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缭乱——尤四姐
时间:2019-07-02 09:33:09

  米嬷嬷放下茶盏皱眉头,“你腚上皮痒痒,别只管和我啰嗦。再这么没规没矩的,我不告御状,告诉大总管,到时候看不给你皮笊篱吃!”
  这里才说完,看见奉召的官员从明间里出来。米嬷嬷站起身问:“里头是谁伺候?”
  小富说是掌事的,又龇牙一笑,“您别让大总管收拾我,我这就给您通传去。”说罢纵起来,压着帽子一路小跑进了殿里。
  米嬷嬷静静等待,看着一个小太监走走停停,按序从东梢间开始,一截一截把金丝竹帘升高了两尺。太阳光打在细墁的地砖上,将近巳末了,风也和软,吹在身上暖暖的,恍惚进了初夏一般。
  很快小富便出来传话了,说万岁爷叫进。说完了低着头,垂着袖子,老老实实在门前站班。
  米嬷嬷进了明间,往东一看,养心殿掌事的德禄就立在东次间的门槛前。德禄是近身伺候的人,那么皇帝必然也在东次间。她肃容进去,向上蹲了个福:“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东次间里点着一炉沉水,幽静的香气徐徐飘散,调和了春日的流动气韵,盘踞着一种缠绵低洄的味道。浩大的静谧里,只余皇帝翻动纸张的声响,清嘉地、爽脆地,从耳边一闪而过。
  “伊立吧。”皇帝有一副漂亮的嗓音,敲金戛玉,时刻显得深邃清晰,“皇祖母让嬷嬷来,是有事吩咐么?”
  米嬷嬷说并没有吩咐,“老佛爷是心疼皇上,说皇上这程子过于辛劳了,要仔细圣躬才好。又问皇上这几日睡得怎么样,进得香不香,心里头越想越惦念,特打发奴才来瞧瞧皇上。”
  皇帝轻牵了下唇角,他不常笑,这些年养成了习惯,臣子们即便窥探天颜,也分辨不出他的喜怒。唯有太皇太后时时的关切,才让他脸上略有些表情,山河做的眉眼染上了一层淡霭,温煦说:“替朕谢皇祖母垂询。朕这段时候委实忙了,上皇祖母跟前请安也是点个卯就走,实在愧对皇祖母。”
  米嬷嬷呵腰笑道:“老佛爷知道皇上忙,哪儿能和皇上计较这些呢。只担心皇上身子,说祖孙两个许久没有拉家常啦,今儿请皇上过慈宁宫用膳,还叫了两个角儿唱曲子,宫里头热闹热闹。”
  既然是太皇太后有请,皇帝自然不好推辞。他说是,“请嬷嬷回皇祖母,朕料理完了手上的事就过去。”
  “正是呢。”米嬷嬷道,“皇上未必等晚膳时候去,响晴的天儿,出来松泛松泛,走动走动也好。”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点了点头,米嬷嬷纳个福,却行退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还在琢磨,连小富都知道的事儿,皇上八成也得着消息了。纳辛的闺女进了宫,连问都懒得问一声,脸上表现出来的那种淡漠和不上心,完全就是当初册封先皇后时的样子。
  唉,米嬷嬷不由叹息,皇上也难,帝王家的婚姻多是出于政治目的。别说皇上,就连现在的太皇太后,当初也是因联姻来到这里的。既走在这条路上,就得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走下去。先帝爷驾崩那会儿局势多紧张,孤儿寡母,手里没有一兵一卒。到后来皇帝大婚亲政,慢慢把天干十二卫收入囊中,即便贵为九五之尊,自小也懂得隐忍和放弃。
  太皇太后用过了点心,趁着天好,慢腾腾在殿前的空地上遛弯儿。见米嬷嬷回来了,扭头问:“皇帝怎么说?”
  米嬷嬷把皇帝的话转达了一遍,“万岁爷眼下有政务要处置,等回头得了闲,就过来陪老佛爷解闷儿。”
  太皇太后笑呵呵瞧了嘤鸣一眼,“其实我这儿不愁没人说话,你不是进来了么。我呀,就是惦记他了,他整日介忙得一团风似的,我瞧着心里也疼。”
  嘤鸣是明白人,知道太皇太后所谓的惦记孙子是假,想辙让他们碰个面才是真。她很了解宫中这些当权者的心理,既要暂且安抚薛尚章,又十分不情愿再让薛派的人登上后位。她呢,顶在了枪头子上,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只能含糊笑着,说:“万岁爷是万民之主,肩上挑着重任,万岁爷辛劳了,外头老百姓才得安居乐业。不过老佛爷担心得是,圣躬康健更关系江山社稷,老佛爷时时关怀,万岁爷知道您的一片慈爱之心,必定更加仔细身子,不叫老佛爷担心。”
  太皇太后听完哟了声,打趣对米嬷嬷道:“这孩子,还未见主子,倒替主子说起话来。”一头又拍拍她的手,“我实不瞒你,让皇帝来用膳,也是为了向他引荐你。皇帝跟前伺候的人虽多,却没有知冷暖的,我这头呢,有积年的老人儿作伴,一应都很妥帖。天下做祖母的心都一样,自己得了好的人或东西,都愿意留给自己的孙儿。我是这么思量的,皇后才没的,御前怕短了人支应。你是稳当孩子,心又细,倘或愿意,替我上御前坐坐镇,也免得底下那些人打马虎眼儿,不好好当差。”
  这一说,说出了嘤鸣一脑门子冷汗,她结巴了半天,“我……我……”
  太皇太后失笑,“怎么的呢,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嘤鸣心道要是能,她恨不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才好。御前那碗饭,岂是任谁都能吃的。太皇太后如此积极地撮合,实可不必,深知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她绝不敢存半点攀龙附凤之心。其实就连见一面,她都有种要作呕的感觉,如果真上御前,怕是早晚要像深知一样抑郁而终的。
  她只有尽量婉拒,“奴才憨蠢,御前当上差的都是百里挑一,我才入宫,不懂尺寸长短,愿意在老佛爷跟前多习学习学,等将来长了本事,再去御前更为妥当。”
  太皇太后似乎有些失望,但不强逼她,说也罢,“那就再等一程子,等你自己想去了,再去不迟。”
  老太太是个极有闲情的人,遛弯加上侍弄她养的花鸟鱼虫,半天时间就过去了。期间一直在往宫门上瞧,问米嬷嬷:“不是说得了闲就来的吗,等这好半晌,怎么还不来?”
  米嬷嬷接了她手上水端子,好声道:“得了闲早早的来,不得闲就等用膳的时候来。万岁爷公务巨万,老佛爷体谅些个,再等会子吧。”
  结果有了年纪的人,等着等着就没心肠了,说要上里头打个盹儿,等万岁爷来了再叫醒她。
  嘤鸣忙扶太皇太后进殿里,伺候她躺下,仔细盖上锦被。其实宫里的差事,每一样都有专人承办,她把那些活儿揽了,倒让鹊印她们站着干看。
  她从偏殿出来,见了米嬷嬷,老大的不好意思,赧然说:“我今儿进宫来,不瞒嬷嬷,这会子还糊涂着,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您瞧,我不懂规矩,怕要招大家笑话。打明儿开始嬷嬷吩咐我吧,让我做洒扫或是种花儿,都成。”
  米嬷嬷很和善模样,和鹊印、蛾子她们相视而笑,“姑娘不是选秀进来的,自然也不是奴才。那些洒扫种花的事儿,有底下人干,您只要陪着老佛爷说说话、逛逛园子就成了,哪儿能使唤您做活儿呢。”
  新到一个地方,怕的就是没着没落,人家什么都不要你干,你又不能像在家一样,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你的任务是陪人取乐,太皇太后不高兴的时候你要让她高兴,太皇太后笑的时候你得陪着她笑。这些事看起来不费力,其实是最难为人的,像她这样喜静的脾气,要做好实在太难了。
  她简直有些绝望,惨然看着前殿的宝座发呆。恰在这时听见两声击节,殿里人立时肃容鱼贯而出,嘤鸣有些慌神,不知出了什么事。米嬷嬷安抚她,说不碍的,“万岁爷来了。咱们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人,一般见了万岁爷只需蹲安。姑娘是头一遭儿面圣,回头我引您过去,您磕头请个安……别怕,咱们万岁爷是最和气的。”
 
 
第12章 春分(3)
  米嬷嬷口中的和气,显然并不针对所有人。皇帝是天字第一号的人物,如此身份,往那儿一站,你就知道自己该下跪,该磕头。
  上回甬路上的匆匆一瞥,只看见个大概模样,半个月过去了,几乎已经想不起“龙颜”。只记得皇帝个头很高,身形也挺拔,据阿玛说皇帝尚武,如果出身在宗室之家,足可成为最有真材实料的巴图鲁。
  嘤鸣对他的长相一点都不好奇,她低着头,跟米嬷嬷上前。米嬷嬷向皇帝引荐,说“这位就是直义公纳辛家的小姐”,嘤鸣在槛外的廊庑下敛袍跪拜,绷紧了脊背和十指,规规矩矩俯首:“奴才鄂奇里氏,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的袍裾就在眼前,因离得非常近,能清楚看见袍角上涌动的海水暗纹。他站在这里,不立刻叫起,也不挪步,就这样站着,里头足有一弹指的①功夫,像在费心琢磨着什么。
  嘤鸣额上起了一层薄汗,无法揣测皇帝的心思,只知道他并不待见她阿玛。不让起身,她只好继续跪着,皇帝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愈发放低身子,隐隐有芒刺在背之感。
  幸好这可怕的审视没有持续更长时间,皇帝淡淡说了句“伊立”,擦身往殿内去了。嘤鸣站起身,憋了半天的气到这时才得以吐出来,心口还在砰砰急跳。安已经请过了,礼数也已经周全,她既然不是正经选秀进宫的,应当可以不必戳在跟前了吧!
  她这么想着,稍稍往后搓了两步,正想回太皇太后给她指派的住处,忽然听见米嬷嬷唤了她一声。她心头一蹦,惶然看过去,米嬷嬷笑着冲她招了招手,转头又向殿内的皇帝回话:“老佛爷先头一直盼着万岁爷,后来乏了,说进去眯瞪会子,吩咐奴才等万岁爷来了就叫怹起身。”
  皇帝的声音不急不缓地飘出来,一字一句是不容辩驳的威仪,“皇祖母安寝,谁也不许打搅。朕难得闲暇,在这里看会儿书,等皇祖母醒了再说话。”
  米嬷嬷道是,这时小宫女端茶进来,接了米嬷嬷一个眼色,很快将朱红的漆盘交到嘤鸣手上。嘤鸣怔了下,殿门上侍立的御前太监冲她比了比手,瞧这意思,是让她进去伺候茶水。
  她很有些为难,平心论是不愿意在皇帝跟前露脸的。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阴晴不定,谁知道哪里做的不好,就要挨一顿呲打,甚至丢了脑袋。可既然进宫来,就得做好受刁难的准备,一切都得忍着,不为自己,就当为家里太平吧。
  匀了口气,她小心翼翼托住漆盘,心想也没什么不易的,就当那是福晋。平时她在家也为嫡母端茶递水,齐家是有根底的人家,入关前的老规矩十分繁复,她踏实学了不少,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一步一步走上栽绒毯,这毯子有缓冲的好处,不至于颠簸,也不会把茶水泼洒出来。皇帝坐在南炕上,脚下是花梨的脚踏,肘下枕着紫檀雕花的炕几。给皇帝进茶断不能登高往脚踏上踩,便将托盘放在月牙桌上,手里捧着茶托,弓着身子,把茶盏敬献在离他指尖两寸远的地方。
  手不颤,身不摇,没有听见因初次见驾过于紧张,致使杯碟相击咔咔作响的动静。皇帝蹙眉看了她一眼,他记得这个人,皇后举行丧仪的第二天,她出现在东一长街上。皇帝无论去哪里,首先有人净道,一长二短的击掌声,是为了提醒来不及避让的太监和宫女子们面墙回避。但就是这个人,她似乎并未听见这种暗语,亦或是听见了也不明白。宽敞的甬道上只有她一个人突兀地站在路中央,走了好几步,还伤春悲秋式地拧过头,朝南望了一眼。
  皇帝自然没有心思停下问她的罪,他甚至没有留意她的长相,便匆匆进了广生左门。路上随意问了句那是什么人,德禄后来回禀,说是纳辛家的闺女,皇后生前与她亲近,闺中时就是密友。他听后未曾放在心上,纳辛和薛尚章蛇鼠一窝不是一天两天了,两家的女儿走得近,也没什么稀奇。
  到今天才算看清这张脸,没有颠倒容华之姿,以皇帝的眼光来说,只能算尚佳。穿着绀红的坎肩,皮肤很白净,也衬得一双眼眸出奇黑亮。只是一直垂着眼,但可以想象,如果抬眼一瞥,也许会有秋波欲横的况味。
  可惜了,生在纳辛家。
  皇帝调开视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你叫什么名字?”
  皇帝声音低沉而和缓,北京人口音重,常有连读的习惯,松散起来几个字省略成一两个也是常有。但皇帝不一样,他受过良好的咬字训练,没有那种拖泥带水的慵懒,一是一二是二,清晰决断,且有筋骨。
  嘤鸣蹲了个安,“回万岁爷,奴才小字嘤鸣。”
  皇帝沉默下来,半晌才几不可闻地轻轻一哂,“嘤鸣求友,人如其名。”
  说起这个,确实很巧合。当初侧福晋生下她,因为是个姑娘,取名字并没有男孩儿上宗谱那么积极。彼时厚载七八岁光景,坐在南窗底下背书,背到《小雅》中的伐木一篇,摇头晃脑呢喃:“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她阿玛恰巧打窗外过,就给她取了名字,叫嘤鸣。嘤鸣求友,意气相投,她和深知就是这样。现在回过头来想,她的人生轨迹就打这儿起,将来走向哪里,谁知道呢。
  只是这话从皇帝口中说出来,别有一翻深意。她捏着心道是,“奴才没有旁的,就是讲义气,且有对主子的一腔赤城。”
  皇帝听了不置可否,心道真会说话,这时候还不忘刻意讨好主子。但那句“讲义气”,里头很有学问,她这是在表明立场,表明自己和薛深知同仇敌忾。薛深知死在了深宫,她对这宫里的一切,想必也是深恶痛绝。
  不耐烦,却不得不进宫来,真是可悲。皇帝翻开书页,漫不经心道:“皇后梓宫四月初二移奉山陵,到时候的永安大典准你前往,也算尽了你和皇后的情义。”
  他忽然这么说,嘤鸣讶然抬起了眼。她没想到竟会得恩旨,永安大典是丧葬中最隆重的礼仪,届时皇帝率领后妃和群臣入陵寝行迁奠礼,这样的场合,以她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她开始细斟酌皇帝开恩背后的筹谋,处处设套,是为了把齐家彻底归入薛派。论理儿她不该去,去了以什么身份,很难说。可不去,那又是最后送别深知的机会,从此天涯路远,今生的缘分就到头了。
  再退一步思量,入了宫就是砧板上的肉,剁块儿还是切片,全由别人。自己琢磨得多也好,少也罢,不因你机灵就能换命。人家心里打定了主意,你再费劲儿,也改变不了人家想摁死你的心。
  这么一想,也就从容了,嘤鸣压膝蹲安,“万岁爷您心田真好。奴才和大行皇后确有私交,原不敢奢望能送殡的,如今万岁爷恩准,奴才叩谢天恩。”
  皇帝不多言,只说了句“免”,便不再搭理她了。窗外春光正好,下半晌斜斜从西边照过来,他微挪了挪,把书偏过一些,就着余晖翻看书页。
  米嬷嬷对目下的情况尚算称意,本来担心皇帝没心思兜搭的,谁知还不错,至少说上了两句话。终归是太皇太后高明,特特儿腾出了空让他们独处,若她在,大家都谨守规矩,皇帝也没闲心瞧姑娘一眼。其实拿人家女孩儿作筏子,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前朝暗涌滔天,那是男人间的博弈,不该殃及后宫。孝慧皇后和皇帝之间是八字不合,两个人连说一句话都嫌多,更别谈睡在一张床上了。这纳辛家的闺女,细论起来比薛尚章家的更好一些,纳辛不敢公然叫板,如果把他拉拢过来,三位辅政大臣中就只剩薛尚章了,皇帝动手的时候不至于落个杀功臣的名头。至于纳辛,留待以后慢慢处置也未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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