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初晴终于将记忆里的脸庞和眼前的这张对上,她忍不住看着对方的肚子和脚下的小男孩。
小琴笑了:“我是不是变了很多?”
她喃喃地没有回答,何止是变了,她几乎认不出来了。
第12章 父亲他是大善人(十二)
爸爸和堂叔伯他们还在唠嗑,厅堂中嘈杂得厉害,看起来热热闹闹,裴初晴站在旁边,却觉得自己的内心格外冷清,小琴姐正在讲着什么,妈妈侧耳倾听,裴初晴却能一眼看出妈妈正在出神。
“那时家里不是喊我别读书吗?叔还回家帮我说了几回情,又说要帮忙出学费,只是家里生怕我耽误了。”小琴的目光一直追着在远处撒欢跑步的小男孩,“后来啊,我就回家了,我跟着爸一起到南边的电子厂做工,计件的,一个月做得快,能上八千呢!也算是补贴家用。”
“那……”苏秀珍抿唇,她当年为了小琴和丈夫是白天吵、晚上吵,毕竟小琴到他们家占了女儿半个房间,平日里花用也得多出一份,人是感情动物,他们几个处了能有两三年,苏秀珍后来也问过丈夫几回小琴的事情,对方讳莫如深,她烦心事也多便也没再多问,“其实也不用这么着急结婚。”
她在外科工作,也常听妇产科的护士聊些出去打工的早孕女孩,甚至还和他们吐槽过几句,这些女孩子年纪轻轻不知道重视自己的身体,太早怀孕可不算好。
小琴接着说,语气轻快:“隔壁村有个一起去厂子做工的,春节回来时,有人来说媒,我们就简单在家里办了个酒,只是后来急着回去厂子,就没请阿姨、叔叔来吃酒。”这话小琴倒是撒了谎,当初裴闹春为了她能读书的事情,特地下乡来和家里吵了好多回,她爸办酒哪敢请叔叔,生怕叔叔一来把桌子都掀了。
“是这样啊。”苏秀珍听得难受,不知何时已经牵住了小琴的手,藏着话问不出,她又能问什么呢?过得好不好、幸不幸福?有意义吗?
“我挺好的。”小琴知道苏秀珍替她难受,也看见了裴初晴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笑笑,“村子里的姑娘十个有八个这样,我已经挺幸运了,我能拿到初中毕业证,识的字又多,现在在厂子里已经是小组长了呢!只是又怀孕了,也不晓得等我生了回去还有没有位置。”似乎说到这,小琴的眉眼才突然出现了点忧愁。
“肯定有,我们小琴聪明,在哪都好使。”苏秀珍隐约记得,她和丈夫吵得最凶的那回,丈夫对她说,小琴成绩很好,只要稳定发挥,直升高中部是妥妥的,他那时对她说,就再帮帮吧!她没吭声,气得不行,嘴上都起了泡,她自认自己挺自私,不是什么有同情心的人,可看着小琴圆滚滚的肚子、旁边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她头一次生气了后悔,起码小琴,是个好孩子。
“阿姨、初晴,我以前麻烦你们了。”小琴突然开口。
“不麻烦!”母女俩异口同声,连忙反驳。
“真麻烦了,我知道我那时还得到你们家住这事确实太给你们添麻烦了。”她眼神中有伤感,“我真的特别感谢叔叔、您还有小晴,让我觉得,我的人生还是能往前走的。”
县初中的老师、同学们聊的是,未来要去大城市、读好学校,有想当官的、有想做科学家的、有想做明星的……回了村里,大家更多的是说,这次出去赚了几个钱、哪家厂子更稳定、孩子要生几个……
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怪狼心狗肺的,曾经还恨过叔叔,为什么不再帮帮她,她也想再读读书,只是那股不理智总会结束,她感谢叔叔,起码她往后的人生里,会记得自己曾经无忧无虑的读过书,有同学、也看过课外书、偷偷抱着梦想。
“妈妈、妈妈!”前头的小男孩穿得太多,忽然摔倒,脸朝下扑到了地上,喊着妈妈嚎啕大哭了起来,小琴一听这声音,即刻起身,匆匆过去。
被留在后来的裴初晴不知何时紧紧握住了妈妈的手,她和妈妈的眼底同时有了茫然。
她们的心同样是矛盾的,一方面想起过去,依旧觉得裴闹春的那些行为可怖,不愿再回去,可另一方面,她们又开始困惑,裴闹春做的那些傻子行为,真的傻吗?
……
裴闹春这晚不得不又喝了第二场,饶是他天赋异禀,这回也没撑住,等到睡醒的时候,已经是头疼欲裂,恨不得当场砍头了事。
他单手揉着额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见着妻子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吓得他猛地一退,差点掉下床去。
“怎么了,秀珍?”裴闹春看妻子眼下的一片青黑,猜测,“你是不是认床,没睡着?”村里的床大多是木板扑垫子,和床垫睡起来的感觉不太一样。
有人敲门,二人同时扭头看了过去,裴闹春先开口,也是一说话他才发现自己声音有些哑:“谁呀?醒了醒了!”他猜可能是二奶奶喊人吃饭。
“是我,妈妈也醒了吗?”门外的声音挺小心,是裴初晴的声音。
裴闹春一听忙下床,随手套上床边的大衣,便跑去给女儿开门,脸上还挂着笑:“是不是睡得不习惯?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呀?”
“没,挺习惯的。”裴初晴说这话半点不心虚,她坐在妈妈那侧的床边,昨晚她翻来覆去没睡着,此时却格外精神,这儿房间隔音效果不太好,刚刚她隐约听到隔壁有动静,便赶快换了衣服过来。
“那怎么了呀?”裴闹春倒也不顾忌女儿在,毕竟大冬天的保暖内衣都在身上,赶忙把毛衣长裤套了上去,苏秀珍也起身换起了衣服。
“爸,你带我和妈妈去村子里走一走好不?昨天有点晚,我想看一看。”
“那怎么不行?”裴闹春笑了,“我们晴晴说啥爸爸会不答应,等等吃过饭就去,我下楼和二奶奶说一声。”他走得挺快,只听见下楼梯的脚步声。
早饭挺简单,是自家做的清粥加炒蛋、青菜,大锅做出来的菜似乎更有烟火气,裴初晴吃得挺好,用过餐三人便在二奶奶打趣的眼神下出了门,这其中还带着些好笑的味道,毕竟大冬天的跑出去逛村子,的确有点傻。
一出门,裴闹春就像放飞自己的小鸟般叽叽喳喳了起来,格外激动:“昨天没介绍完呢!你看那后山,其实就小山坡,以前那上头挺多野树,我们熊,天天在那爬高爬低。”
“还有这,村子里老喜欢在这堆东西,有一年春节,我跟着你几个叔伯,跑来这放鞭炮,差点被打死。”
“爸爸,村里的小学在哪?”裴初晴逛了村子一圈,愣是没看到小学。
裴闹春被逗笑,往前一指:“你想看小学啊?往前再走个十几分钟就到了。”他引在前头,这段路没修,已经算是村外周了,只是走的人多,便隐隐有了路的形状,“其实严格来说,是村联合小学,不然一个村子招生怎么够?附近几个村的孩子,都在这上课。”
“这就是小学吗?”裴初晴又懵了,眼前的这个“小学”,和她小时候就读的那个小学,似乎区别有些大?
只见外周是一堵不高的围墙,露出里头的单层平房——其实更像是仓库,几个长条形的平房将呈四方状围着,中间是一片稍微平整的土地,两侧倒是有篮球框,地上用白色的粉末画出了球场样子。
“1、2……”裴初晴数着数,“教室够用吗?”她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学校就扩招了,听说新招的一年级都七个班了呢!这统共才几间教室。
“哪要这么多,村里的孩子不多。”裴闹春摇头。
没有草坪、没有绿化、没有跑道……说得上是简陋。
裴闹春熟门熟路地从将手从铁门那伸进去,一下把门打开:“进去看看吧。”
“这样不好吧?”苏秀珍有点紧张,她忙抓住丈夫。
裴闹春笑了:“你放心,里头锁着门呢,再说了,学校里也没有财产。”村里小学可不像城里还搞什么电脑教室,要真有小偷进来,顶天了也就偷几本书。
裴初晴跟在爸爸后头进了门,靠近后,更能感觉到这其中的“粗糙”,她顺着平房走过,透过玻璃,能看见教室里头的场景,教室里用的是长条木板凳和木桌子——在她读书时,他们学校就淘汰了这一设施,全都换成了特地定做的单人单位,讲台上也没什么投影仪、幕布、电脑,一切都很简单。
“如果让我再来读一次书,我估计也考不到初中了。”裴闹春突发感慨,“以前竞争小,村子里还能招得到老师,起码我觉得我只要够努力,不会比城里孩子差,现在不一样了,能从村子里考出去,已经是很会读书的孩子了。”
他拍了拍女儿的头:“你要珍惜读书的机会,以前你爸差点就留在这了,当然,也有可能像你村长爷爷一样,很有做生意的天赋,去开公司,发点财,但也有可能像你叔伯他们,做点体力活。”
爸爸提到了这个话题,裴初晴忍不住追问:“爸,你为什么总是捐钱?”她想听爸爸说一说。
“捐钱?”裴闹春问道这,随手拉着妻子女儿坐在了旁边的台阶上,不在意形象,“我以为你们都知道我的。”
苏秀珍没吭声,她在心里默默地回答,不,我不知道,我只是一直认为,我的丈夫是个善良的傻子。
第13章 父亲他是大善人(十三)
村里的温度似乎比城里要低,毕竟四周没什么遮挡,冷风一阵一阵地灌入,身子底下压着的地也凉飕飕的,明明该是严肃的场合,裴初晴却差点笑出声,她忽然发觉,他们三大冬天的跑来这唠嗑的行为略微有点傻,她捂着嘴的动作被妈妈瞧见,若不是中间隔着爸爸,没准她就得遭到毒手,要妈妈好好地教训不成。
“我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很傻。”裴闹春幽幽开了口。
两母女分明没商量,心中却莫名达成了一致,可不是在别人眼里傻,他是真傻,傻得要人生气、难受的那种。
“包括你们俩应该也是这么觉得的。”裴闹春坐得放松,双手撑在身后,微仰着身体看向那片早在工业化污染中不算蓝的天空,“其实我从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这话倒是一下让苏秀珍有了动作,她想开口,又憋回了心里,如果她的傻丈夫还不算好人,那估计世界上没好人了!
“我说的是真的,我不算是好人。”裴闹春笑了,“你问我为什么捐钱?其实更多的时候,我是在帮助那个曾经在困顿中,看不到希望迷茫的自己。”
他看着远方,似乎感受到了原主曾经的心情,他痛苦地向生活低头,却又不甘心屈服于命运,无能为力到极点快要放弃的时候,忽然有人向他伸出了手,于是命运就此改变。
哪怕是原主帮助的那个学校里的白血病学生,先提条件也是对方成绩好、需要点帮助治疗得好。
现实吗?其实挺现实的。
“我曾经背着包,抹着眼泪,从学校要出去。”他轻声说,过去的事,在此刻已经不造成波澜,“我听见别人读书的声音,可真羡慕啊,老实说,我真的多爱读书吗?也没有,我只是知道,只有读书能改变命运。”
在那个年纪,他只简单地知道,想要到县城工作,就得有学历,没有学历就乖乖回家种田或者家里备点钱跟着别人去学门手艺,那是脱离原有生活唯一的求生绳。
“老师到了我的面前,他告诉我,如果我想要读书,他可以帮我,我从小就知道,不能占人便宜,可那时候的我,根本想不了这些,我大声地告诉他好,从此以后拼了命的读书,走到了今天。”
“我清楚的知道,我给出去的钱,就像是伸出去拉人的那把手,可是改变他们的整个人生,我工作到现在,给出去多少钱我不记得了,甚至我都不记得究竟我帮的人的模样,他们有的还是很快辍学回家、有的到了大城市适应不了、有的则从此离开这,开始在另外一个地方为了自己漂泊……”
裴初晴听得心态复杂,她眼睛有点酸,气得想站起来和爸爸大吼大叫,骂他为什么不好好和她还有妈妈说清楚,不过很快冷静下来后,她意识到,即使爸爸说了,她应该也不会接受对方的行为。
哪怕裹上了那层“改变别人人生”的枫糖外皮,内里自家人受的苦却依旧铭记于心。
她做不到像爸爸一样,为了别人,苛刻自己。
苏秀珍的鼻子有些红,不知是冻的,还是情绪上来,她声音和这时的天气一样冷冰冰的:“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不觉得你做得对,做好人可以,可生活呢?我们的生活呢?我要的不是生存,是生活!”
之前丈夫道过歉,可她心里的那点情绪始终没宣泄出来:“生活,就是有享受的,我不要奢侈,我要我的孩子能像别人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长大,我要我自己不用每天为了一毛两毛算得头昏脑涨、我要我的丈夫不至于为了帮人天天吃糠咽菜,这个要求不会过分吧?”
她深吸了口气:“你什么都不和我们说,你尽管去做,我们是家人,不是搭伴过日子,我可以去试着理解你的梦想、你的善良,可你何曾试着理解过我生活的难处呢?”都说女人喜欢翻旧账,可其实更多的时候,是在伤心难忍时,过往隐忍下去的那点难受、心酸就会尽数涌出,曾经可以咬咬牙算了的事情,此刻却再也不想算了。
她气得厉害,登时就想站起来走两圈,放在身侧的左手却忽然被人牢牢抓住,苏秀珍有些错愕地看了过去,看到的是丈夫正一左一右地抓着他和女儿的手,他的神色里有请求和安抚,要她深呼吸了下,缓缓地坐稳了身子,是了,日子想要过下去,心结总要打开。
“我之前和你道过歉,可毕竟初晴不在。”裴闹春哪怕说着话,手也不肯放开,紧紧地抓着两人,“我这个做人丈夫、做人爸爸的,在之前那么多年,一直很失败,我请求你们能原谅我,再给我一个机会。”
“秀珍,对不起,初晴,对不起。”
听到父亲的道歉,裴初晴有些慌乱,和父亲握着的那只手源源不断地传来热意,让她的心隐隐也暖了起来。
“我说这么多,不是在找借口,这么多年来,我甚至没和你们解释、提前申请过一次,就一意孤行,这段时间,我试着用行动表明,我是有改造空间的。”他声音恳切,“我不希望你们永远抱着恐惧、忧心,担忧我不知何时会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