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看到这样的房子,她只会习以为常的略过,可经历了刚刚的破房子和爸爸说的话后,她对这样的房子叹为观止。
“爸,为什么……”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村长家这么大?”裴闹春像是女儿肚子里的蛔虫,一下猜出了她要问的话,“村长是村里投票选出来的,大家都投相对有名望、能主持工作的人,以前是宗族——也就是大家族里的长辈,现在一般是财力比较雄厚,能适当回馈村里的人担任职务。”
他们还没进房,忽然有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拿着水枪冲了出来:“谁是裴闹春!”他剃着个板寸,高举自己的蓝黄配色大水枪,虎视眈眈地看着来人。
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来的人分明只有一个男人,将枪口对准了裴闹春。
“你干嘛?”裴初晴生气极了,立刻挡在爸爸前头。
小男孩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撕下来的纸,举高眯着眼和来人比对,若有所思:“好像不太像。”
裴初晴眼尖,一眼看出了那是爸爸出的教辅书上印刷的头像,刚刚还霸气十足挡在自家爸爸身前的行为瞬间动摇,她张开的手略有些下垂,有些矛盾,不想让爸爸被人欺负的心和对恐怖教材袭击的愤怒交织在一起。
“你闹什么呢?”从屋里出来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很壮实,一把抓着小男孩羽绒服的帽子把他提了起来,“你皮实了是吧?给你玩玩具还欺负人,欺负到你爷爷客人身上了。”
小男孩拼命踢腿,扯着嗓子喊:“我没欺负人,我是打坏人。”
男人是村长的儿子裴华,没理儿子的叫嚣,招呼着三人:“闹春,好久不见,来,进屋子吧!”
“你果然就是裴闹春!”小男孩一听急了,他努力伸直小短腿,够不到人,水枪在半空中摇晃,对不准人,想强装出气势却无能为力:“我警告你,不许再出题目了!我不做,打死也不做!你再出,再出我就要打你了!”
“哟,本事了?”裴华听儿子这话,被逗笑,“闹春,你别管这傻小子,我爸听说你出的那些书市里都抢着买,特地也给我家狗蛋买了一套,这小子考得不上不下,做点题就翻天。”
“我不是狗蛋,我是裴傲天!”
裴闹春刚想说没事就有点愣,他怎么记得村长老挂着嘴边那个聪明得不行的孙子叫做什么……
裴华听了这话立刻怒了,把儿子挂在肩头给屁股就是重重来了两下:“你爷奶宠你你还作天作地了是吧?本事了,连名字都改了,你咋不给我也改一个?”
他想起来了,这小子的名字叫做裴聪明!他那时还为这个直白的名字惊了惊。
裴聪明还没消停:“行啊,爸你的名字也不好听,你就叫裴傲龙好了!”
“呵呵。”裴华冷笑,“闹春,你们到里屋去,我有点事挺着急。”他和闹春算是一块长大了,也不见外,说完话背着自家熊孩子往屋里走,远远就传来裴聪明声嘶力竭地喊声:“你不是我亲爹——我是垃圾桶里抱来的——”
裴初晴在后头笑得肚子都疼了,生活气十足的场景让他一下冲淡了自己刚刚的纠结,她像是想起什么,小跑两步拍了拍爸爸。
“嗯?”
她压低声音“爸,你看,其实也不用出那么多教辅书的吧?”她本想过善意的建议爸爸多出高中的教辅书,可想想自己也迟早升学,便放弃了这种坑害自己的想法,她讨好地笑,“你看,人家……傲天,也很委屈,我们老师都说了要减负!对吧!”
裴闹春还没反应,苏秀珍立刻过来伸手搭在女儿肩头:“你还要减负呀?”丈夫一周只有一天休息,还得抽出半天带女儿出去玩,女儿晚上也从不熬夜的,怎么就还减负了。
“我发誓!”裴初晴四指指天,“我只是怕爸爸出太多书辛苦,舍不得爸爸累。”
“那也是,闹春,你也别太辛苦了。”苏秀珍一听这话风向又变,忧心是丈夫自责从前的事,才这么拼了命的工作。
“没事。”裴闹春轻描淡写,“省里销量好,编辑打算帮我扑到省外,新的一套小初高教学手册稿子我已经改好发过去了。”他温柔地也伸手过去搭在女儿肩头,“只可惜我晚了点,没能宝贝我们家晴晴全部的教材。”
“晴晴已经很开心了。”苏秀珍笑着应和,“你这么体贴她、照顾她。”
“……嗯,我很开心。”裴初晴肩头很沉,心更沉,嘴唇上扬,眼神却看不到开心。
爸爸,你对我的爱太沉甸甸了,沉的让我举不动了。
想到未来爸爸会一拍腿——“我们家晴晴数学不太行”出本加强手册,“我们家晴晴实战不太行”出本100套考卷……裴初晴就两眼一抹黑。
第11章 父亲他是大善人(十一)
村中招待客人,向来有把最好的东西摆上桌的习惯,村长特地请了亲近的几户人家到这陪客,分了两张桌子,女人和小孩一张、男人一张,这并非歧视,只是按是否喝酒区分。
桌上的菜已经摆得满满当当,蒜蓉蒸扇贝、清蒸九节虾、芋头老鸭汤……不像酒店里用上精致的餐具,只是简单的白盆、白盘,大概整齐排开,可味道却丝毫不逊色,要人食指大动。
“裴闹春是你爸爸吗?”刚刚被教训了的毛小孩现在脸上已经没有眼泪,他坐在裴初晴旁边,悄声就问。
“叫叔叔。”在厨房帮忙的村长媳妇听见了,不客气的给裴聪明狠狠一下。
“裴闹春叔叔是你爸爸吗?”裴聪明小眼神瞅了眼主桌,看见爸爸虎视眈眈的看了过来,立刻乖巧询问。
裴初晴点了点头,不舍地停下筷子,侧耳倾听。
“他在家是不是也这么过分?”像是地下党接头般,裴聪明低声问,“他是不是喜欢给你出特别多的卷子?让你做很多的题目?”他眼神带着点同情,“你真可怜。”
顶着这眼神,裴初晴只得承认,她总觉得要是让裴聪明知道,爸爸还带她出去玩,对方估计会立刻哭丧着脸。
“没事,以后我罩着你。”裴聪明大言不惭,“要是他在出题,我就用我的武器喷他!”他想起他说的这人是裴初晴的爸爸,立刻改口,“不打他,我会和他讲道理。”
裴初晴被逗笑,闷闷地笑了两声,听见主桌上传来的声音。
村长喝酒又急又快,已经红了脸:“闹春,咱们村里就数你有出息!剩下的,十个八个文盲,我当年没钱上学,到了阿华的时候,他又自己不上进。”他重重地拍了儿子一把,喝醉后半点想不起来他随口说的这人已经过了四十了。
“你不仅是老师,现在还开始出书,我在村里都听过不少你的消息。”村长摇摇晃晃比了个大拇指,“我们家聪明,皮实点,不过脑袋瓜还行!我想托你帮帮忙,到时候说说情让他到县初中上学。”
裴华也附和:“闹春,你放心,聪明我会多教训,到时候绝不要你丢脸,他现在成绩不错,估计能自己考进去,可我和爸老有点没底。”
“行,村长,华哥,你们放心,这事情我给你们安排,到时候快到小升初考试的时候,提前和我说一声,只是他要是初中成绩太差,稳不住,可能没法直升。”学校每年都给教师预留了十几个特招名额,裴闹春申请得到。
裴华挺霸气,大手一挥:“他要是没本事,不赖别人,赖他自己!”他表情有点危险。
裴聪明耳朵尖,一听爸爸这话下意识哆嗦,埋头认真吃饭,像是要把每一粒米都数清楚。
“你不是不喜欢读书吗?”裴初晴凑过去,有点好奇,刚刚对方表现出来对教辅书的抵触,让她差点以为对方要跳起来和阿华叔他们吵架,闹脾气不上县初中呢。
裴聪明上下打量她,点了点头:“你肯定不大聪明。”
“嗯?”忽然被人指责不聪明,裴初晴一愣。
裴聪明一边大口吃着面,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谁喜欢读书?玩可比读书开心多了,可不读书能干嘛?跟爹妈出去外头工地打工?去做学徒?还是早点回家结婚生娃?”他说的都是村子里确实发生的。
明明是前两天才从爷爷那听来的教诲,他现在说起来却像是自己领悟到的东西,炫耀着:“这你就不懂了吧?不读书的,去学修空调,读了点书的,去学造空调,能读活书的,他可以开空调公司!”其实他有些忘了爷爷的原话,反正囫囵吞枣般地倒了出来。
“村子里能上学的可不多。”他吃完了面,开始喝汤,“我爷说了,要是我不想上学就回家,可也没得玩,要出去做工,做工和上学,我选上学!”
裴初晴没吭声,木木地夹了菜放进嘴里,一口接一口,不自觉地放空着思想,这下她又觉得裴聪明说得对,还是读书好。
主桌喝酒已经到了白热化,裴华也有些醉了,红了眼:“闹春,还是你幸运,当年我家有供我上学的钱,我却不肯去读……不过也应该这样,你比我更会读书。”
裴华当年坚持认为读书无用,早早地到大城市去打工,攒了钱就往家里寄,几年前回来,和父亲一起在县里开了个装潢公司——也可以说是做包工头,负责承包点小的装修工程赚钱。
他赚得不少,可却总是挺彷徨,这社会变得快,他当年的不读书、后来的不学习,渐渐成了短板,别人已经开始搞什么3D建模、网络宣传,他还是靠着点口碑,接到工程就去做,他总担心再这么下去,迟早要被时代淘汰。
裴闹春一口而尽,脸到现在还没红,他也挺感慨:“如果不是遇到老师,我哪能读书,也许我就像二伯家的那几个堂兄弟了……”
“现在不挺好的吗?”裴华揽着裴闹春的肩,“这未来在孩子身上,他们好好读书就行。”
村长才缓过劲,突然插话:“闹春,你送的那些书我都放村小学去了,几个初中娃娃我也要求他们一定要看,只是你知道,难咯,现在还有几个娃娃是你家出的学费,你要是出不起了,要和我说,我这个村长也出把力。”
“我困难了会和你说的,你放心。”
“都说先富带后富,我们村是有了你,才出了好些个有文化的孩子。”村长满是感慨。
裴闹春只是喝着酒:“能帮就帮,我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渺小的。”
酒足饭饱,到了散场的时候,主桌上已经东倒西歪,唯有裴闹春还坐得笔挺,看起来挺好,一直到苏秀珍过去要喊丈夫离开,发觉丈夫有些迟钝,才知道原来他不知何时也醉了。
初晴和秀珍一左一右地扶着裴闹春,回去的路走得挺慢,村里没安几盏路灯,摸黑前行,只能降低速度。
“爸,你刚刚说二爷爷家的叔叔伯伯怎么了呀?”路上太寂静,裴初晴开口就问,她有些好奇,如果在以前,她决计不会和爸爸开口问这个,现在关系好了,便也畅所欲言。
裴闹春醉了,格外坦诚:“你二爷爷家有三个儿子,我们四个从小一起长大,也是一起穷过来的。”他随手指了前面的小水沟,“以前村里穷的时候,我们一起偷偷到水沟摸泥鳅……”
“你爷奶供我一个就不容易了,你二爷爷他们供三个更是难,小学刚读完,你大伯伯就去学木匠了,二伯伯帮着家里种田,三叔叔倒是和我一起往上读,读到初三,你二爷爷家没钱让他往上读,毕业就回家做工了,而我,那时候遇到了一个很好的老师,他知道我家里困难,给了我很多帮助,让我一直读到了大学毕业。”
苏秀珍收到女儿好奇的眼神,她点头确认,丈夫二伯家的事情她不太清楚,可丈夫的那段故事,她陪丈夫去给老师扫墓时听过一回。
“那……那现在呢?”
“你大伯伯和二伯伯都出去打工,听说是在南边的厂里,赚得不少,只是现在年纪上来了,怕被裁员。三叔叔当年进县城的厂子,遇到改制,下岗后一直在县城辗转,现在在小区里做保安。”裴闹春口气很轻松,说得事情却不太轻松。
裴初晴有些愣,她是不太懂什么改制下岗的,只是迷茫地眨眼:“大伯伯不是学手艺了吗?”就像她听说的学维修空调一样,有手艺为什么还去打工呢?
这个问题苏秀珍答了,她认识的亲戚里也有类似的情况:“傻孩子,这这村里头的木匠师傅,不是个个都手艺好,像是一般的木匠师傅,也就做些简单的家具、装饰,更别说学手艺还要看天分。”
“我时常会想,要是当年老师没帮我,我可能也成了这样。”裴闹春的眼眶有点红,黑暗中看不清楚,“老师给我的是一个选择。”
“他把选择放在了我的手上,我可以往左、也可以往右,可对于村子里很多人,包括曾经的我,是别无选择的。”
裴初晴似懂非懂,紧紧地牵着爸爸的手,今天的爸爸似乎有点脆弱。
虽说走得很慢,但距离不远,走着走着总算到了,门口亮着灯,一进屋三人就一愣,屋子里坐着满满当当的人,一见着他们进来,立刻有人站了起来,挺激动。
“闹春你回来了!”三个男声错落响起,一下走了过来,抱住了裴闹春。
裴初晴稍退一步,好奇地打量,她猜到了三人的身份,可眼前这三个人,和她想过的样子不太一样,他们看起来格外的老,头发已经斑驳,身材精瘦,手上关节很粗,一看就是做多了活的模样。
明明应该和爸爸差不多年龄,可此时看起来,却大概差了有十岁之多。
“是初晴和婶婶吧?”有个大着肚子的孕妇扶着腰走了过来,她笑得弯了眉眼,“我是小琴呀。”旁边有个咬着手指的小男孩小跑了过来,一把抱在了她的腿上,喊着妈妈。
裴初晴听到这话的瞬间脸色有些僵硬,和妈妈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全是茫然。
小琴姐,是她知道的那个小琴姐吗?
在裴初晴的记忆里,很多年前,家里住进过一个“客人”,那时她小学一年级,对方初中,扎着个马尾,总是活力十足的样子,听爸爸说,小琴姐家里不方便,让她在家中住住,那时妈妈还因为这事和爸爸吵过好几回,她也因为爸爸总是给对方更好的东西闹过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