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宝淑在成年以后,哪怕是面对家庭破裂,丈夫出轨,都没有任性的发过脾气,这时候却忍不住用力地拍着床,大声地哭了出来:“这是什么破烂病啊!怎么就治不好了,怎么就非得得了,讨厌死了。”她像个孩子一样扑在床上,手死死地抓住床单,哭得心碎。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她就这么带着眼泪,迷迷茫茫地睡着,在梦里,爸爸就像往常一样,站在她面前,眉开眼笑地哄着她,不哭了啊,多大的人啊,你看,爸不是没事吗?让你担心了,现在我已经病好了。泪痕都才干,嘴角却不住地往上扬,露出了个分外甜的笑容。
天亮了,梦醒了,可一切却不会好起来,裴宝淑坐了起来,看着从窗外照射入的阳光,拿起手机给大姑先拨打了电话:“喂,大姑……我们回来了,我是想和你说一件事,爸爸已经想不起来泽一了。”她眼睛往上看,“对,可能很快了,我没关系的,我很好。”电话那头的大姑已经开始掉着眼泪,而电话这头的裴宝淑没有哭,她倔强地将眼泪停留在昨天。
她不会认输的,她不能倒,如果倒了这个家要怎么办呢?
从这天起,裴宝淑便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女超人,她从网上订购了好几个靠wifi连接的摄像头,尽数地安在了家里,并把账号分享到那个一直活跃着的相亲相爱一家人群里,她平日里得上班,就靠看着这些摄像头来看着父亲,毕竟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最让人担忧的一个问题,还是走丢。
余泽一上下学的接送,则是和同班的一个同学家长达成了协议,两个孩子回家的路是顺路的,每个月给五百,让他顺便把泽一带回来。
裴宝淑也和学校里的老师沟通过了,尽可能的不要安排她的夜自修,每天上完课,她便会将工作带回家里去处理,将能留在家里的时间拉到最长。
当然,裴宝淑也想过要请个保姆,只是爸爸除了爱忘记事情以外,其他都能自理,反倒是家里多了个陌生人,他总是胆战心惊,很是排斥,试过几回,她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人就像是一个陀螺,抽一鞭子就开始飞速旋转,每一天裴宝淑都在睡醒时给自己泼上一脸冷水,告诉自己要镇定,然后笑吟吟地看着儿子和父亲,用自己并不算宽阔的臂膀,代替着伟岸的父亲扛着这个家。
最出于她意料的是,儿子泽一,并没有因为外公忘记他受到很大伤害,反而是从房间里拿出了他和外公一起做的记忆相册,认认真真地同外公解说了起来,裴宝淑那时才知道,在旅游的过程中,裴闹春就开始准备了,他从家里的相册精挑细选了很多张,一张张整齐地贴在了相册本上,旁边还写了仔细的说明,可是在这本相册里,关于他自己的部分并不算多——当然,这也和早年的照片不多有关。
裴闹春只是简单地用三言两语概括了他的一生,附上了早些年和父母两个妹妹的全家福,还有和妻子的结婚照,而这之后的每一页,几乎都和女儿阿宝有关,从女儿的出生,到女儿的长大,再到暑假时三人一起出去旅游,对着镜头灿烂的笑意……裴宝淑趁父亲睡觉时看了那照片很久,最后小心翼翼地将寒假出游洗出来的照片也贴在了上头。
[2019年2月1日,我们又出来玩了,最珍贵、最特别的一场旅游,爸爸、阿宝和泽一。]
可即便女超人再努力,她也不具有什么能改变人类身体状况或是创造生命奇迹的超能力,纵然裴宝淑做到了所有她能做的,每天晚上都要陪着爸爸和泽一,一起说说从前的故事,可裴闹春记忆里的橡皮擦,越来越用力,越擦越干净。
就在一个月前,裴闹春已经认不出前来的裴大妹和裴二妹了,哪怕裴大妹和裴二妹含着眼泪在他面前说从前的事情,他也只是疑惑地眨了眨眼说:“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们大哥。”
“裴老师,要回家去啊?”有也结束了课程,不用看晚自习的老师同样准备回家,看到裴宝淑便搭话问道。
“嗯,要回去。”裴宝淑点了点头,手上抓着的手机还开着视频,视频里正播放着家里客厅的场景,裴闹春正坐在沙发那看着电视,手上还拿着一小袋零食,这些都是裴宝淑事先分好的,一天一袋,否则像是裴闹春目前的情况,时常会想不起来自己已经吃过不少零食的事情,然后一袋接着一袋,最后吃得胀了才知道。
“好,那您慢走。”那老师看着裴宝淑上车也进了自己的车子,忍不住摇了摇头,叹息地道:“真可怜。”
可怜什么呢?可怜的多了去了,这裴老师,也才三十来岁,离了婚,带着个拖油瓶,上头家里的老人还病了,说是什么老年痴呆,估计也挺严重,像是她这样,这辈子算是完了,照顾个十几年父亲和儿子,等到以后老了,那就得孤独到老呢!像是他们之间,现在也时常拿裴老师的例子举例,这天有不测风云,别一冲动就离婚,要是裴老师现在,还有个丈夫陪在身边,没准都能少不少压力。
若是这些话传到了裴宝淑的耳朵里,她只会摇摇头,是,父亲的生病的确让她遗憾又痛苦,可离婚、带着孩子并不是,她现在无数次的庆幸,自己及时地离了婚,在父亲最后能保持清醒记忆的时候,留下一个可靠的背影。
——就算爸爸忘记了,也会很放心吧?
开车要注意安全规范,说来现在估计找不到比裴宝淑更讲究的了,她不肯生病、也绝不肯自己发生半点意外,在临要关手机前,她松了口气,因为屏幕里出现了儿子的身影,现在的小学放学早,时常儿子都会比她更早到家,余泽一这段时间也成长了很多,每回回得早,都会去陪外公说说话——哪怕没有一次,外公能够主动认出他。
当裴宝淑推开门的时候,家里传来的是余泽一耐心的声音:“外公,这个是你写的字,你还认不认得?嗯,这个就是我啦!我刚出生的时候,你去看我,还有妈妈一起拍了这张照片。”
“这是阿宝和……你?”
“对,外公!”余泽一立刻鼓掌鼓励外公,就像是从前外公教他读书时一样地哄着人。
裴宝淑心里松了一口气,换好鞋放松地进了屋:“爸,泽一,我回来了,你们在干嘛呢?”迎接她的,是一双激动的眼睛,和一双迷茫的眼睛,裴宝淑的那颗心,忽然如坠深渊。
“妈,你回来了!快休息一下。”这是泽一,每天他都担心妈妈累坏。
裴闹春警惕极了,他抱着相册看着裴宝淑:“你是谁?你来我家干嘛?我女儿等下就到家的!”他摸索着手机,拉着余泽一往后头,“阿宝的电话……”
“你不认得我啦?”裴宝淑拿着的包都还没来得及放下,爸爸嘴上还喊着阿宝,记着自己有个女儿,却已经认不得她是谁了。
余泽一惊慌地回头,看着外公。
“我不认得你。”
裴宝淑深呼吸,看着父亲,她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父亲看着她的眼神,只剩下陌生:“我是阿宝啊。”
“……”长久的沉默,裴闹春忽然意识到什么,一击掌,“你也叫阿宝啊!”
裴宝淑想要往前的身影顿住,退回了玄关:“泽一,你陪外公一会好不好,我想一个人呆呆。”她现在只庆幸,玄关隔着客厅还有半堵墙,能要人看不见里头的场景,她只是蹲下,看着并排摆着的鞋,有她的、有父亲的、有泽一的,这就是她的家,可现在,她的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要散了。
那头泽一细碎的声音还在焦急地说着:“外公,你看这个照片,这个人就是我妈妈,就是阿宝啊,你还认不认得?”他翻着相册,很着急,“你看,这个、这个,全都是妈妈,你的女儿,我们三个还在一起拍照呢!”
“……我不知道。”隐隐约约传来的,还有他的声音,有些害怕,有些畏缩,“你能帮我叫阿宝回来吗?”
看,他还记得有个阿宝,却已经不记得她了。
……
午后的光总是最为强烈,半个客厅都能笼罩在阳光之下,若是夏天,能热得让人一刻都不想久留,可若是冬天,却只要人身上觉得发暖。
“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裴宝淑站在靠近客厅的位置,孤单地以一敌四,对抗着对面的大姑、大姑丈、二姑、二姑丈,他们坐在一排长沙发上,正在认真地看着她。
“阿宝,这是你爸爸的意愿,你当初答应过的,对不对?”裴二妹就差以为自己哭不出来了,可在看到阿宝这样时,还是很难过。
“我知道是爸爸的意愿,可我不知道是这样的,我不同意,我能照顾好他的!我真的可以。”裴宝淑努力说服着他们,“我才三十多,我还很年轻,我做得来的,我可以和学校沟通,给我少排一点课,或者我先请长假,总有解决的办法的,二姑,我不想把爸爸送到养老院。”
就在前两天,爸爸差点走丢了,这倒是他们看顾不好,只是家里有聚餐,二姑还没到,就先把门敞开着,只是厨房这边在热热闹闹,爸爸却一个人,摸索着走了出去,在楼下小区转着圈,若不是二姑刚好到,把他硬拉了回来,谁也不知道他会跑多远,到时若是定位手表一丢,那更是没个地方能找了。
也正是因为在这个原因,裴二姑总算下定决心,拉着丈夫和裴大姑一家来了,决定转述裴闹春当初的要求,除却要去住养老院之外,还有他手头财产的转让事宜,这是托了两个妹妹一起保管的,一是裴家三兄妹感情很好,经得起考验;二是两个妹妹现在家庭的条件也不错,不至于昧下钱财,其实按照裴闹春之前的交代,现在他早就该待在养老院了,只是裴二妹和裴大妹也舍不得,想着能让他在家留着也好,便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阿宝,我们明白的。”裴大妹很理解,“我当初也不明白你爸爸为什么要做出这个选择,可是你要知道,他不适合留在家里了,你也要有自己的生活。”
“我不要!”她很倔强。
“可你爸爸希望你能幸福快乐的生活,他这辈子,最不喜欢麻烦别人,哪怕年纪大了也一样,他选的养老院,带我们一起去看过了,那条件很好,护工也很专业,我们认识的也有去的,反应都很好,绝对不会出现什么护工虐待的事情,再说了,养老院离我们都不到半个小时的车程,如果想了,随时可以去看他,对吗?”裴大妹解释,她意识到为什么大哥会做这个决定了,以阿宝的性子,恐怕逼死自己,都会照顾好大哥,可问题是,这是大哥想要的吗?
裴二妹用力擦着眼泪:“其实我们早该说了,可我们也都有私心,我们舍不得你爸爸,但你看,昨天你爸差点就丢了,养老院的人员更专业,他们能照顾好你爸爸的,我们的初衷都一样,希望他好,对不对?”
“道理我都懂啊!”裴宝淑眼泪簌簌而下,“可我接受不了,大姑、二姑,其实不是爸爸舍不得我,他现在反正也记不得我了,是我舍不得爸爸,我想到要送他走,我心里真的没办法承受,我离不开他啊。”
裴二妹有一万句话想说,都化成了叹息,她走过去,用力地将裴宝淑搂在了怀里:“我们都懂,可是你爸爸生病了,就和要去医院一样,去养老院也是一种治疗,我们都会去看他的,对吗?”
“我再努力看看好不好?我不会把爸爸弄丢的,我会好好照顾他,我不会护理,我就去报班,我就去学,他也想待在我的身边的。”
“不行。”裴大妹回答得很坚定,“这是你爸爸的人生,你要让他自己做决定,他比别人幸运,有机会能自己选择,我们做家人的,不该违背他的选择。”她清楚地知道,什么才是大哥想要的,如果大哥待在家里,宝淑过的算是什么日子呢?如果大哥真的还能知道,一定会很痛苦吧?
房间门只是半掩,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外头的声音,余泽一现在正和外公相对坐着,他今天的任务是看好外公。
“你刚刚说,这个是谁来着。”裴闹春伸出手招了招,他认不得余泽一,也叫不出他的名字。
余泽一看了过去,便是愣神,外公指着的正是他自己:“外公,这是你。”
“原来这是我啊。”裴闹春有些疑惑地瞪大了眼,“我都这么老了。”
听到外公这么说,余泽一心里也难受,只是现在他还在偷听外头的事情发展,在听到养老院这样的关键字的时候,他耳朵一竖,小心翼翼地惦着脚尖,从上头拿下了一本相册,相册的第一页和第二页之间,夹着几封信,这是他和外公做好的“约定”。
那时他们还在旅游,晚上的时候,总是他和外公睡一间房的,也是在那段时间,他和外公聊了好多。
“泽一,等有一天,外公脑子的怪兽,就会嗷呜一声,把里头的记忆吃光,到时候不但是你,就连你妈妈,外公自己,我都记不得了。”
“那可以把怪兽打死吗?”他天真地询问。
裴闹春摇了摇头:“不行,因为怪兽和外公的脑子长在一起,如果把怪兽打死,那外公也会死掉,到时候啊,就得把外公送到像医院的地方,那儿叫养老院,他们会好好照顾我的。”他摸着外孙的脑袋,“只是到时候我不在家,那你妈妈就要由你来照顾了。”
那天晚上,外公说了好多好多,很多话,余泽一还听不明白,他和外公拉钩许诺,也答应了外公,如果有一天外公不在了,他就要保护妈妈,不要让妈妈一个人孤单,他还从外公那拿了几封信,外公说,他怕妈妈舍不得他,等他要去养老院的时候,就把这些信拿给妈妈和两个姑奶奶,也算是一个告别。
而现在,好像就是这个时候了。
余泽一很快跑到了门外,他一出现,几个大人都开始抹着脸上的眼泪。
“泽一,怎么了?我们没事,你先进去陪着你外公。”裴宝淑哄着儿子,要让他进去。
“妈,大姑奶、二姑奶,这是外公之前要我拿给你们的信。”余泽一很郑重地将三封信分别递给三人,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屋子,继续看着外公。
“信?”裴宝淑看见上头熟悉的阿宝二字已经开始鼻酸,她以最快的速度拆开了信件,然后泪眼婆娑。
[阿宝,当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可能已经忘记了你,虽然很想永远地把你们都记住,可我想这并不容易,对不起,虽然很想再多陪陪你,可好像生命中,总有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自己做决定的。]
[……不知道两位姑姑和你说了要送我去养老院的事情了吗?我猜想,你可能会不太舍得,可阿宝,这是爸爸的决定,你忘了你答应过爸爸的吗?你说,要尊重我,让我决定自己的人生,就像爸爸总是尊重你一样,也请你支持爸爸吧!虽然离别总是很让人不舍,可人的一生,本来就是无数场分别,我很庆幸,能提前诊断出来,在最后的一段时光,能和你、你的两个姑姑、还有泽一一起过,看见你们笑的样子,我也觉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