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闹春便是A县医院的一名消化内科医师,他在整个内科里,都算得上是一二把手,四十出头的年纪,已经顶着个副主任医师的职称,这两年够了年限,已经报送材料,准备接着往上考主任医师。
他打出名号可不只是因为他考的职称,还因为他本人优秀的专业素养、良好的医德医风。身处县城,免不了要接待些上了年纪、病情都说不清楚的中老年人,可他向来也是温柔接待,认真听其讲述病情,而后悉心为对方把问题解决,尽可能地以病人为主,从医十几年,还未被投诉过。
他是个优秀的医生,受无数人的尊敬和爱戴,事业上可谓顺风顺水,在家庭上——大概,也能算得上圆满吧?
如果不是在临终重病的那段时间,听到儿子说的那些话,他还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爸爸、儿子也过得很幸福。
裴闹春能清楚地回忆起,自己在黑暗空间里看到的那个男人,许是因为从医、多年读书的经历,对方很有些气质,看起来格外让人想亲近,他先同自己打了招呼,而后慢慢地说起,他自己曾以为还算是圆满的一生。
……
这一回,裴闹春要进入的考核世界,是基于一本纪实性文学建立的,这本书的名字叫做《我和体育的那些年——记录我曾遇到的那些少年和少女》,作者是南方的一位知名省队教练,在退休后,根据自己多年来的从业经历、再辅以一些春秋笔法、艺术扩写创作而成的,以一人一篇章的方法,讲述了他曾经遇到的,错过或是成功挖掘的体育苗子,这本书名气不算太广,可里头出现的少年、少女描述却个个鲜活。
其中有一篇,格外的叫人印象深刻,讲述的是教练在某市中学生运动会时一眼相中的少年阿东,对方天赋横溢,明明没有接受过相关的培训,却已经能突破市中学生运动会的记录,甚至和省中学生运动会的记录都距离极尽,他试着挖掘对方进入省队,甚至三顾茅庐,多次劝说,最后却还是没能说动,书里这样写道——
我去找过阿东的父亲很多回,我曾以为最大的困难,是阿东的成绩太过优秀,放弃学业选择田径,在很多人看来着实荒唐,这也是从前,队里错失不少苗子的原因。可我万万没想到,阿东的父亲用一句话就差点将我赶跑,他坐在那,轻描淡写地开了口:“我的儿子不行,他没这个能力”,纵使我千万次努力试着说服,拿着破纪录的成绩要和对方解说,可对方却充耳不闻,甚至觉得好笑,他坚持地告诉我,阿东不行,我不明白,这份坚持,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一直到那天,我实在没办法,邀请着对方一定来学校里看一次阿东跑步,我准备了很多,特地请来了市队的孩子作为阿东的搭档,可足足一个半小时,对方都没有出现,打电话去问,阿东爸爸却还是那句话。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他显然不会来了,阿东站到了我的面前,先是道歉,然后他冲我鞠了个躬,告诉我,教练,也许我是真的不行。看着少年阿东眼神里的失落和难过,我想,我带不走阿东了。
很多年后,我时常还是挂念着这个孩子,他是我见过最有天赋、同时也对田径充满热爱的人,可我哪怕和他说一万句,你行!都敌不过他父亲的那句不行吧?
文章里的这个少年阿东,便是原身的儿子裴向东。
原身是A县的土著居民,他的父母是吃商品粮的工人,家里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也给了他还算优厚的生活条件,他和大多数同龄朋友一样,认真读书,后来,出于现实的想法——想找个有分配工作的单位,便考入了C省的医科学院,毕业后,便被分配回A县医院,成为了一名内科医生。
他和同样就读C省医科学校临床医学专业的同学情投意合,走到了一起,两人婚后感情很好,可随着时间流逝,却也渐渐产生了裂痕,原因其实很简单,妻子本是个北方姑娘,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到了南方定居,平日里回趟家,就得做个一天的车,也不能陪在父母膝下,两夫妻又都是医生,刚工作那两年,又是在科室轮转、又是三不五时夜班的,时间总对不上,聚少离多,渐渐地再多感情,也变得有些疏离,在妻子怀孕期间,原身正好被医院安排着到了北方进修,条件不允许经常回来,只得让妻子边工作边照顾自己。
等到裴向东出生后不久,妻子便出现了产后抑郁症状,由于两人都是学医的,多少都了解过相关病症,可即使试着调整,却没那么容易解决。妻子犹豫之下,同原身促膝长谈,她意识到,当年那股爱的冲动,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渐渐地被磨平,剩下的则是越发多的不满和愤怒。
她想念自己的家人、也不习惯这儿的生活条件、同时对丈夫也失去了感情,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心理状态已经出了问题,她不希望勉强自己留下来,结果反倒是伤害了孩子和原身。
原身痛苦、挣扎了许久,还是选择了同意,他送走了妻子,并和妻子承诺,只要她愿意,他会永远等她,当然,妻子并没与答应,只是郑重地告诉他,希望他好好照顾孩子,她回了家,也会自己好好生活。
于是,这个实际相处时间很短的三口之家,才刚凑成,又很快散了,在裴向东一岁那年,这个家只剩下了爷俩,相依为命。
原身虽然有比一般人更多的医疗知识储备,可在照顾孩子上还是个十足的愣头青,只能摸石头过河,小心翼翼,生怕出点什么严重问题,幸运的是,裴向东在这样的环境下仍旧健健康康的长大了,甚至比大多数孩子更优秀、更乖巧。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家缺失了母亲的角色,有很多的问题,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渐渐浮现。
裴闹春是个人人夸赞的温柔医生,病人们那是又送锦旗、又到处夸赞,直夸他从不发火、态度专业。在同事那,他医学水平高,又格外谦逊,哪怕是新来的实习生,他也待人和煦。他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从医、工作经历中,几乎从没和人发过火,不少人时不时地还会摇头感叹,直说不知道到哪能找到这么个人。
可大家都想象不到,在家里,他却是个,永远都不会夸奖人的父亲,这也是裴向东所有痛苦的来源。
裴闹春的教育方式,严格来说,就是传统的打击型教育,他的嘴上从来不会有儿子的一句好话——
“爸,我今天特别乖,一直坐在这里看动画片,没有乱动其他东西呢!”小小的萝卜头,一见爸爸进门,便匆匆忙忙地跑过去抱住了他的脚,等着爸爸夸奖,他单纯的小脑袋里,只知道爸爸说了,不能乱动家里的东西。
找不到人托付带孩子,只得将孩子锁在家里。原身便会随意地来上一句:“嗯,可是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书呢?或是看我给你买的影碟,爸爸不是给你买了成语故事大全的影碟吗?去学学成语,别玩物丧志。”他随心而说,丝毫没发觉,儿子忽然黯淡的眼神。
五六岁的孩子,在幼儿园学到了很多,笨手笨脚地捧着洗脚盆出来,可由于力气不够,却洒了一地板的水:“爸爸!老师和我们说,要孝顺父母!今天是父亲节,我给你洗脚!”水盆能装下一整个他,明明累得满脸通红,可却还是很激动。
原身心里有感动,可脱口而出的却还是数落:“你看看,怎么这么不小心?洒了一地板的水,等等还得去拖地板,平时家里的环境要及时维护,否则肯定一团乱。”
“我等等就去擦。”刚刚还满脸兴奋的小脸,像是在这一刻冷却,低着头蹲下,眼睛有眼泪在打转。
上了小学之后,开始要注意的东西多了。九岁出头的裴向东,刚当上了班上的班长,他坐在饭桌上,低头扒饭,犹豫地开了口:“爸,我现在是班上的班长了……”
话音还没落,原身的话就到了:“嗯,班长,班长后头不还有什么中队长之类的吗?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上回去给你们班开家长会,优秀的同学可不少,有乐器考级的、会跳舞的……你要不要也学点什么。”
裴向东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却还是会难过,他低下头吃着饭,闷闷地回答:“……我想想。”
县实验中学是通过入学考试试卷分配班级的,中考仅仅是第一道门槛,裴向东很擅长读书,考得一贯很好,进了实验班后的第一次月考,便考了年段第一,他拿着成绩条回了家,等着爸爸下班,对方一进门,他便递了过去:“爸,这是月考的成绩。”他情不自禁地往下说,“这回我是年段第一。”
“我看看。”原身扶了扶眼镜,认真确认,“这才一次月考,没什么可骄傲的,之后还有三年了!况且你要知道,你以为你的竞争对手是学校里的学生,可以后高中呢?你能考到市里吗?大学呢?现在还早着呢!”
“嗯,我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会得到这样的答复。
原身一直以为,他是在替裴向东查漏补缺,替他找到问题——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孩子,需要的只不过是一句夸奖,他的那些“箴言”反倒成了孩子肩膀上的枷锁,要他渐渐地怀疑起了自己。
——我有这么差劲吗?
——有,你就这么差劲。
裴向东和原身一起出门过很多回,县城不大,住久了,认识的人也多,他们逢年过节时,也时常去拜访原身的朋友,每一次拜访,对于裴向东而言,都像是在心里差一刀。
认识的阿姨言笑晏晏:“我们家小芳,最近幼儿园毕业汇报演出了,来,我给你看照片。”她开开心心地拿出了一整本的相册,翻找着里面孩子的图片。
“小芳一看就出挑,没准以后还能成个艺术家呢!”原身很捧场,完全不知身后的儿子,听到这话的刺痛。
“哎,别说我们家小芳,哪里比得上向东,我都听人说啦,向东现在考得好,很优秀!没准以后就成了什么尖端人才了!”
原身立刻摆头:“哪有,他啊,不行!这孩子骄傲的,又粗心、偏科,他有好几门课程拉后腿得厉害,现在就是占别人综合平均比他差点的便宜,若是不自己注意点,准保被人压过去。”
……嗯,他知道,他也懂。小时候的他,还会立刻为自己辩驳——然后迎接爸爸狂风暴雨般地批评自己的不礼貌、不知社交礼仪,而现在他已经习惯于接受。总之,任何人,在爸爸的心里,任何人都比他更好。
在初中的时候,家长们时常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们打听着种种加分的方法,便督促着孩子去做,其中,运动,便是很受欢迎的一项,哪怕真不成,也可以当做是锻炼身体。
裴向东非常喜欢跑步,从很小开始,他便总是自己上下学的——县城的治安挺好,钥匙小孩从来不少,他喜欢一路狂奔回家,也喜欢在开心时,撒欢地跑,不开心时,跑到自己流汗。体育课出挑的测试成绩,让体育老师向他伸出了橄榄枝,A县实验中学是出了名的长短腿,学生会考试,可体育、艺术类比赛拿不出手,连每年的县级、市级运动会,都是吊车尾,体育老师找苗子找得火急火燎,一见裴向东天赋好,便拉着他入了校队。
进入校队后,他如鱼得水,虽然体育老师不算很专业,给予的相关针对性培训,在专业人士看来,都是班门弄斧、胡搞一通,可却也让裴向东的成绩一日千里,他在县中学生运动会中,直接拿了个大满贯,50米、100米、200米、400米冠军全包,带着学校一路闯到市中学生运动会,也因此,被省队下来巡视的王教练,一眼看中,然后便像书里说的一样,王教练使劲浑身解数,裴向东屡屡向爸爸乞求,却都没能说服对方。
原身那时,和裴向东说了那么一段话:“你知道国内有多少人吗?十几亿人,那么多年,才出一个飞人,剩下的,全没了。你别听那老师唬你,哪有这么多有天赋的人?你不行的,到时候去什么市队、省队了,想出来,就难了!”
“可是爸,我真的很喜欢跑步,而且王教练也告诉我,我很有天赋。”他头一次,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在父亲面前,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喜欢有什么用,你没有这个能力。”原身语重心长,“你见过咱们身边,出一个奥运冠军的吗?连一个全运会冠军都没,你再看看电视上,跑步的大部分都是黑皮肤的人,不是人家说你行就行的,你不行,你就听爸的,按部就班好好读书,以后找个工作就是了,跑步这事情,和我们八竿子打不着!什么天赋,都是说笑的骗人的。”
他并不是觉得世界上只有读书这一条路,要知道,他们科室里的护士,还有中专出身的,出来还不照样拿个几千块不成问题,可跑步,太虚无缥缈了!他怎么看,都不觉得自家儿子有什么出人之处,怎么可能呢?原身认定了,便也没打算修改自己的想法,他甚至没打算去看儿子跑一次步——不就是跑步吗?有什么好看的?没这个必要!
在他的坚定面前,王教练和裴向东不得不地都选择了放弃,毕竟裴向东还是未成年人,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再者他也并不是那么有主见、或是叛逆的少年,从小和父亲相依为命的他,下意识地听从了爸爸的话。
然后裴向东就是像爸爸说的那样,按部就班的活着,他考到了市里的学校,又以优良的成绩考到了C省医科大学,延着爸爸画好的路,成为了一名医生,当然,即使是如此,他的生活中,还是免不了爸爸的殷勤督促。
“你得再加把劲啊!职称什么的都得跟上,否则你拿什么和别人竞争?你别以为自己现在还不错,世界上优秀的人多了去了!”、“你新登的论文?我看过了,不过你发的这个期刊还不够权威,积分不高,你下回再试试别的好期刊,还有,这选题还是不行,下回再斟酌斟酌。”、“你要去做讲座,也得从别人身上吸取好的,以最好的状态去准备,别以为人家请你去做讲座,就是认可你了,这只不过是你现在名气大罢了!人没准还不认可你的想法呢。”
原身总是这样说着,哪怕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又有了孩子,也依旧如此,看着儿子在自己的鞭策下不断进步,他颇是满足。
原身对自己的一生算得上满意,事业上,声名斐然,对待医学的追求,也算是有圆满的结果。家庭上,虽然和妻子离婚后,守着儿子过完了后半生,可倒也不怎么寂寞,儿子继承了他的衣钵,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医生,后来也有了幸福的家庭,他哪有什么遗憾?他很幸福。
可没想到,临老了的一场病,却叫他所有的想法都被打破。年纪大的人,身体不可避免的到处都是毛病,他意外的一摔,直接把自己摔到了医院,上了年纪又没法手术,虽然勉强能自理,可也只得麻烦儿子、儿媳多加照顾,幸运的是,儿子就在医院工作,每天下了班,就能直接到病房休息、顺便也能陪他说说话,白天的时候,则托付护士多照看一下,不用太麻烦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