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缭乱——尤四姐
时间:2019-07-02 09:33:09

  侧福晋脑子里仍旧一团乱,她甚至还抱有幻想,“万一就是进宫呆两天,回头还让出来呢……”
  嘤鸣不忍伤她的心,笑道:“出来了再重找一个。太皇太后跟前镀了金,咱们能配更有出息的姑爷。”
  侧福晋无奈笑了,她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嘤鸣从来不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她心大。心大有心大的好处,遇上窄路了,愿意偏着身子过去,不至于直眉瞪眼的,撞得鼻青脸肿。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父母和子女亦是如此。第二天董太监登门接人,纳公爷又塞了好大一个利市,再三殷殷嘱托:“孩子没在主子跟前伺候过,进了宫只怕要抓瞎,一切都托付谙达。千万替我看顾着点儿,要紧时候提点提点,就是救纳辛全家了。”
  董福祥说放心,“奴才和公爷也算老相识,您就是不嘱咐我,我也不能站干岸不是?您放心,姑娘上宫里错不了的,奴才还指着姑娘升发了,将来拉奴才一把呢,没有不尽心的。”
  纳公爷连连点头,“一定的、一定的……”
  董福祥回身打起了轿帘,“二姑娘,请吧。”
  嘤鸣还是笑嘻嘻的,一点没有一去不复返的哀伤。难过的心事做在脸上,对眼下的困境没有帮助。哭哭啼啼除了惹父母担心,激发不出别人的同情来。
  最后向父母行礼道别,她转身坐进轿子。轿帘放下来的一瞬,人像泡进了卤水里,往后可就剩她自己了。
  趁着没动身,再看一眼吧!她伸手挑起窗上垂帘,帘子掀起的一瞬,发现不远处的大榕树底下站了个人,手里握着一把伞,若有所失地望向她。
  嘤鸣一霎儿想哭,可是不能够,往后她怕是没有资格掉眼泪了。既然不能哭,只有报以微笑。她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难看,然后匆促地,把轿帘放了下来。
 
 
第10章 春分
  大日头照着,这样的春日里,行走在深宫,倒感觉不出权势和富贵的逼人。宏阔的建筑,红的宫墙,明黄的琉璃瓦,空中伴有梨花的清香。太阳的金芒落在殿顶上,眯着眼看,千点万点跳跃的光点,像孩子玩儿的打水漂。有风来啦,微暖中还带着一点凉,吹动嘤鸣领上那圈细细的狐毛镶滚,蹭着下颌肉皮儿,痒梭梭的。
  董福祥在前边引路,从英华殿东边的夹道过去,途径寿安宫。这么着近,也少有碰上宫里主儿的机会,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照面和应酬。
  “这英华殿呐,是举办佛事的地方,那些太妃和主儿们遇着斋戒和浴佛,也上这儿来。不过一年到头来得很少,因为各宫都供着小佛堂,犯不着舍近求远。”董福祥抬抬手,指向前面一大片,“这地界儿,是先帝爷的太妃们住的地儿。先帝爷一驾崩,她们就从各宫挪出来,除了皇上老爷子颁旨上尊号的,其余都在原先的位分前头加个‘太’字儿。自此就再不穿花红柳绿的衣裳啦,上太妃院儿里吃斋念佛,过清净的日子。咱们从这条夹道过去,也算是条近道儿,不过宫里地方大,且得走一程子。像咱们这号人,单靠两条腿,坐肩舆的、坐二人抬的,都是里头主子们……嘤姑娘,还走得动吧?”
  嘤鸣说是,“走得动。倒是劳烦谙达,为我白跑这好几回。”
  董福祥嗐了声,“奴才是干碎催的,别的不会,就会跑腿。紫禁城那么大的地方,咱们一天能打好几个来回,脚底下跑出茧子来,比鞋底子还管用呢。”说着又笑,“不过姑娘和奴才可不一样,姑娘暂且将就一阵儿,将来出入自然有人伺候。到时候奴才要是有那造化,给姑娘扶个轿子,随舆行走,那奴才可得了人形儿喽。”
  太监都是这样,见缝插针地巴结,指着日后能挪窝儿,得高就,什么时候也不忘给自己讨个好儿。嘤鸣知道自己这回进来,绝不单是陪着老佛爷解闷儿这么简单,她也不会像别的女孩儿那样,心里有了底,就以大半个主子自居。董福祥的这些话,她只说谙达抬举了,“我进了宫,也是伺候老佛爷,论理儿咱们是一样的。您在我跟前称奴才,我万万当不起,快别这么的,以免叫人听了笑话。”
  原本董福祥是有意抬高她,她出身鄂奇里氏,又是果勇公义女,太皇太后传进宫里来,他日不是皇后也是个贵妃,自己在她跟前称奴,应当应分的。可她倒不仗着自己的身份拿大,他连着瞧了两日,是个谦逊和煦的脾气,半点也不骄矜。这样的人不多见,倒像是天生应该长在这宫里的,这回是远游归来,接着过她乐天知命的日子。
  他点了点头,“是我糊涂了,我们这号人是天生的奴才秧子,说顺了嘴,一下儿绕不过弯来,姑娘别见笑。”言罢朝前面的随墙门抬了抬下巴,“过了门就是慈宁宫夹道,咱们脚下快着点儿,别叫老佛爷等急了。”
  嘤鸣只得跟着加快步子,幸好祁人不裹小脚,一双天足,赶起路来迈得开。
  徽音左门是慈宁宫随墙门,可通慈宁宫东跨院,董福祥带着她从这里进去,几番辗转到了慈宁宫前台阶下。
  檐下正有人经过,瞧一眼,哟了声,“我怎么没见您从前头大宫门上进来?”
  董福祥说:“抄了近道儿,省脚程不是。”
  宫人蹙眉摇头,“谙达,这是老佛爷请进宫的客,您倒好,带着人家走边门!”一面说,一面转头微笑,蹲了个安道,“我是太皇太后跟前掌事的宫女,上回您来,也是我引您进门的,您还记得吗?”
  嘤鸣说记得,“不过十来天前的工夫,那时候就觉着姑姑面善,没曾想这么快又见面了。”
  女孩儿在一起说话,彼此显得更加亲切。大宫女说:“您就叫我鹊印吧,在您跟前可不敢以姑姑自居。老佛爷知道今儿您要来,一早上让我出来瞧了好几回,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单听这些光鲜的话,真把她当上宾似的。嘤鸣还是笑着,就当都是真话吧,跟着鹊印进了殿门,进了太皇太后所在的偏殿。
  太皇太后和一般的老太太不大一样,她不爱点熏香,把屋子里弄得烟熏火燎的。天儿暖和了就让人上外头折花枝,插在梅瓶里头以清水供养。等花开了,截取一段香,点缀点缀屋子和日子,颇有野鹤精神云格调。
  还有室内的光线,长期寡居的人大多礼佛,一重重的黄幔子低垂,弄得佛堂一样。太皇太后不是,她让人把帘子规整收拢起来,窗帘也卷得高高的,自己坐在一片光下,举着西洋眼镜,仔仔细细挑花样。
  边上侍立的见有人进来,脆声唤老佛爷,“您瞧,嘤鸣姑娘来了。”
  太皇太后抬起眼,嘤鸣已经在脚踏前的毯子上跪下了,恭恭敬敬磕头,“奴才嘤鸣,给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笑了,说免礼,亲自站起身来搀了一把。就着光看,年轻的姑娘,光致致的脸盘儿,这种轻俏和灵动,是任何诗词和书画都难以描述的。
  “真好。”太皇太后说,拉着她在南炕上坐了下来,“ 你上回进宫来,我一见了就喜欢。那时候碍于人多,咱们也没能好好说上两句话,今儿一瞧,可是愈发称意了。昨儿董福祥进来回话,说姑娘愿意进宫来,陪着一块儿解解闷。我那时候就想呢,叫一个年轻孩子陪我老太太,没的把人闷坏了。”有意又问了一遍,“你是真的愿意进来呢,还是董福祥这奴才为了哄我高兴,把你诓进来的?”
  太皇太后不是那种闲着无聊,陪你逗咳嗽的人。她的每一句话都有深意,都要你谨慎细听,三思应对。当时董福祥上门来的那番话,绝没有言明是太皇太后的主意,他一口一个“依奴才之见”,字里行间全是他个人对老佛爷喜恶的揣摩。且不管进宫究竟是太皇太后本来的意思,还是董福祥妄测上意,既然能让老佛爷高兴,当然就是正确的。
  嘤鸣低眉顺眼道:“回老佛爷话,昨儿董谙达替老佛爷上家来瞧奴才,奴才全家对老佛爷感念不尽。奴才是个女孩儿,不能像爷们儿一样报效朝廷,只能尽奴才的一点儿心,进宫来伺候老佛爷。奴才微贱之人,脑子也不机灵,若蒙老佛爷不嫌弃,留下奴才,那老佛爷的大恩,奴才就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尽了。”
  把话说漂亮吧,越漂亮越好。上赶着当奴才伺候人,还要叩谢恩典,其实说出来真违心。可有什么办法,活着就得认命。这一进来,再也蹦不出去了,这围城里高低贵贱分得明明白白,她如今只有抱紧太皇太后的大腿,往后才能活得舒心。
  可太皇太后是什么人呢,你说阿谀的话,她哪能听不出来。但她不动气,神色如常道:“这世上除了那些心气儿高的,一心想当娘娘的,谁也不乐意进宫来。你是爽利孩子,学不了人家那套,往后在我跟前也不必难为自己。你故去的祖母,当初常进宫陪我抹牌,她可是我的好搭子,每回她来,我都能赢太后好些金银角子。后来她不在了,我也不怎么设牌局了,她们有意输给我,时候久了实在没意思。现在你来了,我心里着实高兴,你不必拿我当太皇太后,就当和祖母一样的,陪着我说说笑笑,这样岂不贴心?”
  太皇太后是客气话,你当然不能当真。嘤鸣听了忙起身,也不知说什么好。这会儿再去剖白一番,那是断断多余的,还不如装老实,装木讷,就这么红着脸蹲安,说:“遵老佛爷的令儿。”
  “来来,别站着,到我身边来。”太皇太后笑着又把她拉过来,“薛公爷福晋头前和我说起过,说你上年许了定禄家的三爷,有没有这回事儿?”
  嘤鸣说有的,“过了小定,原打算今年完婚的。可我们侧福晋琢磨了好一阵子,说三爷常因公在外,恐怕往后照应不了家里,合计再三,前两天到底把婚给退了。”
  她是握着拳头说完的,心里要滴血似的。可不这么说,又怕连累海家,倒不如撇得一干二净,往后她这头有什么事儿,不至于牵连他们。
  太皇太后哦了声,似乎很替她可惜,转而又说好,“做母亲的,没有不心疼孩子的。倘或实在不合适,硬促成了也未见得好。你母亲是个有决断的人,多少婚姻都是因为家里长辈含糊,害了孩子一辈子。你也不必着急,既到了我身边,少不得我做主,将来替你觅一门好亲。”
  所谓的好亲,指的就是皇帝吧!若说好,天底下确实没有比和帝王家结亲更好的了,可她自觉没有那么大的脑袋,也绝不妄想戴那么大的帽子。
  边上伺候的宫女捧着美人拳①来,嘤鸣见了便笑着接过,跪在脚踏上替太皇太后捶腿。一面道:“老佛爷是喜欢奴才,才留奴才在宫里的。奴才还想多伺候老佛爷几年,婚事于我并不要紧。我就这么陪着老佛爷吧,夏天给老佛爷打扇子,冬天给老佛爷暖脚。只要老佛爷不嫌我笨,我就一直在这慈宁宫当差,也好跟着老佛爷,学一学外头学不到的东西。”
  她一字一句用得谨慎,在太皇太后听来,自然也是十分入耳。上了年纪的人,多少不及年轻那会儿泾渭分明,有时也爱糊涂受用,听小孩儿说些甜言蜜语,心里头自己高兴。
  垂眼瞧瞧,她很有眼色,不像那些大家子里来的,养得呆呆的,只等别人来伺候她。她抡起美人拳来,纤细洁白的腕子徐徐摆动,一下一下匀着力敲打,手艺不比专事捶腿的宫女差。只是怪可惜的,让她进宫是出于政治上的权衡,如果摒弃了那些,没准儿是个不错的继后人选。
  太皇太后伸手,在她发上轻捋了一下,“真是个好孩子,你有这份心,我就高兴了。”转头吩咐跟前精奇嬷嬷,说,“米送,万岁爷有程子没留下用膳了吧?回头你过养心殿瞧瞧,传我的话,就说政务再要紧,也要仔细圣躬。今儿让小厨房里预备酒菜,请万岁爷过慈宁宫用膳,还有太后和贵太妃,也请了一块儿来吧。升平署新调理的角儿唱得好,点两个人清唱《霓裳中序》,我爱听那个调儿。”太皇太后想着,高兴地抚掌,“这么着就齐全了,大家伙儿聚在一起吃个家宴,也好热闹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  ①美人拳:一种为老人捶腰或腿的长柄小槌。两只为一对,前端用皮革包成,可以代替拳头。
  
 
 
第11章 春分(2)
  米嬷嬷应了个是,她是宫中老人儿,当初太皇太后进宫为妃时就拨过去伺候的。后来万岁爷的生母孝慈皇后过世,万岁爷那么点儿小人儿,是她陪着太皇太后捧大的,因此她在皇帝跟前很有体面。皇帝那性子,太过深稳,养心殿又有养心殿的章程,若不是她亲自跑一趟,别人只怕连养心门都进不去。
  米嬷嬷领了差事从慈宁宫出来,慈宁宫和养心殿相距不远,过了永康左门就能看见南墙。她顺着隆宗门内一小片开阔地过去,没走多远就看见御前当上差的小富,抱着一大摞折子正要进门。她嗳了声,“小富,万岁爷可在养心殿?”
  小富定眼一瞧,笑着说在呢,“才从军机处回来,又传了吏部单独问话。怎么的,嬷嬷带了老佛爷的口信儿?”说着回头往门内瞧了眼,“这会子怕是不得闲,嬷嬷上围房里坐坐,我伺候您喝老奶奶茶。”
  米嬷嬷笑骂:“猴儿息子,喝茶就喝茶,还喝老奶奶茶……”一面说一面迈进门槛。
  养心殿檐下挂着金丝嵌红线的竹帘,从东到西齐整卷起半人高,正好挡住南窗,看不见里头动静。皇帝问吏治,想是要等上一阵子,便依小富说的,上西边卷棚抱厦里候着。
  小富送完奏折,没多会儿就端着茶水过来了,笑嘻嘻地敬上,说:“今儿难得好天气,嬷嬷出来松松筋骨?”
  米嬷嬷接过茶喝了一口,没搭理他。不时回头瞧明间方向,喃喃说:“万岁爷这程子怕是忙坏了……”
  小富说可不,“上年连着下雨,南省的水利,北地驻军的粮草,一大摊子事儿,老爷子忙得整宿不合眼。前头孝慧皇后大行,殡宫筹备完了还得奉移山陵,内务府刚呈了地宫图样来,万岁爷瞧过了,说不好,墓道和宝顶都要重新做样子……终归一场夫妻,主子爷还是怜恤孝慧皇后的。”
  这也是得脸且亲近的奴才,才敢说这些话。帝后因皇后娘家揽权一直不睦,皇帝不给好脸子,皇后也是执拗的脾气,两个人打擂台,自大婚之后就各过各的,直到皇后过世。皇帝对先皇后,说感情自是全然没有,可就像小富说的,夫妻五年,不至于身后事也不闻不问。生在帝王家就是这样,枕边人未必是可心的人,但相聚也是缘分,到临了,风风光光送走,也算尽了心意。
  米嬷嬷瞥了小富一眼,“你就嚼舌头吧,留神万岁爷端了你的吃饭家伙。”
  “难不成嬷嬷还上主子跟前告我一状去?”小富嘿嘿笑,又靦着脸打听,“嬷嬷,听说纳公爷家的姑娘进宫来啦?这么看来,等孝慧皇后丧期一过,咱们又要迎新的主子娘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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