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东顺没能说出来没关系,他低下了头,这算是爸妈第一次和他道歉吧。
“第二个歉,是我和你妈,在有了西顺后,没能好好地对待你。”
“我……”吕东顺想开口,又闭上了。
吕妈妈忽然抱住了吕东顺,她掉了眼泪,要怎么形容她的心情呢?分明,她还和丈夫说过,不想要这个孩子的,可真的要分开了,怎么会那么舍不得?:“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吕东顺的手迟疑着,放在了吕妈妈的背上:“……没事的。”
“现在,你该回到你爸爸妈妈身边了。”吕爸爸努力轻快地说,“我们从你爸妈身边,把你偷来这么多年,他们受了很多的苦和委屈,是我们的错,现在你该回到你自己的家了。”
“……我,我要走了吗?”他茫然地说,即使接受了这个事实,在真的直击的时候,依旧接受不太了。
吕妈妈松开了手,撑着丈夫站了起来,抹了把眼泪:“对,你得回去了,我和你爸有西顺,过得好的不得了,你回去了,和你亲生爸爸妈妈好好过,知道没有?”她没忍住,搓了那脑袋一把,“好好读书,别天天出去玩了,你亲生爸妈是大学教授,很厉害的,到那边,好好过日子。”
他呆呆地看着养父母,好像这样看着,就能把他们记下来。
吕爸爸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了几百块现金,塞到了吕东顺怀里,他在心里暗啐了一把,想到自己和妻子这些年做的事情,都觉得羞愧,他们买了人家孩子,也没能好好养啊?他拉着妻子往外走:“过去了就得好好过日子,你们爸妈只有你一个,可没我们这么偏心眼,见天了想着西顺,听说他们是B城人,条件好,你过去了,啥也别想,那才是你本来该过的日子,知道没有?”
他没忍住,又补了句:“你的爸妈,真的……特别好,特别好。”他很难形容自己在对方面前的那份羞愧,并不是源于阶级,而是源于对东顺的心——那颗,哪怕自己痛、自己委屈,也希望儿子能过得快乐一点的心,将心比心,他做不到。
吕爸爸和吕妈妈没回头,他们径直往门外走,是该走了,这就是一场错误,都接受了法律教育了,该知错了。
吕东顺忽然站了起来,他手握成拳头,在身边发着抖:“爸!妈!”他喊了一声,前头那两人都停了下来,“……再见。”
“不用再见了,我们日子好着呢,用不着你。”吕妈妈硬着声音回了句,扯着丈夫走了出去,是个好孩子,他们害了他!吕爸爸没吭声,只是默默地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再见了,也许是最后喊你们一次了吧?爸妈,不管怎么样,谢谢你们曾经照顾我。
……
裴闹春搀着杨秋平,走到了那办公室门外,近乡情怯,两人深呼吸着,尤其是杨秋平,好几回,差点厥过去,哪怕再犹豫,也该推开这扇门,夫妻俩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门推开,里头的正是他们心心念念的裴元博,他同样紧张,坐在那十指紧握,呆呆地看着门这边。
杨秋平和裴闹春互相依靠着彼此,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同时蹲在了儿子面前,眼前已经蒙上一整片的水雾,努力撑出笑脸的同时,眼泪已经落下,千万句话语在心中,只化成了那一句,长久的呼唤:“元元。”
我们的元元,终于可以回家了。
第57章 被拐卖之后(八)~(十二)
安静的办公室里, 桌上凌乱地摆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屋里统共就有三人,一个坐着,两个蹲着, 预想过一千次再见面的场景,模拟过无数次要说的话,心里的心情,可在真的实现的这一刻, 全然不同了。
杨秋平手发着抖,犹豫地想摸一摸她的宝贝元元, 却又怕这梦境一碰就碎了, 身旁的裴闹春相对冷静些, 可原身遗留下来的强烈情绪, 要他此刻也跟着心怀澎湃,无法镇定自己。
他挂上笑脸, 连眼睛都舍不得眨,生怕漏看孩子一眼:“元元……”他顿了顿,又叫,“你现在叫东顺是吗?”
“嗯。”裴元博点了点头,手掐着肉,他完全不知道眼前的情况要怎么应对, 他能看得出,叔叔阿姨——不,是他的爸爸和妈妈都很难过, 可他要怎么做呢?他忽然茫然。
一听到“东顺”这个名字,杨秋平已经开始流眼泪了,裴闹春安抚地拍着她,生怕吓着孩子,他小心地开口:“东顺,我是你的……爸爸。”说到爸爸这两个字,他也热泪盈眶了,控制不住地眨了眨眼,憋不回眼泪,“我身边的是你的妈妈,你以前的名字叫做裴元博。”
杨秋平哽咽着,补了话,她能理解丈夫的用心,却有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猛地抓住了裴元博的手:“元元,你是妈妈的元元……”她好想抱抱他,问问这些年,他过得好吗?
裴元博被杨秋平的忽然袭击吓得一愣,他下意识想闪躲,很快意识到不对,顺从地让她抓住了自己的手——妈妈的手,好想没什么肉,关节分明的,还有点冷。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就开始叫你元元吗?”
“……不介意的。”裴元博摇了摇头,他心里却多少有些无措,从今天开始,他可能再也不是林埭村的那个东顺了,也不是西顺的哥哥,吕家爸妈的孩子。
裴闹春将一早背在身上的背包取了下来,里头东西太沉,放在地上还发出不小的声音:“元元,爸爸从家里带了些以前你的东西、照片,你想看看吗?”
裴元博的眼神紧紧盯着那个书包,不由自主地开了口:“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杨秋平抹了把眼泪,她哭得身上的衣服都有了深深浅浅的泪痕,“你当然可以看。”她有些脱力,踉跄一下,差点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裴元博吓得立刻站了起来,伸手想要抓,没抓到,幸好裴闹春反应快,及时扶住了妻子,他迟疑着,手放在半空中:“……坐在椅子上头吧,您看起来有点不舒服。”他一瞬间的反应,隐去了称呼。
“元元,你在和妈妈说话吗?”杨秋平没注意这些,她惊喜极了,急切地追问,“元元,你和妈妈说话了吗?”她的儿子,正在关心她呢!
看着妈妈眼神里的激动、喜悦,裴元博心里的愧疚一重接着一重,他不该这样的:“……妈妈,你上来坐吧。”是了,他早就该主动喊的,他们该多伤心呢?
“……你,你叫我妈妈了吗?”杨秋平哭得眼睛都发疼发涩了,边咳边应,“……你能不能再喊一声……妈妈呀?”这声妈妈,她等了多少年了?无数次梦里,她梦见元元的声音很远,他喊着,妈妈你怎么还不来找我呀,然后哭着醒来。
开关被打开后,第二声也容易了,裴元博在心里给自己鼓着劲,伸出手扶着杨秋平:“妈妈,你上来坐坐吧。”曾经太多的猜测,在此刻都已经烟消云散,他转头看着裴闹春,嘴唇嗫嚅着,复又开口,“爸,你也坐着吧,蹲着累。”
“……哎。”裴闹春应了一声,同妻子一左一右地坐在裴元博的旁边,他开始从书包里头掏东西。
他率先拿出来的,是三四本厚重的相册,幸好这是个大号的登山包,否则估计放不上,可单凭这几本的重量,也足以要人惊讶,毕竟裴闹春现在的身体,可不比从前,瘦弱得厉害。
杨秋平看见丈夫拿出来的东西,立刻反应过来,在出发前,裴闹春在房间里头捣鼓了很久,她都没注意,对方竟是把相册都拿来了,她怀念地拿起了最上头的一本,是风景封面的,一点灰尘都没有,因为主人已经翻过了千次、万次:“这一本,是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和你爸爸就想着,要记录点点滴滴拍的。”她将相册展开,放在裴元博的脚上,向他做着说明。
“这张,是我和你爸爸去医院查出来有你的时候,回来拍的。”杨秋平指的是相册的第一张,两夫妻比划着大肚子的手势,在客厅的桌子面前合影,“接下来的,就是我怀孕的时候,你爸爸帮忙拍的,没什么好看。”她想往后翻,跳到有元元时候的照片,却发觉裴元博看得格外仔细,手压在上面没放。
裴元博低头看得认真,老实说,虽然他没看过多少照片,可也知道照片拍摄水平挺一般,大多是横版拍的,右下角都有荧光橙的时间字样,前头几页,都是杨秋平的相片,他能清楚地看见,她的小腹从平坦,到越来越高,甚至中间还穿插着几张,她穿着睡衣,脚浮肿得穿不下袜子,甚至有背对镜头,吵着马桶应该是呕吐的相片。
“这些都是我拍的,那时候我和你妈妈开玩笑,说以后等你长大了要让你看看,你妈妈怀着你的时候有多辛苦,你要是不听话呀,就得打你一顿。”裴闹春轻声地说,能听见杨秋平在一边努力抑制自己哭声的深呼吸。
“这哪有什么呀。”杨秋平调整好情绪,扯着照片往后翻,“一点都不辛苦,我们往后看吧,元元出生了可可爱了。”
裴元博的心酸涩得厉害,他主动地伸出手,握住了杨秋平瘦弱的手,这时忽然有了不一样的感受——是不是妈妈瘦成这样,都是因为他呢?他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好意思和对方对视的眼神,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妈,辛苦你了。”他不在的时候,妈妈一定很难过吧?
“不辛苦,你回来了就好了。”杨秋平扯出笑脸,紧紧反握住儿子,十指紧握,就像在元元的生命一开始,母子俩本就是相连在一起的。
“后头,元元你就出生了。”裴闹春把相册往后翻,许是天气原因,眼睛突然起了点雾,“刚出生的时候,你就是个胖小子,足足有八斤,为了能给你取名,我还和你奶奶吵了一架呢,还好抢到了你的起名权,你们这一辈,在族谱上字辈是元,我给你选了博学的博字,希望你能博闻广识。”
裴元博耳朵一动,忽然捕捉到了关键词,翻过的这一页照片里,有两张,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婆婆,抱着他笑吟吟地站在杨秋平的床头:“奶奶?我还有一个奶奶是吗?”他这话问出,夫妻俩同时沉默。
反倒是杨秋平先开了口,她点头:“对,元元你还有一个奶奶,她一直把你当宝贝,你小时候,爸妈也是要去上班的,几乎每一天,都是奶奶陪着你。”她想隐过不提那段元元丢失的过去,孩子找回来了就好,她再不怪妈了。
“元元,爸爸想告诉你一件事,关于你是怎么丢的……”裴闹春话刚出口,就被杨秋平扯住了手,他冲着对方轻轻摇了摇头,哪怕他和杨秋平能瞒,身边知道事情的亲戚朋友、包括裴奶奶自己呢?总有不小心说漏嘴的时候,既然孩子回来了,该说的事情还是要说。
“……好。”
裴闹春从登山包里,掏出了当年的立案回执——这是两夫妻当宝贝一样保存的东西,还有几张两夫妻四处分发的寻人广告,和当年的监控截图,裴元博接过这些东西,心也沉甸甸的。
立案回执上,没有太多复杂的字,他大概看着,能看懂意思,更别说旁边还有裴闹春的解说:“那天,你闹着天气热,想要吃冰棒,奶奶就带着你去买了一根,她付钱的时候,有个男人冲过来,抱着你就跑了,警方说他们是老手,后来,我们就怎么也找不到你了。”
他轻轻翻着那几张纸,寻人启事上,有他的照片,他失踪那天,穿的衣服、鞋子的照片,还有那一行大字“必有重谢”,到此刻,几乎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
杨秋平看儿子看得差不多了,将那几张纸抢过来,折了起来,央着丈夫收回去,她求遍诸天神佛,只要儿子能回来,她什么也不想了:“元元,奶奶不是故意的,她这些年也很自责,你不要怪她。”
“不会的。”裴元博愣着神,刚刚看照片和寻人启事中,脑海里,总有些片段闪过,尤其是看到相片上奶奶的瞬间,他忍不住渴求地看向爸爸,“爸,你还有带些什么吗?”
“有。”裴闹春被问得一愣,还是从包里掏出了最里头的东西,那是一辆特别小的小汽车,在地上摩擦几下,就能冲出去老远的那种,外壳是黄色的,有些分量,也是当年裴元博最喜欢的玩具,“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是我给你买的,你可能不记得了,你以前吃饭不好好吃的时候,就会赖在地上玩这个。”
夫妻俩对视一眼,回忆起了从前,元元三岁的时候,虽然挺乖,偶尔也会有不爱吃饭的时候,每回他奶奶哄着他,就把小汽车往地上蹭一蹭,看着车一下跑好远,元元就能立刻拍着掌乐呵起来,乖乖被人塞饭进嘴。
“我……”裴元博将那辆汽车放在手心,他眼神有些迷茫,不知是一时的记忆错乱,还是真的有些过往的回忆翻涌上来,他好像想起了这辆小汽车——小时候,他和吕爸爸、吕妈妈撒娇地说过自己要小汽车,会跑的那种,他们就给他买了最时兴的遥控汽车,可那时候他还闹脾气,满地打滚,他说,不是这种。
“怎么了元元。”
“我记得它的……”裴元博愣愣地说出这句话,“家里的地板,是不是米白色的,还有黑色的道道。”
“你还记得吗?”杨秋平立刻激动起来,她立马拿过相册,努力翻着,找到了一张在客厅拍的照片,能看到半片地板,客厅选用的是米白色的大理石面地砖,旁边还有一圈黑色装饰条,“你小时候总在客厅玩的。”
“我总觉得,我好像是记得的。”他甚至说不出更多别的,可却忽然觉得,这些都好熟悉。
“元元,我们回家好不好?妈妈想带你回家。”杨秋平按捺不住自己了,儿子能想起从前生活的场景,要她的那颗心,瞬间被触动,她忍不住紧紧地拥抱住裴元博,任凭自己的眼泪,落在他的身上,“妈妈真的好想你,好想要带你回家,我的元元。”
裴元博的手,游移了一会,然后轻轻地,放在了杨秋平的身上,他同样将下巴靠在了对方肩上,只是杨秋平瘦得厉害,连肩膀都有些咯人,却影响不了他的举动,妈妈好瘦,就像只有薄薄一层,手明明是冰的,可身体好暖,要他的心也跟着暖和起来了,他轻轻地开口:“好,妈妈和爸爸带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