往往、追打笑闹,他看了许久、听了许久,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耳畔只有风声,呼啸的风声。
他忽然想起五年前,黄沙狱中曾经额外地多发了一个月的粮米,许多轻罪关押的囚犯都被释放了。
那是他对于遥远天家的那点事情,唯一所剩的记忆……
“小将军?小将军!”
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秦赐回头,见是黎将军帐中的一个小厮,不知名字,只记得姓罗。他强自静住自己,道:“罗小郎,切莫称我将军。”
对方咧起嘴一笑,“那你也莫称我小郎,叫我罗满持就成。将军唤你有事,请你进帐去见他。”又挤眉弄眼道,“好像是要给你升官呢!”
***
七月初九当日,自凌晨起,骁骑营外的旷野上便起了一排排的大帐。
久病在床的皇帝萧镜,为了爱子的生辰,到底是强撑病体地过来了。今日天气不错,自黄罗大伞底下望去,连沙尘也似平息,能见到最远处那一线脉脉的天际。
“此地可是陛下当年的立功之地,骁骑营中将士日日在此耳濡目染,一定向往陛下雄姿英发。”正得宠的苏贵嫔身软声娇,在下方笑靥如花。
萧镜看她一眼,淡淡笑道:“朕如今是老了,不中用了。”
苏贵嫔忙道:“陛下龙精虎猛,正当年岁,哪里老了?”
温皇后在萧镜身边低头剥着橘子,一边慢条斯理地道:“苏贵嫔未曾见过陛下当年勇,陛下就莫怪她了。”
苏贵嫔双眼微微眯起,看向温皇后,而温皇后神色平静,好像全无所觉。旋即苏贵嫔又换上一副笑面:“是呀,陛下,妾年纪小,自幼又被拘管得紧,连官兵演武都未见过呢!”
温皇后的手停顿了一下,心里清楚她是讽刺自己出身武将之家,但也只轻轻笑了一声:“苏家到底是幽燕盛族,虽然未见过演武,但胡人该见了不少吧?陛下当年在此地,率三千轻骑破乌丸大军,陛下的样子你虽想象不出,那乌丸人却该是最熟悉的不是?”
苏贵嫔脸色顿时白透,正欲说话,被萧镜冷冷地截了进来:“晓容。”
唤的是温皇后的闺名,用的却是冷冰冰的语气,也算是一碗水端平的做法了。温皇后也不急恼,只是淡淡一笑,而此时,黎元猛也正携各部军司马上前请安来了。
“今日秋射讲武,六名军司马各领十二精锐弓箭手,每人十二支箭,随部比试。”黎元猛拱手道,“请陛下示下。”
“嗯……”萧镜的目光一一扫过黎元猛身后的六名军司马,“中靶最多的兵士,赐半年俸米,中靶最多的队伍,赐军司马升秩一级。”他的目光稍稍停顿住,“你的部伍中,还有胡人?”
黎元猛转头对秦赐喝道:“出列!”
秦赐上前一步,屈膝行礼,“末将秦赐,胡虏出身,蒙恩入营,向陛下、太子请安。”
“姓秦?”萧镜不经意地道。
“是,”这回却是黎元猛接话,“司徒秦府于他有恩,送他来末将麾下,习武报国;他功绩优异,新近刚提了军司马。”
“报国?”萧镜又看向秦赐,好像这回一定要他自己说话。
秦赐低下头,“是,末将荷国重恩,矢志报国……”顿了顿,道,“今日是太子殿下寿诞,末将祝太子殿下,千岁长寿,长生无极!”
萧镜一听,笑了,“这胡人,倒挺聪明……”对着一旁的太子道,“霂儿,他给你祝寿呢!”
皇太子萧霂原本只是眼巴巴地盯着温皇后手中的橘子,突然被点了名,愣愣地抬起头来,声音清脆脆的:“什么?”
秦赐看着他。
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小小的身子被包裹在褶皱重叠的华服之中,一双乌黑的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忽然看定在秦赐身上:“你为什么盯着孤瞧?”
秦赐低下头,再次行礼,“殿下长寿。”
萧霂笑了,乐呵呵地拍手道:“长寿长寿!”又转头对侍从道,“快,快拿东西来赏他!”
秦赐仿佛听见自己干涩的话音断裂在空气里:“谢殿下恩赏。”
***
秦束与一众贵戚家眷簇拥着梁太后,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大帐之下,一边听着世家贵女们的嬉笑玩闹,一边默默地端详着黄罗伞下的事态。
温皇后与苏贵嫔都是在官家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人,但太子的生母小杨贵人,却只是坐在下方,一袭流丽的翠衫罗裙,轻轻地摇着纨扇,偶尔望向太子,却不敢多说一句话。
“当初皇兄临幸她,也不过是为了她阿姊的情分。”秦束身边的长公主幽幽叹了口气,“但她一个佃户女儿出身,就算怀了龙种,在那锦绣堆里,也到底是很寂寞的吧!”她顿了顿,又满脸是笑地对着梁太后道,“不过我看秦家小娘子,可是真真儿的名门大户出来的,这还没嫁人呢,气度就已不同了!”
秦束只是微微一笑。梁太后看她一眼,梁氏又连忙给自己的姑姑打着扇,一边道:“长公主可不要羞煞我家小女子了!”
秦束转过头,便见自家母亲在太后与长公主之间,笑得纯良无害、春风得意。她垂下眼睑,淡淡地道:“听闻长公主要娶妇嫁女了,不知谁先谁后,日子定下来没有?晚辈也好趁着还未出嫁,去给贺个礼。”
长公主面色微微一变,但听得梁太后发了话:“温玘也要娶媳妇了吗?老身上回只听你说,要将温玖嫁给秦家……”
长公主连忙打哈哈:“小儿女的事情,也才刚刚说起,不着急,不着急!”
秦束笑了笑。背地里感受到一把眼刀子,想是来自温玖的,她也不甚在意。
因为演武要开始了。
这边是莺声燕语,花嫣柳媚,那边是长风呼啸,烈日连营。
每部军司马领十二人试射十二枝箭,秦赐是第六部军司马,排在最末;秦束便托着腮,认认真真地看过了前五个部、六十人的射艺,待秦赐上场之际,她却站了起来。
很远很远的距离,远到看不见他胸膛上的汗水和衣襟上的尘土。他骑着那匹黑色的瘦马,身姿挺拔如山岳,他扬手举起了弓,身边的十二名弓箭手便也都同时举起了弓,铁箭镞迎着日光,尖锐地发亮。
还未开射,四周观战的高门士女们见此阵势,已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本朝尚衣冠、重斯文,在他们的眼中,场上这些无名无辈、为了一点小彩头而竭尽全力的将士们,与圈栏中互搏的野兽实在没有什么区别。
秦束转过身,往里走去,不再看了。
***
原本柔若无骨地倚在官家膝边的苏贵嫔,这时微微地直起了身,凝神看向秦束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向场上那个胡人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