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兵——苏眠说
时间:2019-06-24 11:00:03

  秦束的目光扫视一圈众人,最后停留在秦赐的身上。
  许是气力还未恢复,他就半坐在地中心,低着头,铁盔中的发髻略微散了,秦束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的手掌还在流血。
  “那是乌丸人的箭。”忽然,秦赐开了口。
  “什么?”秦束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秦赐以剑拄地,缓缓地站了起来,有女子看见他身上血迹,便忍不住皱了皱眉,道:“你又是什么人?”
  “末将秦赐,”秦赐喘息着,目光灼灼,却是直视着秦束,“骁骑营第六部军司马,见过各位娘娘、贵人。” 
  一张手帕被扔到了他怀里,秦束道:“将手上伤处包扎一下,不要污了娘娘们的眼。”
  这一句话,让诸位娘娘、甚至小杨贵人,都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苏贵嫔更是轻轻地、暧昧地掩嘴笑了。
  “是。”秦赐温顺地道,将那手帕往手掌上裹了两圈,扎紧了。
  “现在说清楚,乌丸人的箭是什么意思。”秦束又道。
  “是……”秦赐顿了顿,“乌丸人好用重箭强弩,这些铁箭都是金钢制成,比中原要重许多倍。”他用剑尖挑了挑地上的铁箭,“这在军中,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苏贵嫔冷冷地哼了一声,“此地既有骁骑营的精锐,又有皇帝太子的大驾,照你这么说,那乌丸人可不是狗胆包天了?”
  夏冰道:“将那刺客押上来。”
  两名侍卫去拽那黑衣人,却发现这人身子甚沉,根本一动不动了。惊慌之下扯落他头上黑巾,便见到一副宽额长脸、与汉人截然不同的面容,那双眼睛早已紧紧地闭上,嘴角渗出了一行血迹来。
  刺客自杀,线索亦断了,但那乌丸人的铁箭,却让每个人的心中都开始响起不同的盘算。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通报——
  “皇帝——驾到——”
  ***
  “陛下!”
  “陛下!”
  见官家下了銮舆,苏贵嫔和一众妃子连忙花容失色地奔上前去哭惨,“方才可吓坏臣妾啦,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狗东西——”
  萧镜面色却很冷,一抬手,苏贵嫔便不得不止住了话头。再一看,他的身边,原来还跟着温皇后。
  苏贵嫔脸上阵红阵白,只能转头去骂那奉常官:“皇后的凤驾也到了,怎么不通传呢?”
  “本宫是关心则乱。”温皇后轻声道,神容甚是忧心。她提着衣裾先走到夏冰身边,将皇太子抱了过来。
  太子迷迷糊糊间醒了,看见皇后,嘟囔了一声“母后”,便抱紧了她的脖子。
  那一声“母后”叫脑中尚且混沌的小杨贵人浑身一震。她抬起眼,愣愣地看了半晌太子,那分明是她的骨,她的血,她的一切,但却依偎在别人的怀里……
  忽而,一只手朝她伸了过来:“贵人方才受惊了。”
  小杨贵人匆促地收回目光,见秦束正抱歉地凝着自己,那眼中的关切也不似假的。想起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少女或将成为自己的儿媳,小杨贵人有些尴尬地低下头,自己站了起来,又默不作声地拍拍身上的灰尘。
  那边厢,官家已由卫尉郭敞和将军黎元猛两人领着,一一看过了黑衣刺客的尸体和七零八落的铁箭。他越是一言不发,众人就越是恐惧。
  “真是有趣,”末了,他慢慢地道,“敢欺到朕的头上来了?——郭敞、夏冰!”
  “臣在!”郭敞、夏冰立刻出列行礼。
  “给朕彻查此案!”官家将那铁箭往地上狠狠一掷,“几个乌合之众的杂种胡,若没有内鬼,能深入女眷的营帐,还正好寻到了朕的太子?!别以为死一个就能一了百了!郭敞查两宫贵戚,夏冰查东宫百官,一定要将内鬼揪出来!”
  “是!”
  萧镜本是抱恙出行,经这一番折腾,枯瘦的脸上发红带喘,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病的。终于,他看向了小杨贵人。
  “还有你,”他道,“你凭什么带太子私自出来?”
  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冷得像冰,话语也冷得像冰。小杨贵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近官家跟前过了,但她也没有想到好不容易能见他一次,却是在这样的境地。
  她咬着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妾……妾是鬼迷了心窍,太想念孩子了……”
  “是臣女的错。”秦束忽然站了出来,“是臣女请贵人来吃茶,贵人大约正陪着太子,便想带太子也一同来了。请陛下责罚!”
  说完,她便跪下叩头,毫不犹豫。
  小杨贵人蓦地抬头看她,又立刻转回头去。
  萧镜盯着她,盯了很久。
  这个秦束,是他看中的太子妃,怕不正是仗着这层关系,才敢给小杨贵人做担保?众人都知道他们是一家,这个顺水人情,倒是送得顺理成章。
  但这一切,归根结底,为什么会在秦家的帐外发生呢?
  闷热的夏夜,站在后头的苏贵嫔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
  “哎呀,这可就麻烦大了。”温皇后忽然温和地出了声,“秦小娘子特意约贵人来吃茶,这样的事情,刺客是如何知道的呢?刺客又如何能笃定,贵人一定会将太子也抱出来?”
  “回娘娘的话,”夏冰恭恭敬敬地拱手道,“这确实很难,不知刺客如何能窥探机先,也或者,刺客是在杨贵人出发之后,才决定跟上来的。”
  众人一听,都觉后一种说法似更合理,一时纷纷议论起来。温皇后一边轻轻拍哄着小孩子,一边道:“不论如何,都是有内鬼了,还望郭卫尉、夏少傅千万留意。”
  “娘娘放心,臣等一定彻查到底。”
  萧镜环视一圈众人,也觉颇为头疼,不过都是些后宫里不晓事的莺莺燕燕,哪个还真能与北边的乌丸扯上关联?得庆幸这只是乌丸人,尚不是铁勒人……
  不,想到北边,萧镜忽然沉思地侧首,看向正楚楚可怜地依在自己衣角边的苏贵嫔。
  他还没想出来什么,温皇后又开了口:“你是何人,救驾大功,要让黎将军记下来。”
  萧镜循声看去,正见到秦赐,后者一手包着浸血的白色布帕,便那样脱下铁盔,拱手行礼:“末将——”
  “骁骑营第六部军司马秦赐。”萧镜截断了他的话。 
  他走过来,正对上对方那一双浅灰色的眼睛,在那灰色的深处,却又泛出秋草般的苍绿,仿佛雪原上的野狼,沉稳而冷漠。萧镜饶有兴味地勾起嘴角,“你今日试射也拿了头筹,可见功夫不错。”
  “谢陛下夸奖。”
  很简单的回应,似乎这人还没有学会太多弯弯绕绕的繁文缛节。
  萧镜赞许地道:“难得你胡虏出身,却如此公忠体国,舍身为人,该赏。”他负手在后,踱了踱步,“你想要什么赏赐?珠玉,美人,还是功名?”
  秦赐没有太多犹豫地回答:“末将从军入伍,本就是为了拼一个功名。”
  萧镜反而笑了:“好,好!你救了太子,本就该破格拔擢。夏冰,拿纸笔来,拟诏!”
  ***
  骁骑营第六部军司马秦赐,翼赞东宫,舍身忘死,功赏罪罚,经国大义,特超迁赐长水校尉,领长水、宣曲胡兵。 
  秦束站在外边,看着秦赐行礼领旨,神情默默。
  “小娘子,用心良苦。”是不知何时退到她身侧的夏冰,清清淡淡地对她笑了笑。
 
 
第11章 枯鱼就浊水
  皇城西发生的这一切,不多时便传遍了京畿。
  这一场刺杀虽然极短暂、又已失败,但其中可琢磨处还真不少。私自带出太子的杨贵人,一无所知被吓一大跳的秦家娘子,忽然冒出头来的胡人小将秦赐……
  还有那个,不知为何当时正好也在秦家帐中的苏贵嫔。
  苏贵嫔得宠多年,骄纵惯了,养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泼辣性子,但偏偏这一次,她感到身上窜出恶寒,甚至叫来了朝中为官的两位兄长,私自在内殿中忧心忡忡地商议对策。
  “不过是几个乌丸人,我看妹妹也太过谨慎了。”在大鸿胪属下任职的大兄苏礼方非常不以为然,“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呀。”
  任散骑常侍的二兄苏义方见天家的机会较多,虑事更深沉一些,“实不放心,便不妨往坏处想。我们兄弟几个虽不争气,但阿父毕竟还在雁门郡镇守,直面铁勒,何等重要,就算真有什么火烧到我们身上,官家难道还能不顾虑着些?”
  “快别提阿父了。”苏贵嫔恹恹地撑着脑袋半卧榻上,“世人都知道阿父养了一队乌丸人做精锐,当初还拿这事邀赏来着,现在竟成了祸根了。”
  “我看二弟说得对。”苏礼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叹口气,“妹妹,你在宫里待久了,可莫要忘记外面的天地还广阔得很,我们还是有退路的!”
  “退路?”苏贵嫔突兀地冷笑一声,“你们送我进宫的那年,可不是这样说的!”
  苏礼方又叹口气,“你怕什么呢,眼下北边吃紧,那个铁勒小王肆无忌惮,别说不是你做的,就算真是你做的,太子又还全须全尾的没半点儿事,官家看在阿父的面子上,自然也会大事化小……”
  “虽然如此,最好也不要给阿父拖后腿。”苏义方站起来,踱了几圈的步,慢慢地道,“现在官家委全权让郭敞和夏冰彻查此案,郭敞主内,夏冰主外。我看,不如先盯紧了这两人,尤其是郭敞……”
  “这话在理。”苏礼方点点头,“还有,妹妹,你也想点辙儿,让官家别总盯着这边看呀?譬如说,那个小杨贵人,我看她的罪名也绝不小……”
  苏贵嫔不知是无奈还是怨恨地咬了咬牙,“秦束当场就保了她,官家事后也不好追究。”
  “秦家……”苏义方沉吟,“这招倒是很厉害,就要结亲的当口,还给小杨贵人卖了个恁大的恩惠。往后秦束若真的嫁入东宫,还不知道谁听谁的。”
  “没法子,让秦束进东宫,这还是官家的意思。”苏贵嫔面无表情,偏嘴角又扯动了一下,很是不甘,“依我看,是官家怕温家太强,杨家镇不住,又或者是怕秦家偏向广陵王……”
  “秦止泽那个老匹夫。”苏礼方冷声嘲笑,“两个女儿都卖得一身好价钱,也不知道最后若广陵王与太子火拼了,他心疼不心疼?”
  这话明明是说别家的,却让苏贵嫔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别过了头去。要说卖女儿,谁家不是卖?
  苏义方给大兄使了个眼色,后者醒悟过来,连忙转了个话茬:“说来说去,妹妹,你那天晚上,去找秦家小娘子是做什么呀?”
  苏贵嫔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做什么?我只不过是想提点她两句……总之我没有儿子,她若真进了东宫,那也是我的敌人。”
  ***
  夏日的尾巴,像是一扫就飞逝去了。
  西苑池中荷花已凋残,大片大片荷叶投落翠色的影子,衬得远方天空都如碧色琉璃。秦束就坐在老树缠落的藤萝阴下,不知在想些什么,时不时却会笑一笑。
  阿摇在秦束身边伺候着,古怪地看着她那浅浅的笑容。阿摇只知道前几日,从秦赐那边来了信,说皇帝又赐他一区城中宅第,他领受了,但军中事杂,自己尚无暇住过去。那封信写得简单,只是一方木牍上的草草几行字,用木函封住了,缠着草绳,由长水营的邮吏送到了秦府来。
  小娘子读完了信,收好,便只淡淡道了句:“让你们将军再练练字。”
  那邮吏听了,摸不着头脑,也只好领命而去。
  阿摇也是一样。不过阿援总说她,胆子粗,心思莽,无论如何是猜不透小娘子那九曲心肠的。此时此刻,阿摇也并不知道秦束那长袖底下还藏了一只小小的木偶人,秦束并不看它,只是用指尖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摩挲着它,就好像感受到了它心脏上的微弱波动。
  秦束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清楚自己的用处。就像这世上每一个名门中的女子一样,就像她的母亲、她的姐姐一样,她要嫁人,嫁给门当户对、利益相连的人。也许她就是为了这一件事而出生的,她本来也一直在为这一件事而准备着。
  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在扶风老家,二兄带她去乐游原上放风筝。那是个晴好的春日,原野上绿意盎然,嫩蝶乱飞,她牵着风筝的线回头看,便见到广袤无垠的青空,那风筝的翅膀舒展开,便如一只真正的大鸟般,在温柔的天际无拘无束地滑翔。
  四周鸟语花香,间杂着游人情侣的喁喁私语,时光仿佛被柔软地拉长,在春日中播下梦幻般的光点。然而小小的她却忽而停下了脚步来,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好像是忽然意识到这一切是与她没有关系的,又甚至根本是她偷来的,她一下子坐在地上,哭了起来。那风筝也在云层中一跌一跌,最终坠落在地。
  那一日回到府中,她与二兄两个便被阿父阿母骂得很惨。她还小,只是被关在了屋子里勒令反省,而二兄则不得不跪在庭院中,阿父不开口,他就不能站起来。
  于是她便明白了,那一切确然是与她没有关系的,除非用偷的,否则,永远也不会属于她。
  “小娘子。”一名婢女站在数步开外,躬身道,“东宫有信来。”
  秦束回过神,看见那婢女身后跟了两名东宫的内官,便摆了摆手。那两名内官上前,将一封信函递给她。
  是夏冰写的,不从自己府上、却要从东宫发信,是有意避嫌。她草草扫过,无声地笑了笑,便又原样退了回去,“知道了。”
  待那几人走后,秦束终于懒懒地站了起来,敛袖抬手拨了拨树上半已凋残的小花,笑道:“备车,我去瞧瞧秦赐的新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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