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雅闻言想了想, 然后很慢很慢地笑笑,抬眸,就这么直视着她的眼, 静美清透的瞳仁仿佛很高远的天空中,那种澄澈至极又带有俯瞰的眸光:“可是,成家也不是我的家呀。”
声音很轻很缓,也没带什么情感。
董女士怔了怔,瞳孔有瞬间的缩微,想问女儿是不是多想了,自己在哪,哪就有女儿的位置!想问究竟是哪个碎嘴的在她耳边乱说导致女儿产生这样的想法,但反驳的话涌到嘴边又止住,停顿了很久以后又缓缓闭上了嘴巴。她是何等敏感又智慧的人,女儿这话在脑袋里转悠一圈便已觉出话语背后的意思。
……话其实没说错。成家是成家人的家,可女儿并不是成家人。
话一说破,一切就显得赤-裸难堪起来。董女士的心止不住地发酸。早些时候她努力说服自己,女儿毕竟是无辜的,她是女儿唯一的亲人了,还愧歉女儿良多,她必须摈弃那些负面的情绪,必须要好好待她;而且,正因为她是女儿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所以她以为,她的立场就是女儿的立场,她的家自然也成为女儿唯一的家了……可俞雅不是这么想的。
俞雅原来不是这么想的!
她至始至终都明白地把每个人的身份都定位了。站得远远的,不接触,不靠近,明明就住在成家的屋檐下,还仿佛与人隔了座高山。
她的身体是真糟糕到这种地步,连下来一同用餐都做不到?她是真的没有这个精力,才据守一个房间不与别人做交流?还是说,她只是不想跟成家人一起吃饭,她只是吝啬于对成家人付诸情感?
董女士以为女儿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因为情绪出现剧烈波动会影响到她的健康,所以对一切都是淡淡的——她以为她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于方行端的不同只是因为爱情这种事物本来就是可能凌驾于别的情感上的存在——可如果女儿其实从未接受自己这个母亲呢?她叫自己妈妈,对她用敬称,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是她的血肉亲人,这种关系是没法变更的事实,而她来到成家,没有拒绝自己对她的安排,只是因为随波逐流,反正没有去处,也就不必在乎自己身在哪里……可后来有个方行端了!有个愿意倾尽一切爱她而她也愿意回应这种爱的人了!所以,一切就都有了不同。
董女士忍不住想,是因为方行端吗?因为有方行端在,所以她才能摆出这么超然的姿态,完全不在乎脚底下的泥泞?因为有方行端在,所以她拥有这样的底气,成家人的善意她不在意,成家人的恶念她也不在意?因为有了方行端,所以自己这个可有可无的母亲她就可以放弃了?
董女士的心房仿佛打翻了个酱料铺,五味俱呈,酸苦难耐。她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女儿原来离自己非常遥远。
成国栋点破了她一直自欺欺人的心思。她在无意识地嫉妒与逃避自己女儿;她没法做到像爱着亦秋一样爱着俞雅。她承认,因为俞雅与她曾放弃的过往实在纠缠得太深,所以这个女儿也成为她心坎上的一部分。她拼命与本能做挣扎,拼命放弃自己的纠结与痛苦,可到头来,她那些所谓的牺牲原来只是自以为是的玩笑——因为俞雅并不在乎她。
俞雅眼见着自个儿亲娘脸色越来越难看——董女士是在努力维持着自己的风度与控制不住的心潮汹涌之间挣扎,可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你……在……怨我吗?”
她深吸一口气:“是因为怨我,所以才这样的吗?——因为我在你生命中缺失了那么多年,因为我过去的……那些事,所以怨我?”
俞雅看她的眼神带着些微怜悯。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的吧,在遇到意外状况的时候从不会想自己的问题,而是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承认自己的缺陷与错误总是很难,怨怼别人带来的心理安慰总是更为稳妥。
“抱歉,怨恨别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我不会去做。”俞雅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如果您非要知道为什么我对您没有情感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您——其实对我来说,除了方先生,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她说:“毕竟,不值得我耗费心力的人为什么要记在心上呢?”
董女士如遭雷击。有那么瞬间她是很愤怒的——自己的女儿把自己视为不值得耗费心力的人——你苦苦挣扎的情感而别人无动于衷。她既愤怒又痛苦,觉得女儿一点都不识好歹,几乎是强忍着要爆发出来的冲动——还是因着女儿此刻的身体状况并不理想,女儿是从生死线上挣脱出来的,她知道不能刺激她。
拼命按捺住自己的情绪,而一旦冷静下来,就自然而然想到,这话听着很难听,可对于俞雅来说,确实也是个不争的事实。
俞雅的外祖,她的父亲——从小告诉这个病弱的孩子,你必须戒骄戒躁、心如止水,不要去在乎别的人别的事,没有什么比你的生命更重要。
那时,每次他这么告诫的时候,都是这个女儿犯病奄奄一息之际。她不敢看,每每避开,自个儿在外垂泪,而那些告诫的祈祷的话语或多或少总会钻进耳朵,因为牵扯到的都是极为惨烈的挣命,所以想忘也忘不了。论苦,俞雅受过的苦还少么。
可到底是意难平。董女士的眼中浮现悲哀之色:“所以,一直以来你都是这样看待我的?”
俞雅闻言,反倒轻笑起来:“真爱我的,我会回应。您如果爱我,理应知晓我不会喜欢成家的环境;您如果爱我,就不会让无关紧要的人来打扰我;您如果爱我——就不应该试图从我身上索取你想要的感情。”
她停顿了一下:“当然,爱——必定也是有那么一点的。可是我比谁都早地发现,您对我的爱是有限定的。”
“我——”董女士想解释什么,“那都是有原因的!”住在成家,才能顶上成家小姐的名头,得到别人的认可,才能跻身这个阶层……
她没来得及说下去,因为俞雅摇头了:“你所谓的原因,对我来说,重要吗?”
董女士头一次想到这个层面的问题,哑口无言。她为什么老是忘记,这个女儿——她跟别人不一样啊。不一样的啊。别人需要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抵不过一个健康的身体更重要啊。
“承认吧,妈妈,我们身处不同的世界,唯一的羁绊只有这身血缘。可是血缘什么都不能代表,您已经有了个疼爱至极的女儿了,不需要一个会提示你过去痛苦的女儿了。您想要的感情,我没法给你,我想要的清静,您也是阻碍。”俞雅说道,“您大概不知道,您对我的爱是有限定的。既要我懂事听话,满足您为人母的愿望,又要我接纳配合,对您给予的一切感恩戴德——您没有付出什么,却想要我的回报,您的选择只能感动您自己,可是我对您没有期待,也不奢求母爱,所以我不会伤心,不会不满,不会因此而痛苦。真是可惜,可是我们之间就是没有母女缘分。”
董女士呆呆地沉默了很久,久到俞雅的点滴都挂完了。她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最后只是按下了床铃通知护士台,轻声说:“可是小雅,你总需要个娘家的。”
俞雅笑:“不,我不需要。”她平静地微笑,“他并不是因方家而娶我,我们的婚姻也无关方家。”
在护士敲门进来之前,母女俩的对话已经步入终结。
“请不要在我身上花费心思了。”俞雅道,“那样对彼此都是种负累。”
*
对于俞雅来说,有人愿意施与善意,她自然会尽可能回报相应的善意,但这不能说明她恩怨分明——实际上别说恩怨了,对她来说连爱憎也是虚的,这完全相反的两者之间唯一的区别只是她愿不愿意去付诸情感。毕竟回应情感也是很累的一件事,她既怕累又怕麻烦,而被动回应也不是件简单事。
就这个层面来说,让她主动去关心董女士实在有些难。亲妈也是分很多种的,有些俞雅愿意去爱去呵护,有些却也只想远离想漠视。特别是当董女士就是麻烦的代名词时。因而俞雅对成亦秋所说的劝劝根本不是“劝劝”本身,她对成亦秋密切关心的董女士的婚姻状况不发表任何意见,无论她选择坚持下去还是就此放弃都与俞雅无关,俞雅所要解决的根本不是这个问题。
没有什么比合情合理割裂彼此间的关系更直白更有效的方法了。我给你理由,不是你对我不起,而是我不需要你;我给你台阶,你不需要被内疚与道德感束缚折磨,因为对我来说,你放弃我才是成全我。赤-裸裸地展现出来双方的真实心思与立场,给予对方思考与选择的空间。董女士是个很聪明的人,别人只要轻轻一点,她就会自己明白的。
方行端比亲生母亲重要么?是的,就是那么重要。
董女士是真的回去认真思考了。她不得不仔细思索女儿的话语,一来她相信这是孱弱多病的女儿的心里话,就像对待她的身体一样,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对待,二来作为一个母亲,那是这世上唯一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孩子,抛却所有繁杂的纠结,她心中还留有最纯粹的感情的——她希望女儿好好的——作为一个母亲最质朴最原始的愿望。
曾经那么痛苦的过往都要全部挖出来摆在眼前历数,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而到她真正做到的时候,她才彻底看到自己的卑劣。
真心才能换得真心的。如同她那样地爱着亦秋亦夏兄妹俩,她吝啬于对俞雅付出完整的情感,却想要这个女儿无条件地相信她接纳她,哪有这样的道理。而她陷入过去的泥沼苦苦挣扎,这痛苦并不是因为女儿的存在,而是她曾犯下的过错在折磨着她的良心,在碾压着她的道德感,她陷入自以为是的牺牲中沾沾自喜,却从来都对女儿无益。
多么可怕啊——她竟然成为了这样一个人。
当正视自己的弱点与错误的时候,胸腔中涌现了强烈的巨大的母性,然后又在长久的思考与沉默中渐渐冷却。
是的,她承认——哪怕把一切想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她都承认,她没法对俞雅付出纯粹的无条件的爱,得到这份爱的是亦秋与亦夏。所以,该退一步了,自己都做不到的她不能去苛求别人,就算那是自己的女儿也不能。
真可惜,也真是幸运啊,这一切……俞雅都不在乎。
自此之后,母女俩有了一种特殊的无需开口的默契。没有什么为你好的干涉,也没有强加任何束缚对方自由的想法。
这个冬天过后,方行端跟俞雅举办了婚礼。
——一场盛世的婚礼。美轮美奂到了极点,大概就是所有女性都会奢求的那般美丽。只是客人却极少——大概是因为一场完美的婚礼必须需要客人作为见证者所以才请来的,请得极为漫不经心。
方行端跪下给俞雅戴上婚戒时,俞雅是笑着的,但董女士流下了眼泪。
这场婚礼不久之后,董女士跟丈夫正式分居。成先生并不愿意离婚,他很努力地想挽回这段婚姻——但董女士的心比谁都硬,她是打定了主意想放弃这段婚姻。
所有人都劝她,只有俞雅笑着说您愿意就好。
*
大白是婚后第二年就离开的。
清早的时候方行端醒来,蹑手蹑脚起床准备去外间,平时睡在门边的窝里异常警醒的大白鹅没有动静,方行端都走出门了想想不对,又转过头来看……结果就得知了这个噩耗。
意外的是,俞雅并没有显得很伤心。
她几乎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在安葬大白之后也没有特殊的反应,就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刻并且已在心中预演过无数遍的心平气和。
俞雅陪伴了方行端五年。
第六年的春天,缠绵病榻一个冬天的俞雅已经没有了撑下去的精力。
方行端办完后事的那天,站在新房的院子里看一棵高大的榆树。春来冠盖拔新芽,恍然仍是当年初栽时的青葱烂漫。
之后的四十余年,方行端再也没亲手设计过什么事物,只是雕塑技艺登峰造极。
其中最有价值莫过于一尊名为“缪斯女神”的半身像。据说是他依据早逝的妻子所塑,出现在首都艺术展会的时候已经引动八方风云,价格一路走高,只可惜作为非卖品又给他收了回去。这一次展览之后,该雕塑再未出现,反而被许多念念不忘的人推崇,成为了一个传奇。
后来方行知去帮忙收拾他哥的遗物。因为他哥并没有孩子,早十几年方氏已经交给了自己的儿子,以至于现在他哥离世,遗嘱上的财产继承人竟然只剩下自己。
当然大部分都给捐了。从占了整整一层楼的工作室把大大小小的雕塑清理出来,已经耗费了七八天时间,然后发现阁楼带锁……找人开锁进门,看到挂满了一整个阁楼的油画。
画中人全是他早逝的嫂子。
唯一一副有两个人的画被挂在墙壁正中间,进门抬头一眼就能看到。他哥画的是妻子与自己。嫂子身穿婚纱,垂眸微笑,他哥西服笔挺,牵着妻子的手。一对璧人立在画中,画面异常唯美。
恍恍惚惚就想起那年的婚礼,他哥在嫂子面前跪下,微笑着给她戴上戒指,然后低头亲吻她的手指,说了一句话。
——‘献给我的缪斯。’
第107章 妇科圣手01
看完最后一个病人的时候, 已经是下午两点。俞雅反手捶捶久坐导致酸痛的腰,拿起厚实的瓷杯喝了口浓茶清醒下精神,本来还在等下一位病人进来,迟迟没人推门,她发现桌上已经没有压着的病历卡,才后知后觉今天的号终于排完了。
靠坐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 睡眠不足的大脑有些沉压压的, 索性把杯中的茶水一口气灌了个干净, 隐约听到门外的黄怡在跟病人及其家属解释方子的问题, 诊室隔音效果不错外面声音听着模模糊糊的, 思绪就有些游移。发了会呆, 直到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吱咯声入耳, 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黄怡探进个脑袋:“俞医生,儿科来电话, 章医生说她那远房亲戚早上有点事没赶得及, 现在马上就要到了, 问您麻烦不麻烦加个号?”
俞雅看了眼时间, 心里是不情愿的,但就这么巧地凑在她下班前打电话, 也不好意思拒绝:“加吧。”说说是马上就到,还不知道得等多久。
黄怡笑嘻嘻道:“好嘞, 那我回一个电话过去,辛苦您了啊。”
门嗖地合上,俞雅起身到饮水机那倒水, 走回来顺手拉开抽屉拿出罐薄荷来加了几片叶子。反正已经站起来了也就没坐下,把桌子上散乱的挂号单抓了抓丢进垃圾桶,今天开的方子跟病历留档一张张叠起来,拿了个新的文件袋装起来,回头黄怡得在电脑上入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