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李惠美的人,是个留齐肩学生头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旁边的人都叫她娟姐。
对李惠美的担心焦急,娟姐无动于衷,她眼皮也不抬,温吞水般地说道:“先等着啊,我们核查下这房子的事。”
就这样,李惠美又等了十几分钟。娟姐打了个电话,当她接到回电后,才回答李惠美的问题道:“现在你们房子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调查过了,确实还有另一个承租人,姓何,和你们使用身份的那家人,是远房亲戚。”
“不是说交的钱里包括了房子吗?”
“这是你们的合同,”娟姐拿出李惠美一家的移民合同副本来,“仔细看好,上面是说保证你们房子居住权五年。再说了,现在又不是不让你们住了,那个人不是也愿意和你们住一起吗?”
合同是统一版本,任何移民都没有更改的权利。想到这儿,得知吃了哑巴亏的李惠美,不得不把质问的话咽了回去。
李惠美气呼呼地从粮油铺里出来。她在这里耽搁了一上午,没有半点收获。她看了看时间,见已经中午了,便连忙往厂里赶回去。终于,在食堂开饭的时候,她回到了单位。
这天,轮到张师傅打荤菜。李惠美经过他面前时,他大手一挥,满满一勺色泽红润的鱼香肉丝,实实在在地打在了李惠美的餐盘里。李惠美看张师傅对自己的态度不错,心想换工作的事,许是有□□成了。
食堂里人山人海,李惠美好在找到了刘桂花。刘桂花的边上,才走了一个人,空出来了位置给她。
刘桂花看李惠美心事重重的,问她怎么了。李惠美便把家里多了个承租人的事说给她听。
“奇怪,”刘桂花听过李惠美的叙述后,有些疑惑道,“既然你们两家是共同的承租人,那关系应该很近才是。怎么这么些年,全都没交往,也没联系呢?”
经刘桂花这么一提醒,李惠美立时也在心里怀疑了起来。她暗自喃喃道:“是啊,我们不和他们联系,倒不奇怪。但是,他们这么些年,怎么也从来不和我们联系啊。哪怕是封信或电报都没有。”
回到家后,李惠美把办事处听来的话和自己的怀疑,说给李国正听。她正在厨房说着的时候,李招娣也从外面进来了。
此时的何启弘,正和李明在客厅聊天,完全没有往厨房这边看。
“我今天去街道确认过了,”李招娣进来就说道,“是有他的名字。”
李惠美和李招娣都在等李国正的决定,毕竟,像他们这样特殊的家庭,突然住进来一个人,可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暂住两天就算了,要是长期住下来,难保他们的身份不会穿帮。
灶上的锅里正在烧黄瓜蛋汤,李国正沉默不语,但看起来,似在思量着什么。最后,她给汤调了味,倒在了大白瓷的汤碗里。浮在汤上的金黄蛋蓉里,点缀着翠绿的黄瓜片,香扑扑的热气飘出来,煞是诱人。
“怎么样,”李招娣看李国正老没个决断,有些急了,“难道真让他和我们住一起?”
“那你想怎么样,赶人家走?”李国正本来在擦锅台,他把手里的抹布往台上一扔,压低着声音说道,“这房子确实有人家一半,他住在这里,天经地义。你现在既然是李招娣了,就好好做人家的亲戚,别老想那些没用的。”
说罢,李国正把汤搬出厨房,叫李明和何启弘准备吃饭。
“奶奶,惠美,”何启弘见桌上菜齐了,冲着厨房里喊了声,“出来吃饭吧!”
李招娣无奈地冲李惠美耸了耸肩。李惠美明白,那意思是,既然大妈发话了,那他们就老老实实地,和何启弘做好远房表兄妹吧!
第二天,李国正给何启弘买了张行军床,就摆在他和李明的上下铺床边上。
何启弘和他们一起生活,平时聊天,从不提过往的事,因此,大家渐渐地也不担心会穿帮的事了。
腌菜缸洗过后,李惠美和李国正将其晒干,又把整颗的白菜烫了,就开始腌酸菜了。她们一直忙到深夜。李国正在小学当体育老师,第二天一早有课。李惠美让他先去睡,自己第二天中班,忙得再晚些也不要紧。
夜深人静,只李惠美坐的厨房里亮着灯,客厅里黑魆魆一片。她仔细地将粗盐抹上白菜,再一颗颗地塞进大缸。
水龙头里滴着水,一滴滴地,落进放在水槽的铁盆里。
突然,李惠美听见客厅里传来开门声,紧接着,有脚步声离厨房越来越近。她往外探了下头,看见进来的是何启弘。
“这么晚?”何启弘见李惠美脚边还有不少白菜,他挽起了袖子说道,“我帮你吧!”
李惠美刚好盐用完了,指着锅台对何启弘说道:“行啊,你先把上面的那碗盐拿来。”
何启弘看到锅台上有好几碗调料,他犹豫了下,随手拿了碗,递给李惠美。
“这是糖,不是盐。”李惠美见何启弘拿的时候,就知道他错了。
“你不知道糖和盐的分别?”李惠美调侃何启弘道,她又指了指锅台,“是那个画大公鸡的碗。”
“糖和盐,都是什么啊?”何启弘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实在好奇,还是忍不住问李惠美道。
“你真的不知道?”李惠美对何启弘的话简直不可置信。她不禁笑了出来,心想这人怎么和她刚到地球来时一样,对于许多常识性的东西,全然不知。
突然,李惠美笑不出来了。她的脑海里,猛然浮现出那天在办事处,有人说地球来了一个星际逃犯的事。她回想何启弘的突然出现,伴随着种种不合常理的地方,心里不由得怀疑道:“这个人,该不会就是那个逃犯吧?”
第003章
外星人和人类的最大区别,在于他们身上的血液颜色不同。
“糖是甜的,而盐,是咸的,”李惠美把怀疑藏在心里,先回答何启弘的问题,“不是有句老话吗,能让你笑的,是糖,会让你哭的,就是盐了。”
何启弘蹲下来,学着李惠美腌酸菜的动作,也帮着把盐均匀地抹在白菜上。
“你住在这里,你爸妈知道吗?”
李惠美一直奇怪,怎么何启弘来家里后,从没提过自己的父母。
“我就是躲他们出来的。”
李惠美注意到何启弘说话时,眉头稍稍皱了一下,神色有些阴郁,不像前面那么轻松了。
“他们是你的父母,为什么要躲他们呢?”
何启弘看李惠美不明白,便又解释道:“他们很专/制,会为我决定所有他们以为好的东西,不管是学校、工作、甚至将来的妻子都是。我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我想,我不能这样一辈子。”
“你不怕他们找到这里?”
“怎么可能?”何启弘被李惠美的话逗笑了,“难道你忘了,以表叔和他们的关系,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李惠美意识到说错了话,赶忙住了嘴。从何启弘的话里,她得到了一个信息:何启弘的父亲虽然和李国正共同承租一个房子,但彼此的关系并不好,甚至已经差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那么,你想要的是怎么个活法呢?”
何启弘默不作声,似是自己也没想好。他低下头,把眼下的心思都放在手里的白菜上。
“这白菜外的叶子烂了,还要吗?”
“那个?掰下来就行了。”
掰下烂菜叶,何启弘觉得根上有些参差不齐了。他看近处有把菜刀,随手拿了想把白菜根削平。许是前面李惠美提起来的话,让他有了心事,削菜根的刀在他手里一时没拿稳,反倒伤了自己。
“小心点!”
李惠美提醒何启弘时,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手上被划出了道口子,鲜红的血即刻就流了出来。
李惠美慌忙着找出红药水来给何启弘擦。何启弘的伤口,让李惠美确认了两件事。一件是何启弘确实是人类,不是那个危险的星级逃犯;而第二件则是,从他用刀的那个笨拙姿势,李惠美看出了他还真是个没什么生活常识的人。
不管在那美克星,还是在地球,李惠美的生活从来没富裕过。可以说,一直是在非常穷、比较穷、穷之间不断切换。她无法理解,像何启弘这样家庭条件不错的人,究竟是在折腾什么。但从何启弘那本来开朗却突然阴郁下来的面孔,李惠美在心里不禁同情起他来。原来,何启弘并不总像他表现得那样开心。
李惠美忙活了大半个晚上,终于把所有的白菜都腌好了。整整两大缸,在每个缸的口上,李惠美都放上了大石头,把下面的白菜压得严严的。三天后,她又往缸里倒了水,水漫过白菜,再在缸口盖上透气的大盖子。就这样,冬天里,李惠美家最重要的酸菜,便算是完成了大半了。
大妈李国正把白菜都储存、处理停当了后,又开始马不停蹄地买土豆、萝卜等冬天里能放得久的菜。直至看到地窖里被塞得满满当当,她才终于放下心来,一整个冬天的吃食,这可就都准备齐了!
在他们住的这个地方,冬天会特别得冷,除了冰窟窿里打上来的鱼和市集里的猪牛肉外,所有吃的菜,都只能靠秋天里存在地窖里的那些。
李国正刚来地球时,就因为不了解这情况,没有存菜,使得全家人饿的半死,差点集体连冬至都没熬过去。也正是因为这样,吃过亏了的李国正长了记性,在之后的每一个秋天,她总会存上尽可能多的菜,以便熬过寒冬。
每天一早,李惠美到厂里上班,李国正到学校,李明去他工作的博物馆,就连李招娣,也带着炉子和小铁锅到街口去摆小吃摊。全家里,只有何启弘是无所事事的。他东游西逛的,明明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却活得像退休工人一样悠闲。
“他全天都在家,”李招娣忍不住向李国正抱怨道,“搞得我连话都不敢多说。”
李招娣订了星际日报。何启弘来之前,他每每看见其他星球的趣事,总爱说出来调侃两句。现在由于何启弘大多时间都在家,搞得他想聊些自己喜欢的话题都不能够了。
“你就克服克服吧,”李国正劝慰李招娣道,他听了李惠美说的何启弘从家里独立出来的事后,心里不由得对这孩子多了几分喜爱,“他不会一直待在家里的。等他想明白后,就会做点什么了。”
除了李招娣,李明对何启弘总在家里晃荡,也不是很能适应。
自打来了地球,李明就迷上了一种老人喜欢的娱乐活动,下象棋。他工作的地方,大多是五十岁往上的中老年人。在这些人里,他认识了不少棋友,其中还有几个,也住在杨柳北里。每每空闲的时候,他们总会约在一起杀上一两盘。
“我现在都不敢约老胡到家里来了,”一次趁何启弘不在的时候,李明对李国正说道,“那个小伙子,先前看起来不错,但哪里知道,怎么嘴那么碎啊。我和老胡下棋,但凡他在,就从来没安静过,净是指手画脚的。”
“爸,这样吧,”李国正对李明就不能用对李招娣那招了,他拿了两袋砀山梨给李明,“这个您给胡伯伯带去。这段时间,您先克服克服,到胡伯伯那里去下棋吧。那孩子不会一直待家里的。”
算下来,现在除了李国正,也就李惠美是对何启弘没什么意见的了。
这年的第一场雪,下得特别大。它下了一整夜,李惠美早上出门时,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北风吹得树叶都掉光了,积雪压弯了松树绿色的针叶,矮平房的屋檐上,终于出现了代表冬天来了的一排排的冰棱子。
一入冬,天黑得就发早了。铁合金厂为了员工回家的安全,上班时间和下班时间各调早了半小时。
这让李惠美和刘桂花终于得了空,能在家里晚饭前,去厂里的澡堂子去冲个热水澡。她们约在澡堂门口,李惠美先回家去拿洗漱用的东西和脸盆。
回到家,李惠美见家里只有李国正,她有些意外,问李国正道:“他们都不在?”
李国正在灶上烧水。厨房里所有的窗户都被关得严严实实的,用帘子拉起来了。整个厨房里,被水壶吐出来的水蒸气搞得雾蒙蒙的。
“你爷爷去下棋了,何启弘和李招娣去活动中心打台球。”李国正从厕所拖了个大水盆往厨房走,他们的厕所面积很小,平日里洗澡,都只能去澡堂。李国正不习惯进男浴室洗,便只能在家里,像这样烧热水,自己洗。
李惠美怕刘桂花等她久了,不敢在家里多留,拿了东西就往外跑。李国正在她身后说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进耳朵里。
“路过活动中心时候,和李招娣说声,让他带何启弘晚些回来。我这边洗澡呢……”
李惠美到澡堂时,刘桂花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了。
“我刚才听到个好消息,”刘桂花一见李惠美,就神秘地对她说道,“你调岗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最多再一两个礼拜,你就是食堂的正式工了。”
“真的?”李惠美虽然心里早有了数,但当听到确实的消息时,还是兴奋不已。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事说给家人听,便只随便地洗了下,连背都没搓,就急急地跑了出来。
在回家的路上,夹着雪的风肆意地迎面刮来,李惠美的脸被吹得红扑扑的,湿漉漉的头发也冻硬了。这一些,她没有丝毫地在意,只一心想着要快些到家。她要去告诉李招娣,她的茅台可没有浪费!
“啊———”
走到家门前,李惠美还没来得及开门,就听见里面传来李国正的尖叫声。她赶忙进屋,见到何启弘一脸错愕地站在厨房门前。厨房门紧紧地关着,里面有微光透出来。看起来,李国正还在里面洗澡,没出来。
“你看到什么?”李惠美担心地问何启弘道。她知道李国正有个习惯,他总要把人类的外衣脱下来洗,这也是她不乐意去澡堂洗澡的原因。
“看到什么?”何启弘奇怪李惠美和李国正怎么反应这么大。
原来,说是李招娣和何启弘去打台球,其实在那里玩的只有李招娣。何启弘在边上看着,觉得无聊,就先回家了。到家后,他听到李国正在厨房里洗澡,便想着帮他搓背。可谁承想,他才一开门,就被狠狠地推了出来。
李惠美庆幸何启弘还没来得及看见什么,否则,他一定会很意外,怎么水盆里坐着个绿色怪物,身上像是果冻一样,脸上的眼睛似铜铃,嘴唇厚厚的,就好像粘着两根香肠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