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厉害啊?等等给你外公说,他肯定要夸你的。”
“还有呢!我还帮老师去搬了作业,老师夸了我好几回!”期待表扬的小模样都在余泽一的脸上一览无遗了。
裴宝淑表现得很浮夸,不过余泽一恰恰最吃这么一套:“我们泽一现在可真是小男子汉了,乐于助人,真是好样的。”
已经到了车,余泽一乖乖地爬到了后座,坐在了儿童座椅上,哼哼唧唧地,像个小猪崽。
“怎么了,怎么了?”裴宝淑从后视镜看了儿子一眼,只觉得好笑,成天还说自己是小男子汉呢,可劲撒娇起来,可不比别的小女生差。
“妈妈,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余泽一眨着眼,身子一扭一扭地,手藏在后头,“你快猜猜,我要送你什么。”
裴宝淑扶额,她就不告诉儿子此时的他就像是市场里被绳子绑着在努力挣扎的小鱼:“会是什么呢?难道是一百分的考卷?”她看着儿子摇了摇头以后继续往下猜,“或者是……小红花对不对?”有了孩子后,好像大多做母亲的,都会被迫激发出戏精本能,还是浮夸风,拿出去会被人说这演技堪称毁容式的那种。
“妈妈猜的都不对。”余泽一没生气,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掏出了他仔细保护好的礼物,是一朵红色纸张折的玫瑰,今天下午活动课,老师和他们和他们互动的时候教的,他手意外地巧,追问了老师好多回,眼巴巴地看着,便这么跟着叠出来了,当然,细节上还是有些粗糙,“当当当,我下午和老师学的,这个是玫瑰花,送给妈妈,我爱你!”
“哇,真漂亮。”裴宝淑立刻仔细地接了过来,小心地抓住了下头用纸卷起来做的花柄,上头还贴着两个边缘有些粗糙的绿叶,能看出来剪得太大的双面胶小小的露出来了一截,“谢谢泽一,妈妈特别喜欢!”
她小心翼翼地把鲜花别在了车上:“这样妈妈就能每天看到泽一送给我的礼物了!”
余泽一看着妈妈小心对待自己送的花也挺开心,小腿一踢一踢的:“对了妈妈,那外公最近有没有送你花啊!”他藏好了自己的小心思,装作并不在意地提出问题。
“嗯?有啊,早上你外公还给我送了几支绣球花呢。”裴宝淑发动了汽车,准备往家里去,时间正好,不会让爸爸等太久。
“是这样啊……”余泽一忽然低落,小拳头握紧,果然,趁他不在的时候,外公偷跑了!
这段时间来,几乎每天,裴闹春都会和孙子分开给裴宝淑准备点小礼物或是小惊喜,倒不用花多少时间和金钱,有时是一张满分的考卷、有时早餐时的一盘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包子、有时是花、有时是画着大大爱心的小卡片……
裴闹春坚持的,便是每周到当地的一个批发花卉园那去买一次花,一次买个一周的分量,加上路费,统共花不到五十,这些花一般都在被整理枝叶后插到了家里的花瓶里,或是悄悄地放到了裴宝淑的床头,或是要她带到学校里放在办公桌装饰,每回看见,都要裴宝淑心情很好。
余泽一心里,也隐隐地生出了点和外公互别苗头的想法——事实上他着实是很委屈的,外公自己去买花,从来不带他,还不让他动阳台的小花,根本就是吃醋妈妈更疼他嘛!他便开始了自己的漫漫手作之旅,有时是在给妈妈写贺卡的最下面画一朵花,有时是找些包书皮剩余的包装纸,剪出一朵朵小花黏在一起,今天他还学会了新技能,折纸版玫瑰花,总之外公用真花,那他就用心意取胜。
也正因为家里这两人的努力,裴宝淑几乎每天,都能从早笑到晚——当然,帮泽一看作业时除外,笑口常开的她,看上去竟是比从前要年轻了许多,丝毫看不出是个刚受了老公出轨被迫离异打击的女人。
……
“外公,外公,你想我没有!”余泽一也算是口嫌体正直,嘴上一直碎碎念着外公的坏话,可还没到家,脚步便越来越快,蹦蹦跳跳地拿着从妈妈那要来的钥匙,开了门便冲了进去。
“哟,我们泽一回来了。”裴闹春穿着一身粉色碎花小围裙,正从厨房探头出来,一看到孙子来了便也喜笑颜开,张开手,然后一把把这小子抱了起来,“嗯,外公称称……重了,在你爷爷家吃了可多好东西了吧?”
“哪有!没有重!”余泽一努力吸气,试图收回自己好像确实有了一丁点的小肚子,他还不懂,单靠这么吸气是无法减轻自己重量的道理,“我才没有吃什么呢!”
“好好好,你没有。”裴闹春抱起余泽一来很轻松,故意加速冲到了厨房里,忽然在高空中加速的兴奋感,要余泽一忍不住激动地叫了起来,“来看看外公给你们做了什么大餐!”
裴宝淑在外头看着,笑着摇了摇头,她最担心的,便是在和丈夫离婚后,余泽一的人生中缺失了父亲的角色要如何补足,可父亲的存在要她很是安心,无论是在出去旅游时,还是回家之后,父亲都像是一座伟岸的山,要人能依靠。
“哇,有我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呢,外公你真好!”厨房里头正是一片热闹,余泽一早就忘了刚刚他在心里发下的要和外公冷战一小时的诺言,亲昵地贴着外公的脸蹭来蹭去。
“好了好了,爸,泽一,该来吃饭了!”裴宝淑笑着进去,开始帮忙打饭,她的一声令下,要裴闹春迅速地放下了余泽一,也开始端菜、端汤起来。
余泽一能干的不多,不过还是能负责碗筷的,他殷勤地跑前跑后,把碗筷放好,然后乖乖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等着饭菜。
裴宝淑也已经落座,他们家的习惯是除非有人不能来,要不都是一家子坐齐了才开饭,她看父亲老不来,忍不住开口:“爸,你怎么还不来吃?在干嘛呢?”她很奇怪。
“打汤的勺子呢?”裴闹春迷茫着脸,正在厨房里打转,“我记得我刚刚就放在这里来着!”
“外公,勺子在这呢!”余泽一眼神最尖,他一下找到了失踪的勺子,正放在汤锅里,“刚刚你端汤过来的时候,汤勺就在里面了!”
裴闹春这才走出来,看见那勺子松了口气:“我说呢,找半天没找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我这脑子,丢三落四的,连这都记不得了,人老了,不中用了……”
“说什么老呢!”裴宝淑听着刺耳又难受,拉着父亲落座,“你这才六十出头的人,刚退休呢,现在政府都还经常号召着要延迟退休呢!你忘了,就那李老师你的同事,到现在还在家里开小饭桌呢!怎么会老呢!”
事实上人当然是会老的,以往父亲看上一晚上的文章都不会疲累,现在每看一会,就得抬高老花眼镜,滴点眼药水,揉揉眼睛,两鬓的头发也开始有些发灰、发白了。
“六十了,也得服老。”裴闹春叹了口气,“这老胳膊老腿的不说,就这脑子,也不好用了。”他低头喝着汤。
“丢三落四是很正常的,你看看我?”裴宝淑指着自己,“我今天早上在上课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自己手机不见了,要不是上课立刻开始找了,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我收着课本,手往兜里一摸,这才发现我的手机就在兜里,所以你看,我不也忘吗?这哪有说什么老不老的!”
“嗯。”他看上去依旧很低落。
“外公吃点肉。”余泽一看出来外公心情不好,往他碗里迅速地夹了块肉,“多吃肉身体就好了。”
裴宝淑低着头,筷子拨弄着饭,却一下都没夹起来:“还有这人老了,器官肯定多少会退化,要不我们不都是神仙了?这很正常……”
她没注意到,自己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多回“很正常”,一方面,她心里明白,这一切是正常的表现,可另一方面,她的心里又格外痛苦,这种正常的表现,往往意味着你爱的人在变老,在靠近死神的路上。
“没事,吃饭,吃饭。”裴闹春挤出笑,这一家子,又很快恢复成了平常那样,热热闹闹地吃饭,然后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干起了各自的事情,熟悉的作业交响曲也在家中准点响起,至于结束是何时,那就要看余泽一的努力了。
今天晚上,裴闹春提前回到了房间,他静静地关了灯躺上床,开始呼唤那个也许并不会回复的009,他的神情有些恍惚,三个月的时间,已经差不多到了,今天在忘记汤勺在哪的时候,他立刻心里一咯噔,很是恐慌,这和女儿举的例子其实挺相似,只是他总觉得,代表着某种信号。
[009,你在吗?这个世界,我会和原身一样,忘记一切吗?包括系统,包括我自己,包括原身的回忆?]
他等了很久,以为不会有回音,009却忽然出现:[会,但是为了避免宿主过度陷入剧情,且出于人身考虑,病情不会发展到严重不能自理的程度,每天会提供约一个小时的苏醒时间,让宿主恢复清醒的意识。]
裴闹春听懂了009的意思,系统对这个世界,进行了某种程度上的修饰,他的病情,是不会像原身那样严重,甚至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可是遗忘……遗忘真的很可怕,裴闹春只要想到,也许某一天,他会忘了自己是那个未来人裴闹春就觉得有些瑟缩,这倒不是他胆小,只是人类在面对“抹杀自我”时,与生俱来的畏惧感。
[在未来,还有类似阿尔兹海默症这样的疾病吗?]裴闹春不禁疑惑,他非医学专业毕业,对这些疾病并不算特别了解。
[很遗憾的告诉你,有。]009的机械音不知为何变得缥缈起来,[人类,作为智慧生物,身体中的奥秘超乎所有人的想象,永远在试图解决难题,可永远也有新的难题出现,就如人类没法永生一样,哪怕试图将他们克隆复制,那也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它的声音听起来很低落:[我有位前辈告诉过我,我们这样的智能生命,某种意义上是永生的,可人类不是,无论再努力,寿命一定是有限度的。]
[好的,我明白了。]裴闹春突然挺遗憾,自己当初没有选修医学,毕竟未来治病有一半已经全靠智能诊断,一般人哪怕半点生活常识都没有,也能在智能机器人的照顾下活得很好,[所以我必须接受遗忘吗?]
[是的,即使是在未来,你也有可能会出现类似的病症。]009说话的腔调忽然变得感性,[人类之所以像是奇迹,便是因为难以复制,生命有且只有一次,后悔的事情不能再重来,丢失的记忆也很难再被找回。]
[好的,谢谢你的解答。]
[没事,今天是免费咨询:)]009在最后还开试着开了个玩笑,可裴闹春却笑不出来,他好像听懂了009的意思,却又好像没有听懂。
“遗忘,也有可能是必然吗?”他伸出手,在空中一握,什么都没有抓到,松开手也是如此,空空如也。
关上的灯重新被打开,裴闹春披着外套坐到了书桌前,打开了本子,开始奋笔疾书些什么,既然一切很快就要开始,那不如早做准备。
……
“好了好了,你个小懒虫,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因为赖床被我抓起来闹脾气啊。”裴宝淑无奈地摇了摇头,伸出手掐了掐儿子的脸蛋,余泽一今天早上像个毛毛虫一样,在床上钻来钻去,死活就是不肯起来,最后她没办法,只能把被子一掀,强行把人给挖了起来,现下这孩子啊,正在闹脾气呢。
余泽一满脸怨念:“明明是妈妈你自己起早了,我还可以再睡五分钟的!”他房间有闹钟,他才不是故意赖床呢,而是想要多睡几分钟,妈妈才不懂这几分钟是最幸福的了。
“好,我给你道歉,对不起,不过咱们早起才是对的,你看外公比我们起早了那么多,还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呢!”她指着桌上的麦片、面包这些,“爸,你早上没出门?”裴宝淑忽然有些疑惑,昨天早上爸爸还说,今天浩天回来了,他要到楼下去买浩天喜欢吃的水煎包呢!
“……”裴闹春出着神,忽然回神,“没,我想吃麦片也挺好的,就没出去。”他单手插在兜里,紧紧地抓着一个昨天晚上才手工做好的小本子。
裴宝淑端详了父亲片刻,又忍不住问:“你昨晚没睡好吗?脸怎么有点肿?”每回爸爸只要是睡不好,脸就会立刻浮肿起来,眼睛看上去都有些凹陷,今天就是如此。
“嗯,有点失眠。”裴闹春埋头,暂且错开女儿的眼神。
“那等下我们出去了,你可千万要再睡一会,中午我尽量早点回来煮饭,你就在家里休息好吗?”裴宝淑担心地交代着,人过了五十,各种毛病就来了,什么痛风、糖尿病、高血压……各种各样,有的老人甚至一天吃的药就能装个半盒子,爸爸虽然一向身体健朗,可也不能不防。
“好,我等下就休息。”裴闹春没抬头,事实上他在撒谎,等等他就打算要出去了。
裴宝淑和余泽一都不是慢腾腾吃饭的性子,两人如风卷残云,一下就把饭吃得干干净净,他们俩各自拿上背包,一个准备上班,一个准备上学。
“阿宝。”裴闹春叫住了女儿。
“嗯?怎么了爸?”裴宝淑站定,“是要带点什么吗?中午你有什么想吃的?”
“没有,是这个,你带去学校插着,配昨天的花,好看。”裴闹春从旁边的桌上拿出了一个小袋,里头放着块花点给的蓄水海绵,上头插着几枝勿忘我,是紫色的,开着花,枝条纤长。
“好,我带过去插在办公室的桌上,肯定好看,谢谢爸。”裴宝淑笑得很甜,把花小心地端正拿好,挥了挥手,“那我带浩天去学校了!”
裴宝淑还记得,从前学校里组织要买妇女节花束的时候,她去过几回,花店老板通常都会推荐在康乃馨之类的花中插入几根满天星、勿忘我作为点缀,才不会太单调,那时她对这花的印象是“点缀品”,可爸爸这么一收拾,一把拿着,竟熙熙攘攘地很是可爱,吸引人。
“外公再见!”余泽一也乖乖地和爷爷挥挥手,送花什么的他才不嫉妒呢,昨天他送妈妈的玫瑰花现在还在车上插着呢。
“再见!”裴闹春挥着手,看着两人的身影一点点地消失,把门关上,他手往兜里掏,拿出的是一本大概只有手掌大小的册子,旁边用圆环订着,一页一页的。
头一页,写的是裴闹春的个人情况及家庭地址,下头还写着女儿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配上了一句“如若走失,烦请送回,必有重谢。”这也是未雨绸缪了,万一丢了,没准遇到好心人,就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