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不合——许乘月
时间:2019-07-02 09:28:36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后拎住了她的后衣领。
  她站稳后,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噫?”
  贺渊照例一脸冷冰冰:“赵二姑娘安好。”
  险些在这人面前出丑,赵荞面子很挂不住。可承了人家施以援手的情,她也不好再摆臭脸。
  站稳后自嘲地笑笑,嘀咕道:“你这人真没意思。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喜欢睁眼说瞎话?赵二姑娘险些栽个大马趴,哪里安好了?”
  既有把柄在人家手上,凡事顺着她些总是不会错的。
  贺渊认命地点点头,松开拎着她衣领的手,站在原地闭上眼,面无表情地淡声重复一遍:“赵二姑娘安好。”
  闭上眼睛说瞎话,这样有意思了吧?
 
 
第97章 番外三 ...
  虽说贺渊才十九,但他在私是沣南贺氏七公子, 在公是御前五等武官, 再加之金云内卫又是个时常沾血的差事, 寻常人对他自是恭敬居多。
  所以他很少有需要讨好谁的时候。所以他不太懂该怎么讨好人。
  可眼下管他会不会、想不想,都必须尽量讨好,尽量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善意, 没得选。
  因为他那几位年轻下属捅下的娄子可大可小, 端看赵荞肯不肯答应保密——
  没错, 这事能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关键,完全不在于岁行舟那个苦主本尊,而在这个传闻中阴晴难定、脾气极不受控的赵二姑娘。
  近一年来,京中数次大规模整肃风纪、严惩宗室世家、官员勋贵违律犯禁之事,栽跟头的高官老臣甚至宗亲世家比比皆是。
  普通百姓从中只能看出武德帝英明铁腕,可身在朝局的大多数官员都很明白:有人下去, 自就有人补上,一个新的治国班底正在逐渐成形。
  国之权柄正不动声色从武德帝移至储君殿下,近来这一连串整肃清理的大动作, 实质是武德帝在为储君赵絮挪去绊脚石。
  明日是冬神祭典的典仪第二日,若不出意外的话,武德帝将宣诏退位,接下来就是储君赵絮的时代。
  而此次贺渊带出来历练的这批年轻武卒,正是为赵絮准备的。
  他们从武卒新训时就很清楚,自己要以死效忠、要命守卫的其实不是武德一朝,而是新君赵絮与她治下的新天地。
  他们将是新君登基后最重要的近身羽翼, 是确保两代帝王顺利完成权力交接的重要屏障,是天子身侧最后一把匕首。
  绝对忠诚,绝对可靠。
  若这批年轻内卫“首次出京历练就出了差错”的消息传开,犯错武卒受罚甚至卷铺盖走人都只算小事。
  最怕朝中有人借机搅浑水,要求金云内卫从上到下彻底大清洗,甚至直接在舆论上造势要求整建制撤除金云内卫。如此,将会在储君赵絮登基之初剪掉她最重要的一支近身力量。
  贺渊对岁行舟了解不多,但昨日他带属下当面对岁行舟赔礼认错、并申明会给予照料补偿后,岁行舟虽没说话,但那虚弱但温和的一笑让贺渊确定,他是对储君赵絮的执政理念怀抱认同与期许的革新派。
  那一笑是岁行舟无声的承诺,表示他明白该怎样顾全大局,不会将这事闹出去。
  但赵荞不同。
  她是个与朝局无涉的宗室姑娘,行事纵心任性,贺渊真不指望她能想明白这层眼下就算看破却不能说破的道理。
  传言中的赵二姑娘通身江湖泼皮的习气,恩怨分明、睚眦必报,道理讲不通、得理不饶人。
  端看昨日她对岁行舟那维护到底的架势,贺渊心里就直打鼓,总觉就算岁行舟亲口说了不计较不追究,她也未必肯善罢甘休。
  所以贺渊尽己所能在顺着她、讨好她。
  她要骂,他就老实站在跟前任她骂足半个时辰,还没忘叫人给她上茶;她说要等岁行舟明确表态再谈,他就乖乖闭嘴不再多提半个字;
  她嫌他“睁眼说瞎话没意思”,他就……
  闭着眼睛说。
  可他发现自己的讨好似乎没什么用。她连个和气笑脸都没给过他,凶得很。
  更叫他觉得堵心的是,从他在雪地里卖力表演完“闭眼说瞎话”之后,她一路上没再与他说过半句话,只是偶尔拿一种疑惑中带着戒备的眼神瞥他,看不出高兴不高兴。
  可一到了岁行舟面前……
  “行舟兄,今日好些了没?大夫怎么说来着?”
  “今日场面?很盛大,很壮观,我嫂子说这定是会载入史册的!”她不豫地冷哼一声,接着又叹道,“哎,你大老远专程来观礼,却遭了无妄之灾不能亲眼去瞧,实在可怜。都怪某些无用的王八蛋壳子渣渣!”
  她略回首,乌湛湛的美眸像贺渊瞪了过来,无比嫌弃。
  这鲜明对比的差别对待实在太容易叫人心中失衡了。
  贺渊还没来得及张口说点什么,她已若无其事转回头去,拿出从前在天桥摆摊说书的架势为岁行舟讲起今日祭典的盛况。
  绘声绘色,让人声临其境。
  被嫌弃完又无视的贺渊心中又酸又躁又委屈,脚底却像被浇了铁水,杵在原地没有离开。
  反而偷偷竖起了耳朵。
  原来,她心情好时一点都不凶。
  说话尾音总是带着笑往上走,仿佛某种动物竖起毛茸茸大尾巴,得意地晃来晃去。
  听她说书一样地磕闲牙还挺有意思的,好像天下间所有事到她口中都能变得很鲜活生动。
  *****
  武德五年十二月十三,在发布完所有机构调整、官员任命及对宗亲勋贵的封赏后,武德帝宣布将于本月底在京中天坛罪己并正式退位,由储君赵絮继任为新君。
  一切尘埃落定,新的时代即将开始。
  得知这个消息后,岁行舟虚弱的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欢喜。
  “请贺大人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既我性命无碍,贼人也已被处置,二姑娘又帮我出过气了,那咱们就权当无事发生,往后谁都别再提此事。”
  对于他顾全大局的度量,贺渊由衷地尊敬并感激。“多谢岁大人海涵,此事,算金云内卫欠你一个人情。”
  赵荞双臂环胸靠在一旁的柜子上,没好气道:“行舟兄,你可想清楚再说话。就因为他们狂妄轻率,差点将你一条命都耍脱了去!如今轻飘飘致歉认错,再虚无缥缈欠个不知有没有机会还的‘人情’,这就算啦?”
  “多谢二姑娘。我做这个决定,并非怯懦怕得罪人,也不是有意拂你维护于我的盛情,”岁行舟知道她这是要给自己撑腰的意思,轻声道谢后,嘶痛一声,才接着道,“你平素不多沾朝堂消息,有些事或许还不清楚……”
  他和朝中许多年轻官员都深信,新君赵絮将会带领大家开启一个崭新的时代。
  今日他不与金云内卫为难,为的是力保新君赵絮基石稳固。
  这关乎他们这批年轻人的抱负与理想,关乎他们对于盛世重现的执念与希望。
  与这些比起来,他挨这刀不值一提。
  赵荞哼声打断他:“别讲这么大的道理。我不学无术,听不懂的。”
  “那我说点二姑娘能听懂的?”岁行舟笑意温和,仿佛对着家中闹脾气的任性小妹子,耐心至极地娓娓道,“内卫轻率,可我也莽撞。我在人群中听出那两个刺客口音不对劲,像是吐谷契人,就自不量力地独自跟了上去。原想在路上碰见皇城司或内卫的人便示警,可我运气不好,跟了老远也没瞧见可以示警的人,倒是被他俩察觉,进了人家的套。”
  贺渊抿了抿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赵荞的神色。
  她眼眸低垂,浓密的睫毛像两排羽毛小扇,时不时轻碰着下眼睑,似在斟酌什么。
  “二姑娘你也瞧见的,那几位大意出错的内卫武卒,最小的那位比你还小些。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初次担当大场面上的差事,想要放长线钓大鱼立个大功,虽是狂妄高估了自己,也造成了些许不好的后果,可人不轻狂枉少年,不是么?”
  岁行舟笑笑又道:“他们如今年岁小,又只是武卒,犯点小错,只要能长经验记性,对将来只好不差。若等他们到了像贺大人这般年岁、地位才第一次出错,你想想那后果该有多吓人?所以这次既有惊无险了,咱们这些前辈也就大量些。江湖人不都说‘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么?说不得将来风水轮流转,我不小心犯了什么过错连累他们呢?是吧?”
  贺渊听得微拢了眉心。这岁行舟是伤到脑子了么?讲的是通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道理?
  赵荞却摸了摸下巴,啧啧颔首:“有道理。虽你鸿胪寺主要职责是外事,但总归是在京中当值的时候多,与金云内卫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她将目光转向贺渊。
  “贺大人,要不你给行舟兄立个字据吧?就写,‘金云内卫欠岁行舟人情一次’。得加盖你的官印。我呢,就做个居中的见证人。若他将来有什么小过失落在你们手上,凭欠条你们就放他一马,成交么?”
  贺渊真是用尽所有理智才忍住没送她一对大白眼。
  他疯了么给岁行舟写这么张不着四六的欠条?还加盖官印?金云内卫左卫总旗的官印,是能随便盖的?!
  这姑娘一天天的,脑子里究竟想些什么?怎么就对岁行舟维护至此呢?
  不知为何,贺渊越想越堵心,最终没忍住脱口轻讽:“赵二姑娘确定能做这见证人?听闻你在书院就读三年,结业时却门门功课白卷,便是我依言写了这欠条,你确定每个字都能认得?”
  说完这番话,贺渊立刻就后悔了。有点想将自己的舌头嚼吧嚼吧吞了。他平素待人虽冷淡疏离些,却从未有过这般尖酸刻薄的失礼前科,不照镜子都能知自己此刻必定面目可憎。
  “贺大人……”岁行舟开口太急,剧烈咳嗽起来,扯痛了后背的伤口,脸色立时惨白。
  贺渊心有不忍,遂上前替他拍拍顺气。同时心虚愧疚地看向赵荞。
  赵荞站在原地没动,不咸不淡地迎着他的目光笑道:“好吧,既行舟兄都不计较,那这事就到此为止。我也不会说出去的。走啦。”
  她那红唇轻扬、笑意平和模样让贺渊心头蓦地揪紧,没来由地生出一空恐慌感。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对真正对他笑,可笑意根本没达眼底。
  善睐明眸目射寒江,极冷,像筑起了道冰墙。
  *****
  十二月十四黄昏,冬神祭典三日典仪全部完成,圣驾仪仗启程回京,随驾观礼的京中各家也纷纷离开溯回城。
  贺渊忙忙碌碌安排好公务上的后续事宜,又让命下属同僚们低调护着受伤的岁行舟回京,他自己却滞留在溯回。
  因为赵荞留在溯回城内没走。
  他还没来得及当面向她致歉,所以也不能走。
  十三那日黄昏赵荞走后不久,岁行舟就告诉他,这姑娘是天生没法子识字,不是她自己愿意不学无术的。
  那时贺渊才知自己的话多伤人。
  之后赵荞再没来探望岁行舟,贺渊公务也懈怠不得,便没个合适的机会向她道歉。
  这愧疚悬在心头,无端端让他慌得没着没落的,讲不出个什么道理,总之就很烦躁。
  像有千万只蚂蚁啃噬着胸腔,难受得恨不能揪光自己的头发。
  十二月十五是个大晴天。雪后初霁,碧空如洗。冬阳照耀着残雪,让这座衰败数十年的古城显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清丽。
  贺渊一大早就出现在赵荞临时居所的门口,赵荞出门的瞬间就瞧见他了,却连个寒暄的机会也没给,带着两名侍女兀自走在了前头。
  贺渊便沉默地跟上。
  到了城中大街,赵荞驻足,揪着眉心回头瞪人:“你跟着我做什么?”
  见她终于肯给个正眼,贺渊也顾不得周围人来人往,认真执了歉礼:“大前天是我失言冒犯,特来当面告罪。请赵二姑娘原谅。”
  语气虽平淡,态度却十分诚挚。他是诚心诚意向她道歉的。
  赵荞以一种古怪目光将他从头打量到脚,看得他忍不住绷紧了周身,甚至屏住了呼吸。
  “岁行舟告诉你了?”她笑笑着摆摆手,“行啦,这事我接受你的道歉,你该干嘛干嘛去,不用放在心上。我就是当时有些气,睡一觉就气过了。毕竟你又没编假话污蔑我,我认识的字加起来不超过十个。”
  语毕大步离去,背影看起来洒脱极了。
  如此轻易就得到谅解,这并没有让贺渊如释重负,反而更堵心了。
  他怀疑自己可能出了什么毛病。
  居然更希望她像之前那样,毛炸炸跳脚指着鼻子痛骂他一顿。
  *****
  一整天,贺渊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她先去了一家专替买卖双方居中牵线赁售房宅的商行,没多会儿就被笑容满面的伙计毕恭毕敬送出来,显然是个痛快豪爽的买主。
  中午她随意在长街寻了一家街边小食摊子吃饭,竟莫名其妙就与摊主大叔一见如故般热络攀谈上了。
  贺渊就坐在与她隔了两桌的地方,点了与她一样的“肉酱面”。可他清楚地看到,摊主大叔给她那碗面多浇了满满一整勺肉酱。
  而她临走时,也让阮结香偷偷往大叔放在灶头收钱的竹筒里多丢了两枚铜子。
  这是京中关于赵二姑娘的种种传言中不曾被提及的另一面。
  亲切随和,能体察别人于细微处给予的善意,并不动声色地温柔回报。分明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
  之后她在街上胡乱逛了许久,进了好几家铺子,又接连向好几个路人打听了什么事,然后就往回走了。
  约莫是有些不耐烦,她总算再度搭理跟在后头一整天的贺渊。
  “别跟着了,”赵荞单手叉腰,无奈的揉着太阳穴,“我江湖儿女言而有信的,说原谅你就是真的原谅你了。不过就是话赶话下了我点面子,不是多大事,我原本气过就忘了的。你总这么黏黏缠缠地跟着,我想忘都忘不掉,你这不是存心让我不痛快么?”
  贺渊稍一沉吟,平静道:“我不是黏黏缠缠的人。只是还有件事要说。”
  “讲。”
  “就是之前那件事。请你千万别说出去,可以吗?”
  “那天当着岁行舟面,我不是答应了不会说出去的么?”赵荞疑惑地挠着额角,有些怀疑自己的记性了,“难道我没说吗?”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