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礼貌地应着:“噢,好,谢谢童阿姨。”
直到看见童佳纾从房间离开,悦悦才缓缓地舒展着蜷缩的身子,从角落中站了出来。
迟澄疑惑地问她,“悦悦,童阿姨是你的妈妈?”
悦悦不情不愿地咬了咬嘴唇,含糊地“嗯啊”了一声。
迟澄神色复杂。
他知道“死”不是一个很好的词语,甚至,它很悲伤。
为什么悦悦会说自己的妈妈死了呢。
她不爱她的妈妈了吗?
世界上最好的不是妈妈吗?
不过,“死”这个字不好听,迟澄也不喜欢把它挂在嘴边。他并没有把疑惑问出口,只是闷闷地想着。
悦悦知道他不高兴了,垂下脑袋,声线委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只是我不喜欢妈妈,如果她死了,我就可以再也不用看见她了。”
迟澄不是情感专家,以妈妈为全世界的他还不能理解悦悦的心思,费解地问道:“唔……为什么不喜欢妈妈?”
“理由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虽然头顶上是一片天花板,悦悦还是郁闷地望了望天。
然后,她缄口不言。
也不过是,妈妈从小就把她丢给了干妈,每年回家的次数用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虽然她还是小孩子,但是谁对她好,她都知道的。
妈妈回来的时候会给她带特别多的礼物,尤其是漂亮的洋娃娃。
但妈妈回来的时候,也常常和陌生的叔叔在一起。
房间里,他们一件衣服也不穿。
她看着害怕。
迟澄见她沉默,小脑瓜里有了自己的想法。他认真地问道:“悦悦,是不是因为童阿姨说要把糖果和玩具送给我,你不高兴了?你放心,我不会要的,它们还是你的。”
悦悦赶紧摆摆手,学着干妈的模样,客客气气地说:“不是的,不是你的原因。澄澄想吃什么,随便吃。”
他们的身边玩具和零食充足,没有大人打扰,房间里很快又响起了欢声笑语。
……
童佳纾陷入了沉思。
看到迟澄的第一眼,童佳纾的第一反应是陆靖言。
哪怕通过长相认亲多半是荒谬而不靠谱的,因为几乎每个人都能在地球上找到一个和自己容貌有八成相似的人,但迟澄仍然和陆靖言太像了。
从五官,到脸型,再到无形中透出的气质。
第二反应是舒白。因为,舒白和陆靖言是有过羁绊的。
自从上次和舒白联络交谈过后,舒白一直没有再联系过她。
也不知道舒白决定得怎么样了,童佳纾想,以舒白的性子,她多半是将此事搁浅了吧。
童佳纾轻轻叹气,这个朋友委实让人心累。因为她闭塞到,你不去找她,她永远不会主动来找你。
可是没办法,她童佳纾认定的朋友,那就是要“仗义”一辈子的。
童佳纾在一次和投资人的潜规则中,意外怀孕了。在投资人的循循善诱下,她生下了悦悦,并依此兑换了当地的好几处房产。
那么舒白呢。
在外界看来,陆靖言是一个沉稳克制的男人。在她看来,也是这样。
只是因为一场意外——对童佳纾而言,这种意外是微不足道的。对于圈中女人来说,不过是一千零一夜中的一夜罢了。
更不用说陆靖言是一个男人——
他居然能惦念整整五年之久。
从语气来听,甚至可能花了不少气力找寻。
童佳纾差点就要以为,舒白是唯一一个和陆靖言发生过关系的女人。
但在记忆之中,舒白虽没有拥有过特别好的资源,但是她从始至终,档期没有断过。
她接连出演了十几部电影电视剧的配角,始终出现在荧屏之上,完全没有怀孕生子的迹象,澄澄不可能是她的孩子。
童佳纾宁愿是自己想多了。
她把夏有枝拉到了离公主房最远的房间里,房间很小,整个空间里都弥漫着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道。
童佳纾压低着声音问她:“有枝啊,澄澄叫什么名字?”
夏有枝和迟澄没有利害关系,倒是童佳纾拜托她照顾悦悦,还包吃包住,交情不浅。
于是,她对童佳纾实话实说,“他叫迟澄,是悦悦在幼儿园的同班同学,也是悦悦很好的朋友,经常来家里做客。”
童佳纾心中一惊,问道:“迟澄?‘chi’是池塘的‘池’,还是迟到的‘迟’?”
夏有枝羞惭地摇了摇头,“这个我不清楚,我没有看过花名册,只是听悦悦的班主任提起过。”
童佳纾拧了拧眉粉覆盖的眉毛,突然严肃下来:“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去看着孩子们吧,我还有点事情。”
“谢谢你,有枝。”
“不客气。”夏有枝点头,转身离开。
童佳纾整个身子都倚靠在橱柜上,感到脊背发凉。
她蓦地回忆起竹林中,陆靖言和迟樱的对话,又回忆起迟樱失踪的这几年。
迟澄的“迟”,该不会是迟樱的“迟”……
世界上相同姓氏的那么多,相似容貌也那么多,为什么她却怎么也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
这未免也太巧了。
那么舒白是怎么回事?
童佳纾无法再设想下去,她拨通了舒白的电话。
悠扬的铃声在逼仄狭窄的房间里回响了十几秒钟,舒白终于鼓起勇气,胆怯地望了一眼来电名称。
落入视线的三个字是童佳纾,她舒了一口长气。
自从发完短信以后,舒白就紧张得手脚冰凉,浑身颤抖。她把手机丢得远远的,不敢看一眼——
舒白生怕下一秒陆靖言就打电话过来,质问她,拆穿她,惩罚她。
但和紧张共同交织的,是期待。
就像学生年代领成绩的时候一样,虽然紧张,但心中仍存有一丝隐隐的希冀,因为事情同样有一定概率往好的方向发展。
舒白慢吞吞地接通了电话。
董佳纾的声音响起:“白白,在忙什么呢?”董佳纾念她名字的时候,第一个字拖得长,第二字咬得轻,极富辨识度。
舒白依旧牙齿打颤:“没,没什么……我不忙……”
董佳纾一耳听出对面的不对劲,直接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么紧张?”
“真的没事。”舒白咬唇,她懊恼她的紧张总是被别人在第一时间就捕捉到,努力放稳声线,“你打电话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童佳纾日常被舒白的不善言辞气得不行,音量大了几分:“没事就不能打电话吗?”
“唔,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吧,我找你还真有点事情,我不和你客气,直接说了啊。”
“嗯。”
“白白,你和陆总在床上打过交道,你看他经验丰富吗?”
“啊?”舒白没想到话题直接切入了她内心的敏感点,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
“我看陆总一直对此念念不忘,还以为他是个挺专情的人呢。”
童佳纾话里好像还有话,舒白声线软软糯糯,底气不足:“为什么这么说呢……”
童佳纾好像无视了她的问题,继续问道:“你说,陆总有没有可能,在五年前也和迟樱发生过什么不可说的事情?”
强烈的不安在舒白的心中凝聚,她颤颤悠悠地说道:“啊?你发现了什么吗?”
“我今天见到了一个和陆总很像的小孩,是特别特别像的那种,而且那个小孩姓‘迟‘。再加上迟樱刚好在五年前的晚宴过后就消失了,我总觉得……巧合是不是有点多?”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待会照片发你噢。”
顿了顿,童佳纾好像觉得自己说得过于笃定,又道:“噢……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你也知道我日常脑洞比较大,但我的第一个感觉是这样。”
“……”舒白惊慌失措地说道,“佳纾,我现在还有点事,待会再和你说。”
话音未落,她便匆忙地挂断了电话。
舒白立刻开启了飞行模式。
她呆滞的目光凝在手机上,房间过于昏暗,屏幕的光线就显得刺亮。
舒白的第一想法是,撤回短信。
因为大脑一片空白,她居然觉得有一线生机。舒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关闭了飞行模式,在百度中输入了这个问题。
浏览了若干个回答后,她心中苦涩。
果然是天方夜谭。
舒白准备把飞行模式切回去的时候,机身忽然震动。
她一个哆嗦,手机差点坠地。
即使童佳纾怨怼舒白突然挂了电话——而且前一刻说没事,后一秒却以繁忙为借口——她仍然给舒白发了迟澄的照片。
舒白怔住,照片是偷拍的,有些糊了,但还是能看出来,那是一个非常精致漂亮的小孩。
远远地,他背脊挺得直,短发柔软而微微卷曲。黝黑的眼眸像玛瑙石一样明亮,鼻挺唇薄。
平常人可能不会把他往陆靖言身上联想,因为他的脸蛋肉嘟嘟的,满满的都是胶原蛋白。
但如果仔细看,能隐约从奶胖的小脸中辨别出下颌的轮廓——长大以后,必定是倨傲凌厉的。
俨然是一个儿童版陆靖言。
忽然之间,她能理解童佳纾的困惑了。
这个消息任谁知道,都会如同一个重磅炸弹。
于她更甚。
舒白一边安慰着自己“别慌”,一边把手机关了机。
只是不小心进过他房间而已,而且是出于意外,并不是故意,陆靖言应该不会怪罪她吧。
再何况,迟樱学姐百般推却,陆靖言未必知道这个小孩的存在,自己还是他们一夜笙歌的关键见证者呢……
大不了,这个手机号她不要了。陆靖言多半不会追究她是谁,当只缩头乌龟谁还不会了?
这个世界上叫“舒白”的人,这么多。
舒白这样想着,客厅门口忽然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
“砰砰砰——”一声一声,像暴风雨一样急促狠戾地砸在劣质的木门上,砸在她不堪一击的心里。
讨债的人再次找来了。
明明这次她把住所的隐蔽措施做得这么好……
这意味着,她又要搬家了。
舒白沉默地闭上眼睛,任凭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淋湿沉底,她失去了全部挣扎的力气和勇气。
……
迟樱回到家的时候,客厅里一片寂静。
没有那一声声稚嫩响亮的“妈妈”,也没有一个温暖又柔软的拥抱。
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有夜风往里面灌。
迟樱眉间轻蹙,问向迟母:“妈,澄澄呢,怎么不在家?”
迟母引以为常,不疾不徐地说道:“他去同学家玩了,现在还没回来。时间也不早了,我正准备去接他。”
“同学?是悦悦吗?”
“是的。”
听到迟母肯定的回答以后,迟樱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迟澄去过悦悦家,应该来说是要比其他同学家更放心的。
“辛苦了,妈。”她说。
迟母出门的时候没忘记瞥一眼迟樱手心里的袋子,鼓鼓囊囊的,是奢华的童装品牌。
她说道:“樱樱啊,又给迟澄买了这么多衣服。”
迟樱摇了摇头,“是朋友送的。”
迟母惊讶地挑眉,“你告诉朋友迟澄的事情了?”
“没有,是上次带着迟澄在商场偶遇的导演,他……猜出来的。”
迟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樱樱,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遇到了合适的人,你就不要再固执了。”
……
是童佳纾把迟澄送下楼的。
迟澄一瞬间弹到了迟母的身边,甜甜地喊着:“外婆。”童声穿破夜色,悦耳动人。
童佳纾笑脸吟吟地问道:“您是澄澄的外婆?您好,我是悦悦的妈妈。”
一边说着,她一边认真地打量着迟母。
浑身上下都透着雍容贵气。
“嗯。”迟母用同样锐利的视线回视过去,“以前没见过你。”
童佳纾语气轻快地解释道:“工作所迫,以前接悦悦的是她的干妈。”
“有空多陪陪孩子。”迟母一边说道,一边牵起迟澄的小手,准备离开。
童佳纾依然挂着笑容,“工作所迫。”
迟母若有所思,她淡淡地看了一眼这栋别墅,至今尚未见过悦悦的爸爸。
迟母不由皱了皱眉。
“不是您想象的那种工作。”童佳纾猜透了迟母的心思,唇角弧度不减,“我是十八线的演员。”
然后,童佳纾对迟澄摆了一个飞吻的手势,亲切热情道:“澄澄,有空常来悦悦家玩噢。”
迟澄翘起嘴巴,小眉毛蹙起,没有说话。
他沉默地拉着外婆的小拇指,回了家。
……
陆靖言开完会议,时间已经悄然溜向夜晚十点。
他从会议室大步迈出,依旧西装革履,身形挺拔。
江崇紧随其后。
陆靖言快步回到办公室,时间不早了,他迫切地想同迟樱道声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