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二妹同样不天能接受这个想法:“你没看那新闻,多少护工虐待老人,对老人不好的,万一你去养老院给人欺负了呢?”
“那你怎么不说,还有老人叫子女给养老院送锦旗的呢?”裴闹春笑着回,“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还记着呢,以往你们照顾公婆的时候,也累得头晕眼花,心里也来气,我以前照顾咱们爸妈的时候也一样累,到最后,磨得你怨我、我怨你的,有意思吗?”
“就你豁达!别人都在家里好好的!”
“可我这毛病不一样啊。”裴闹春摊手,“我昨天晚上就上网查了,有天天发脾气闹事的、有基本生活不能自理的、有成天往外跑撒手丢的……这和其他毛病还不太一样。你没听人家吕医生说啊,我这就是抓住机会了,提前安排好自己,我还要给自己挑养老院呢,到时候把咱家房子卖了或是租了,再加上退休金,我要去最好的养老院,睡最好的房。”
他这乐观劲,让裴二妹没忍住拍了他一下,又哭又笑的:“我都问过了,咱们省会那有个最好的养老院,一个月要三四万呢,还住小别墅,专门护工照顾,你的钱付不起!再说了,远的,我们都没法子去看你。”
“那么奢侈的,咱们住不起,我就住个c城最好的就行。”裴闹春立刻退而求其次,“到时候要是阿宝不来看我,你们就打,我先替你们看看情况,如果你们看我住得不错也能过来,还真没准,老了我们三兄妹又能成邻居了,天天一块出去玩!”
裴大妹终于被逗笑了,她瞪了自家大哥一眼:“哪有你这种爱住养老院的,再说了,我和二妹才不去呢,我们自己有家!”
“好,我自己住,我自己住。”裴闹春只是笑着回答,脸上的神情依旧如故,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
“大姑,二姑,你们都多吃点。”裴宝淑笑起来的时候有个好看的酒窝,她自己都顾不上吃,忙着给每个人夹菜,她中午一回家就发现爸爸不在,她没多想就先煮饭,毕竟爸爸还是有些属于个人的娱乐活动的,比如什么到老年活动中心下棋之类的。
可没想,这饭菜还没做好,门那就有了动静,进来的不止爸爸一个,还有大姑、二姑,只是不知为何,大姑和二姑脸上的表情不算太好看,爸爸则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差别,裴宝淑确认了大姑和二姑要在家里吃饭后,便也被匆匆忙忙地下了点粉丝汤,生怕谁不够吃。
“好,我会多吃。”裴大妹吃得很快,今天一早上,他们三又是锻炼又是走路的,在医院也一样,上上下下的,还哭了几场,现在肚子早就翻江倒海地发出了饥饿的信号。
余泽一在旁边挺乖,时不时地还给外公夹着菜,等到吃完饭,他便第一个进了房间,下午还要上课,外公和妈妈早就替他规定好了,每天中午都得要好好休息。
看到余泽一进了屋,门也已经关得严严实实,裴大妹总算能开口:“阿宝,你先别急着收拾,等等我和你二姑来,现在你有没有空,我们到你爸房里,有点事情要说。”
“……好。”裴宝淑有些迷茫地跟了过去,心里隐隐地有些紧,她忐忑不安地跟了过去,看见的却是爸爸安抚的笑,只是这份不安心,怎么都安抚不下去。
然后便是石破天惊。
“……确诊了吗?”裴宝淑脸色有些白,她腾地站起,已经没法安安稳稳地坐下了,神色有些仓皇地看向父亲。
“还没,但是医生也已经说了,十有八九,不管是什么问题引起的,但结果都大同小异。”裴闹春轻声回答。
“我们去b城,去s城再看看吧?那边有很多好医院的!”裴宝淑焦虑地走了起来,“我想想,我好像有认识的人在那儿,我问问他们!”
裴大妹知道裴宝淑心里难受,可他们都必须得接受现实:“咱们二院的神经内科,在国内都不算太差,那吕医生,说得也挺直白,应该是没错的。”
裴宝淑惶惶地坐在了床上,她低着头,原本稍微分开的刘海现在耷拉在眼前:“太突然了,真的太突然了。”为什么不好的事情,总是接二连三的来,她才离婚没多久,爸爸就病了。
“我们也觉得突然。”只要在晚辈面前,便会下意识地收起自己的软弱,刚刚哭得最凶的裴二姑,现在看上去神情都是坚毅,“可既然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那我们都要学会去接受,阿宝,你看看你两个姑姑,都是还很年轻的时候,就没了爸妈,你看,医生也没说死,没准再过十年,科技发展,就研发出能够治疗这个病的药了,对不对?”
“……我真的接受不了。”裴宝淑有些狼狈地低着头,手抱着脑袋,在事情真的发生之后,她忽然清楚地意识到,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爸爸更重要。
“阿宝。”裴闹春一开口,女儿便看了过来,“今天那位吕医生告诉我和你的姑姑们,你爸我啊,运气特别好。”
哪里运气好了,一点也不,如果运气好就不会生病了。
“人这一辈子,本来就是一直在告别的。”裴闹春看着女儿,“就像以前你妈,人说不好就不好了,最后连句交代都没有办法留下来,你看现在,爸爸多幸运,有了这么个机会,能够好好地和你们告别,也能在我有限的记忆里,多看看你们,多记住你们的样子。”
裴宝淑只是掉着眼泪,她并不想接受什么告别,她宁可爸爸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
裴闹春靠过去,伸出手轻轻地替女儿擦掉了脸上的眼泪:“还哭啊?上回不是和我说你以后不哭了吗?等等泽一看到了,还以为我欺负他妈妈了呢!到时候没准进来打我一顿保护你。”
“泽一哪敢打你,你净爱瞎说。”她知道父亲在哄自己,努力控制着眼泪,在离婚之后,她和父亲一块出去旅游时,她曾在谈心时向父亲保证,最伤心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从此以后,她不再哭了,可这还没多久,怎么就又这么难过了。
“我要郑重警告你们几个,可不要在我面前哭了,没准以后我什么都记不住了,就记得你们三个,在我面前哇哇大哭呢!多不好,对不对?”裴闹春只是笑着说话,“我们不是很爱说那句话吗?既然事情都发生了,那我们就学着去接受,趁我还有记忆,咱们一起把想做的事情做了,也替以后的你们和我都留点念想,这不是很好吗?”
“……嗯。”这一点都不好,可即使这么想,裴宝淑依旧点了头。
“还有一点要和你们强调啊,既然我现在还是清醒的,我的事情还是要让我自己来做决定,知道了吗?”裴闹春很是郑重地说,“我知道你们对我好,也想念我,可很多事情,我也有我的想法,我也希望未来有一天,哪怕我真的到了失去记忆的程度,你们也不要替我做什么决定,好吗?”
“好。”裴宝淑点头,她虽然从大姑和二姑的眼神中,隐约看出了,爸爸的这些“决定”大概会不太和她们的心愿,甚至包括她的,可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她还是希望,能够一切听爸爸的,就像爸爸为她做的一切决定,归根结底,都是她自己乐意的那样。
这场“严肃”的会议,很快就告一段落,毕竟裴宝淑还得送儿子去上学,自己也得去学校,裴大妹和裴二妹倒是留下了,两人只想多看看裴闹春,和他在一块说说话。
……
[今天一切都好,阿宝带了奖状回来,今年她是学校评选的优秀、师,泽一也带了考卷回来,今年期末,他考了双百,老师表扬了他,说下个学期继续努力,就能争取三好学生,我很高兴,煮了一桌饭菜,只是我忘了、鱼怎么处理,最后没煮,买菜的时候,明明写好了,可还是忘记了买豆、,幸好阿宝和泽一都不嫌弃,一家人吃得很好,过得也好。]
桌上的台灯正开着,照下一片光,裴闹春低着头,正在伏案写着什么,现在的桌上,和从前的很不相同,摆着好几本各式的笔记本,他手头这本,写了可能有三分之一厚度的样子,只是他书写的过程像是不太顺畅,写几个字便要顿一下,犹豫片刻再继续往下写。
他的阿尔兹海默症及时干预,进展得比常人要慢些,可也已经开始影响他书写、表述的能力,要像是以前一样,动辄挥挥洒洒,文采斐然已经全无可能,但还是能做到把基本意思表达清楚,只是有好些字,他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能等一会去问问女儿。
现下没有事情,他便往前翻,自从诊断出得了病,他每天都要写上至少一面的日记,能看得出,一开始,写个满满一页不成问题,中间也很流畅,没有不会书写的字,到现在,连写满一半都难,更别说还有不少想不起来的字了。
他伸手往兜里摸,是个小小的能放到口袋的本子,一开始的是他自己做的,现在的则是裴宝淑买回来的,他翻看着,确认今天的事情做完了没有,他随手必须有着本子和笔,每一项事情一做完就得马上打勾,否则等一会很有可能就会马上忘记。
小册子上,只有那项刷牙洗脸和另一项睡前工作没有打勾,他立刻捧着册子带着笔,到厕所里头整理起来,幸运的是,他唯独在自理能力上没出现太大的问题——现在的他,已经记不起来是系统的功劳了,只觉得没有耽搁女儿。
“妈妈,外公今天有没有好一点?”已经做完了功课,余泽一开始了他的例行询问,病情确诊后,裴宝淑也没瞒着儿子,把这件事完整的告诉了泽一。
只是余泽一还不太能够理解阿尔兹海默症的可怕,妈妈的说法很简单,只是说外公的记忆力会变得很差,然后一天天地忘掉一切,最后甚至忘记了他,也忘记了妈妈,这年头的孩子大多会上网,他识字不全,到网上连蒙带猜地看了好些帖子,然后便偷偷地蹲在房间里头哭了。
可是没关系的,他很快擦干了眼泪,以后除了妈妈外,他还要连外公一起保护,他会很快长大,然后要他们一点烦恼都没有。
“……可能没有。”裴宝淑笑着摇了摇头,她想起晚上的场景,今天中午,爸爸就听说了她和泽一的好消息,下午便出门买了菜——现在的裴闹春还没有出现失去空间能力的问题,他手上绑着防丢环,手机也开着定位,平时还会带着纸条,裴宝淑便还没有控制他的外出。
到了晚上裴宝淑到家的时候,爸爸正在厨房忙碌,裴闹春做得一手好菜,他最擅长的菜色之一,便是这鳗鱼豆腐汤,以往爸爸曾经开玩笑地说过一回,他闭着眼睛都能把这道菜做好,就在今年暑假,裴宝淑还吃过几回。
可当她进入厨房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站在水槽前束手无策,很是茫然地父亲,她走过去一看,那里头摊着个红袋子,一条半死不活的鳗鱼正在里头动弹。
“阿宝,这个要怎么弄啊,爸爸不会。”裴闹春尴尬地搓了搓手,看向了女儿。
裴宝淑当场眼泪就要下来了,她只是利落地挽起袖子,然后走到爸爸身前,开始处理:“没事爸,这个我来,这个不难。”这病就是这么奇妙,明明就在中午,爸爸还会把普通的鲳鱼做好处理,清蒸出来,可到了晚上,却连他最熟练的鳗鱼也不知如何是好。
裴宝淑很快就把这鳗鱼切段处理清楚,她看了一圈,猜到爸爸要做汤,正在煎鱼呢,她随口就问:“爸,你今天是要做鳗鱼豆腐汤吗?那豆腐呢,洗了没有。”可这问出去,身后良久没有回答,只听到塑料袋翻动的声音,她忙回头,看见的是爸爸正蹲在墙角那,翻着今天他买回来的菜。
找了一回,裴闹春站起来了,表情很迷茫:“我不知道我有没有买。”
“没事,我不喜欢吃豆腐,正好,咱们做个鳗鱼汤就行。”裴宝淑立刻就笑,迅速地把白水下锅,放入葱姜蒜调味,然后等出锅后说着要换衣服,立刻进了房间,捂着嘴,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在幻想和美好的希望里,什么都能变好,什么都有可能,可在真实的人生里,却往往是坏事来敲门。
“可是外公还没有忘记我呢!”余泽一看出来妈妈伤心,安慰着他,“没准奇迹就发生了呢!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事实上,就连余泽一,也意识到了外公的状态再变糟糕,今天晚上,外公拿了两次葡萄给他吃,可自己却完全没有发现,这件事做了两次。
他在前段时间,和爷爷说了外公生病这件事——事实上,爷爷和奶奶已经旁敲侧击地和他说过几回,说爸爸对不起妈妈,他要担负起男子汉的责任,孝顺妈妈、对妈妈好,他中间见过爸爸一回,爸爸看上去变得好糟糕——爷爷和他说,外公这个病,很严重,他要多和外公相处,以后不要留下遗憾。
“谢谢你宝贝,很晚了,你该休息了。”裴宝淑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在没了丈夫后,无论是爸还是前公婆,都很尽心尽力的对待泽一,他并没有因为少了个父亲受到太大的影响,现在成绩也表现优异,这算是不多的让裴宝淑感觉到欣慰的事情了。
裴宝淑起身,身上披着外套,准备去看看爸爸,这也是她现在每天晚上的例行工作了,有时候半夜起来上卫生间,都要摸黑去看爸爸一回。
“爸,你睡了吗?”裴宝淑敲了两下门,便探头进去,看到的是父亲在房间里不断打着转,神色焦虑,“爸,怎么了?”她连忙走过去,一把抓住爸爸,安抚着要他坐下。
裴闹春脸上神情迷茫,他看到女儿就像找到了主心骨:“阿宝,你来了就好,我找你有事!”
“有什么事?”裴宝淑很耐心。
裴闹春先是有神的眼神慢慢变得迷茫:“……对啊,什么事情呢?我,我想不起来了。”一想不起来事情,人便立刻变得焦躁,他看上去很不安,左顾右盼的,自打症状明显,他的脾气也变得急躁了许多,虽然不会伤人,可却会伤己,上回说着自己想不起来,把自己脑门都给打红了。
“好,没事,我帮你想。”裴宝淑立刻抓住了父亲的手,“爸,你的小本子在哪呢?就是那记每天事情的本子?”
“在这呢!”裴闹春倒是记得,他手伸到口袋里一摸,立刻找到了本子,乖巧地上交给女儿。
裴宝淑立刻翻到了今天对应的一页,点了一下,上头的项目基本都打勾了,只剩下一项:“是这个吗?爸爸。”
“不是,这个我记得的,要等你来了以后说。”裴闹春立刻摇头,露出孩子气的样子。
“那我想想……”裴宝淑开始飞速思考,每天晚上到了这个时间,爸爸都一定会做的事情,她开始在房间打转,药是她看着爸爸吃的,已经没了,洗漱刚刚她看了眼,牙刷是湿的,也已经洗了……,“对了爸,是不是今天的日记,有什么字不会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