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居宁扫了她一眼,甄繁身上溷合着一堆名牌,不过山寨痕迹太过明显,连高彷都算不上。
他那时给她买了很多衣服,都是他的堂姐妹表姐妹们常穿的品牌。为了照顾她的自尊心,那些衣服他都剪了标,但她收下后他一次都没看她穿过。
汽车到N大下车,就在他准备下车给甄繁开车门时,甄繁从她那个山寨香奈儿包里拿出一个盒子,盒里装着一块阿玛尼的时装表。
她看向他的眼神饱含期待,“我的奖学金到手了,以前总收你的东西,心想着怎麽也得回赠你一次。也不知道你喜欢什麽,就随便买了。”
他收过表盒,道了谢。
应该是真的。不过时装表真或假都无所谓,他从来都不戴。
作为回赠,他摘下自己手上的朗格陀飞轮送给了甄繁,他把表给她戴在手上。她的手腕很细,这表愈发显得她的手很秀气。
在同她再见之前,他把她落在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她不说话的时候,像是雷诺阿笔下的油画,虽然她衣服的搭配实在乱七八糟。
她并非什麽惊心动魄的大美人,在整容科医生看来或许还有不少缺陷,但出乎意料符合他的审美,连她眼角的那颗痣都长得那麽恰到好处。
不过一张脸的作用是有限的。
她喜不喜欢布鲁克纳,知不知道拉赫玛尼诺夫并不重要,但她偏要装知道,而为了兼顾她的自尊心,他还不能戳破她。
和甄繁这种极度自尊又极度自卑的人交往实在太累,他不是个畏难的人,但他并不想在感情上这麽累,虽然他实在喜欢她的脸。
他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从车上下来为她去开车门,他从没让任何一个女士自己开车门。
不久之后,他就回了英国,整整一年时间没联係过甄繁。
在这一年里,他那架小型四人座涡轮螺旋桨飞机上有过不同的女性乘客。他很早就考了驾照。有一次,他和一个金发碧眼的英国大妞从牛津飞去慕尼黑听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大妞曾跟他商量,要不要两人换着开飞机,她也有驾照,或者他俩从德国回英国可以坐她家的私人喷气式飞机。
简居宁并不意外。简居宁交朋友并不在乎出身,但他最后能深入交往的几乎都是跟他一个圈子的,比他家有权势的也不乏其人。这并不是什麽罕见的事情,几乎每个人,交往起来最舒服的往往都是和自己同阶层的。
圈层不同,很难强融。
不过他并没坐上英国妞家那架价值三千万英镑的喷气式飞机,回英国没多久,他俩就桥归桥路归路了。是英国大妞主动提的分手,理由是我看不到你对我的热情了。简居宁并未反驳,他也不知道热情怎麽消逝得这样快。他的每段感情最后都是无疾而终,当然还有另一个说法,好聚好散。
这一年里,他很少想起甄繁,倒是甄繁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每次他没说两句,就以晚安结尾,他不是不知道国内正是凌晨。当甄繁也同他道晚安时,他某一个瞬间对她产生了一丝心疼。
也不过一瞬间而已。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如果当初故事到此为止,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结局。
被追尾时,简居宁的车里正在放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车是腾跃的SUV,国产车,也可以叫家产车,他爸是腾跃的老总。这车全国隻有一辆,内饰根据他的要求采用了最高配置,不过外表跟流水线上的作品别无二致。
凭他多年的经验,这次追尾并不严重,如果不是后车司机来敲他的车窗,他甚至懒得下车检查。
见到甄繁完全是个意外,他每次见她,她好像都不太好。
她早已不是他第一眼见她的样子了,现在她身上穿的都是真名牌。
出租车司机对简居宁十分感激,他不仅没追究自己的责任,还接手了他车里的病人。
凌乱的钢琴声淹没在管弦乐里,和着噼里啪啦的雨声,在这奇异和谐的声音中,出现了一句不合时宜的骂声,是一句国骂。
她既然要表现自己过得好,就不能真他妈过得好一点,好让他心安理得?
甄繁醒来时的记忆隻停留在她吐了又吐。
甄繁睁开眼看见简居宁,第一反应竟是想照镜子。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尊容一定不雅。
这麽些年了,爱恨都是很奢侈的事情,不属于他与她。她隻是希望他能睁开眼看看她,看看她这些年其实也过得不错,除了她的父亲,从小到大,她都没花过男人的一个子儿,他在她身上花的每一分钱,她最后都悉数还给了他,她不欠他的。不管多少人骂她,她身上的一针一线,吃的一粥一饭都是她自食其力挣来的。他凭什麽看不起她?
可总是事与愿违,这个城市里有两千多万人,她总是在最狼狈的时候碰见他。
她这几年在微博上辛苦维持的假象隻一瞬间就破灭了。
她挣扎着从病床上坐起来,努力扯出一个微笑,第一句话便是,“多少钱?”简居宁一贯从容的麵容有了一丝异样,但随即又恢複了平静。没等他回答,甄繁接着补充道,“您为我垫付了多少钱?我转你。支付宝还是银行卡?好吧,像您这样的人应该不用支付宝。把您卡号给我,不一定马上到帐。”
“你还在记恨我?”
“简少爷,咱们的事儿早就翻篇儿了。我的心髒容量小,盛不下那麽多事儿,老提过去挺没意思的。您卡号多少?”
她叫他少爷,郑重中带着一丝轻佻,是个调笑的称呼,既可以理解为大户人家的少爷,也可以理解成会所里的少爷。
如今依然有守旧家庭称呼太太少爷小姐,但简家是个新型家庭,尽管甄繁的母亲在简家做过多年的保姆,对简居宁也是直呼其名。
甄繁的手机在此时不适时地响了起来,铃声是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协第一乐章的高潮部分。
就在甄繁开始四处看时,简居宁把那个镶满水鑽的手机壳递给了她。
来电人是甄言——她异父异母的弟弟,通讯录备注是大宝。
甄繁按了接听键,“我在外麵呢,等晚上我再回家。你不有钥匙吗?直接进门就行了。”
她左手挂着吊针,右手拿着手机说道,“随便做点儿吃就行了,你做什麽都好吃,不用太麻烦。行了,挂了,我现在忙,等我晚上回家再同你说。”
甄繁挂了电话,仰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吊液,她不想再跟简居宁废话,而是按了床头的呼叫器。
大概两分锺后,护士进了病房,甄繁询问了一些简单的情况,护士告诉她目前还有一袋吊液,出院的话需要谘询她的主管医生。
等护士走后,甄繁对着简居宁说,“您走吧,把片子和单据留下就行了。非常感谢您把送到医院。您留一卡号就行,我马上把钱给您。”
简居宁扯了把椅子坐在她床前,并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甄繁撇了撇嘴,“这是要等我给您取现金,那也行,能劳驾您把我包给我拿来吗?”
简居宁把橙色金扣的爱马仕birkin递给她,包的手柄上绑着紫罗兰方巾,她下意识地说了谢谢,用右手艰难地打开包,从里麵掏出一个古驰长钱包,开始单手数现金。
简居宁双腿叠坐着双手交叉,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数钱。
“不好意思,好像不够。”
“不急,我等你打完点滴给我取。”
第3章 Chapter3
简居宁一直盯着她,甄繁被他看毛了,便把眼睛去捕捉天花板上的吊液。
“你以后尽量少喝酒,毕竟你的肾……”
甄繁马上说道,“我的肾好得很。”
“我隻是说,喝酒对肾髒不好,你最好住院观察一下。”他看了她的肾髒CT,这几年,她过得并没他想象中的好。毕竟一个人隻有一个肾实在不能说过得好。
“好像这不关您的事儿吧。不过谢谢关心。”甄繁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她的吊液。
“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过得好。”
“我过得很好。”
他什麽都不说,就那麽看着她,他的眼窝很深,眼神严肃起来有一种悲悯天下的感觉,不过这悲悯中带着一股居高临下。
对甄繁来说,怜悯是最高层次的侮辱,地位甚至高于看不起。
甄繁被他看毛了。她几乎想飙髒话了,他哪隻眼睛看见她过得不好?她好得很!
但她什麽都没说,隻是笑笑,然后用右手理了理自己鬓后的碎发,确保耳后蒂凡尼的红宝石镶鑽耳环能准确露出,她有点儿后悔她没把那个blingbling的鑽戒戴在手上,不过她手腕上的全金镶鑽的迪通拿却露了个十足十。她后来从杂誌和各路新闻图中无意中发现,索钰从来不戴鑽表,她隻戴钢表。早知道会遇上简居宁,她就戴那块百达翡丽的钢款就好了。甄繁心里骂了一声,真他妈不凑巧。
长时间的沉默,甄繁能听到吊液滴答的声音。
一滴一滴,彷佛心里来了一场雨。
有人敲门,来人提着一个食盒,并不是外卖。
简居宁打开食盒,然后用湿纸巾擦了擦手,他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一块朗格红十二的陀飞轮版。
她现在跟当年不一样了,几乎能辨认出每个品牌的手表以及对应的价钱,这给她增添了一些底气,她顿了顿说,“我当年挺喜欢你的。”说到喜欢这俩字的时候,她的心髒感到了一阵牵痛,不过她很快调整了过来,继续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说道,“怎麽说呢,那种事儿你情我愿,并不能说女的吃亏。不过感情这种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我想你肯定也深有同感。就算你不跟我散,我也迟早会跟你分手。”
趁她张嘴的功夫,简居宁把一勺小米粥送到了她的嘴里。
她犹疑一下还是把粥咽了下去,继续说道,“说句你不爱听的,我觉得你这人吧,远看特别好,离近了,真挺没劲的,特容易让人产生厌倦。你跟我主动提分手,我还挺高兴的,毕竟我当年这麽死皮赖脸地追求你,要是我非跟你散,好像我始乱终弃似的。可没想到我一时犹豫,在您眼里就成了弃妇,还非要给我钱补偿我。我把钱还给您也不是因为人格受到侮辱,就是受之有愧,我又不是风俗业从业者。”
这麽一大串废话,总结成一句,也不过是“是我先不喜欢你的。”
简居宁又把一口粥送到她嘴里。
甄繁觉得他对自己的话毫无反应,“你不会认为我在骗你吧。你知道,我没必要……”
她说完就后悔了,这个解释实在蹩脚,说出来徒增笑柄。可她实在受够了他的怜悯了。
“当然没有。”简居宁又喂了她一口粥,然后把碗放到桌上,背过身去,“我早看出来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同你分手。”
甄繁决定相信他的话,那会让她心里稍稍好受一点儿,她故作轻鬆地说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你和索钰什麽时候结婚啊?”
“我们隻是朋友。”
简居宁并没说谎,他和索钰确实隻是朋友。
甄繁哦了一声,她相信简居宁说的话,可这也没让她更好受一点儿。当年她多想成为他的朋友啊,那比恋人两个字更具有吸引力。
她生于长于河北和北京交界的那座小城,高中为了追求学杂费全免上了一所普通中学,那所中学本一上线率隻有百分之五,建校五十年来没有一个人考入N大。在没遇到简居宁之前,她的理想大学是师大,因为学杂费全免,职业理想是毕业后回到小城当一名中学教师,可以就近照顾父母。
高三那年,她每天都要一点睡觉,那些高考真题她做了一遍又一遍。她以为,隻要她多做一遍题,就会离N大更近一点。隻要她考上N大,就会离简居宁更近一点。隻要她足够努力,就会离简居宁越来越近,总有一天,她能够格成为他的朋友。
可到现在,她从来没成为过他的朋友。
不过也没什麽大不了的。
甄繁最终还是和简居宁成了朋友,朋友圈里的那种“朋友”,是简居宁提出来的,在她坚持给他钱的时候,他说“朋友之间何必这样客气。”
她加了他的微信,然后给他微信转了帐。
在加简居宁为微信好友之前,甄繁单手火速清理了自己的朋友圈,隻保留了自己形象最为鲜亮的那一部分。她要向他证明,她昨天的狼狈隻是一个意外,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她都过得很好,非常好。
甄繁并没有住院观察,打完点滴她就办了出院手续。她拒绝了简居宁送她回家的好意,原因之一是她住的小区并不算多麽好,当然这并不是个说得出口的理由。北京限购政策出台之后,外地人交够五年个税之后才能购买住宅,为了避开限购,前两年她买了一套商住的Loft。回家的路上,甄繁想她要不要去高档小区租一套房子,然后把她在住的房子租出去。
晚上八点,甄繁对着简居宁空白的朋友圈发呆,心想他不会是把自己屏蔽了吧。
已经是盛夏,正经还在□□。正经,土猫,大名甄正经,芳龄八岁。正经有心髒病,不宜做绝育手术,甄繁隻能忍受它日複一日的风骚声音。为了表示对芳邻的歉意,她特意送了邻居五副耳塞。
正经落户甄家,是命运和甄繁开的玩笑。甄繁虽然嘴上嚷着人人平等,在对待猫上却有些双标。晒猫是网红标配,她最开始准备买一隻暹罗或者英短,遇到看起来时日无多的正经时,她本隻想把它捡回家临终关怀几天,不料这猫自从跟她到了家里,就不肯死了,一直苟延残喘。甄繁隻好把它送到宠物医院,花了一大笔钱给它做了心髒和眼部手术。
甄繁的手指在手机上快速滑动,不知怎的她在胡桃木茶几上使劲拍了一下,“宝贝儿,咱能不能别叫了!”这一下拍得她手疼,正经抬头看了她一眼,喵了一声后一跃跳到她腿上准备去舔甄繁的手。甄繁摸了一把正经的头毛,“跟你没关係。”
跟正经确实没关係,她隻是刚才刷微信时看到了一篇文章,题目名叫《甄繁和索钰:论女孩为什麽要富养?》
这篇从标题到内容都狗屁不通的文字在短短十几分锺内,阅读量便已上万。
开车回父亲家的路上,简居宁回忆起了第一次见甄繁的情景。
在甄母到简家做住家保姆的第三年,简居宁第一次看见甄繁。那年的夏天格外的热,甄繁在简家门口等她母亲。
简家那会儿住四合院。简居宁从一辆国产黑色轿车上下来,看见一个穿着白色长裤短袖梳着马尾辫儿的女孩儿站在门口,肩上的书包白得泛黄,细长的脖子上满是晶莹的汗珠儿。许是太热的缘故,她前额的一缕头发都差点儿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