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上拿住的那些人,接下来就是扫荡薛派的工具。薛尚章虽依照指派出征了,留在京中的党羽暗中总要有所动作。只不过就此派出杀手来刺杀皇帝,这么做未免太过冒进了,似乎有些说不通。后来坐在马车上嘤鸣还在翻来覆去思量,连皇帝同她说话,她都有些心不在焉。
“你在想什么?”他闲适地倚着车围子,檐角挂的灯笼微微款摆,一来一往的光影穿透雕花门,他的脸也随之忽明忽暗。
嘤鸣慢慢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在想您丢的荷包,这会子已经找回来了吧。”
皇帝淡淡一笑,“怪那毛贼运道不好,偏撞到枪头上了。”
她喜欢琢磨,他是知道的,单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怀疑今晚的事儿有蹊跷。
“那些黑衣人也是朕安排的。”他觉得没有必要瞒她,夫妻一心么,从现在开始就该学会信任了。
她一怔,终于哦了声,“这就对上了!”说罢直直瞧着他,“您这么做,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吧?”
他说怎么不是,“就是为了找乐子,吓唬吓唬自己,再吓唬吓唬别人。”
若说吓唬自己,那纯粹是嘴上逗闷子,皇上遇袭的消息一夜之间就会传遍整个京畿,薛派内部会开始互相猜忌,互相指责,究竟是谁那么糊涂,犯了这样的错误。一条船上的人最忌窝里斗,外面还没攻进来呢,芯儿里就烂了,那这条船早晚得翻,最后获利的自然是皇帝。所以啊,一个能稳坐皇位十七年的人,哪里是一个“呆”字能形容的。他处置朝政之精明,玩弄计谋手段之老道,可不叫人心生寒意么。
这样下去,会不会累及她家里?纳公爷眼下虽“从良”了,但老账还在,万一惹急了薛派的人都抖露出来,鄂奇里氏还能存立吗?嘤鸣心里惴惴的,但又无法问出口,害怕给皇帝提了醒儿,愈发勾得他要认真计较。她只能尽量把话头儿固定在薛家身上,小心翼翼道:“薛公爷奉命出京了,您就开始发力收拾余党……这回是要肃清朝政了吧?”
他半阖上了眼,从那一线天光里瞥她,“后宫不得干政,皇后忘了。”
她舔了舔唇说:“我没忘,可薛家毕竟是我干亲,况且他们又是先皇后娘家……主子,您打算怎么处置薛公爷?”
皇帝别过了脸,“你别管。”
嘤鸣不甘心,往前蹭了蹭,几乎和他促膝,切切道:“您会留他一条命吗?”
皇帝知道女人在这种事儿上容易感情用事,可朝堂上的一切都是铁血无情的,就像她上回替人出谋划策,也要人家领情才好。结果万般无用,哭哭啼啼跑到老佛爷跟前表明心迹,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他轻叹了口气,“薛家的事儿你别管了,和薛深知有交情,逢着她的生死忌去祭奠祭奠就是了。至于她的母家,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别在他们身上费心,伤了自己的体面。”
嘤鸣没辙,垂下头说是,心里到底觉得难受。
她还记得顶砚台那晚,在隆宗门前见了干阿玛一面,那会儿他什么话都没说,单是看她那眼神,现在回忆起来都让她鼻子发酸。她一直觉得他还是心疼深知的,只是人到了那个份儿上身不由己,就算牺牲再多也要往前走。薛家要是败了,深知该多可怜呢,后世的帝王,只怕会把她的祭享都撤了。
她闷闷不乐,皇帝偏头打量她,“怎么了?”
她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快到神武门了。”从窗口望天上弦月,月已中天,便道,“今儿咱们出宫的时候真长,都交子时啦。”
皇帝自然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沉默了下道:“薛尚章是决计不能留的,不单他,他的三个儿子也一并都要铲除。地支六旗被薛尼特氏把持了四十年,再这么下去,那些旗下人都闹不清谁是他们的真主子了。你放心,除了他们父子,朕不会动其他人,包括他的孙辈儿,朕都可以网开一面。只这父子四人,决不能姑息,这不是你能说情的,你要知道。”
嘤鸣点头,她自然知道,其实能留下薛福晋和孙辈儿已经是法外开恩了。薛家祖上从龙有功,家业也不至于全部查抄,皇帝碍于先皇后,总会让他们过得去日子,也好堵天下悠悠众口。
马车终于过了筒子河,一直往前,停在神武门外。守门的护军在两掖压刀站立,见帝后下车,恭恭敬敬扫袖打千儿。
那巨大的门扉被推动开,发出隆隆的声响,德禄和小富挑灯在门洞里引路,一面道:“万岁爷,主子娘娘,肩舆在顺贞门等着呢。奴才打发人往前传了话,御花园到养心殿这一线的宫门都落了锁,可畅通无阻。”
皇帝没言声,暗暗称赞德禄是个聪明奴才,这么见缝插针地为主子着想,回头得好好论功行赏。
嘤鸣呢,还在扭头找熊,“我的杀不得呢?”
小富提溜过来,说在这儿呐,“娘娘上了肩舆,奴才把链子给您。”
结果她登了肩舆接过链子,却说:“我得回头所殿。”
皇帝茫然,“为什么,难道咱们的交情还不够吗?”
嘤鸣有点嫌弃他,虽然一块儿吃了馄饨,又悄悄摸了回小手,还慷慨地给她买了熊崽儿,但他不会以为这样就够交情一块儿回去睡觉了吧!可惜不好说他傻,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明儿一早还有嬷嬷考我琴棋呢,我非回去不可。”说罢摇了摇链子,“杀不得,咱们家去吧。”
她的肩舆晃晃悠悠往西路去了,底下还跟着一只连滚带爬的熊崽儿。皇帝站在那里目送她穿过御花园,再看看这花园里那么多的亭台楼阁,忽然发现失策了。早知道预先安排下,绛雪轩也好,养性斋也好,不都是现成的好地方吗。
德禄看着万岁爷的眼神,感受到了同样的怅惘,“要不过两天主子再带娘娘出去一回,比如给杀不得配个媳妇什么的……”
他想了想,还是摇头,有贼心没贼胆儿,真是老把式遇上了新问题。算算时间,大婚将近,一眨眼就到了,何必为了那几天光景,惹她不高兴呢。
嘤鸣回到头所的时候,跟前伺候的都在檐下等着,见她牵着一只熊崽子回来,一窝蜂地迎上前惊叹:“娘娘怎么想起养这个了?”
“奴才在上驷院见过熊,那么老大的个头,和骆驼养在一块儿……这熊瞎子能长大吗?”
“长大了可怎么办呀?”
嘤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这得问万岁爷去,我就想要只狗,他给我买了只熊……”谁知道这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横竖先弄下去安置吧,宫人们伺候她擦洗了,换了衣裳,她叫了松格一声,“今晚你上夜,我和你说说话儿。”
殿里灯一盏盏都灭了,最后只剩值夜的,远远点在案头上。她仰天躺着,盯着帐顶直愣神,松格在床前打了毡垫子,撑着身小声问:“主子,您今儿出去顺遂吗?”
她嗯了声,好半晌没说话,在松格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忽然说:“先前在外头,万岁爷摸我手了。”
松格一听哗然,“这哪是皇上老爷子的做派,尽占人便宜啦!”
嘤鸣被她这么一说有点儿傻眼,难道是她表述得不清楚吗,多早晚说他占她便宜了?她说:“你小点儿声,不是偷着摸,是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就这么……抓了我的手。”一面说一面按住胸口,面红耳赤,“我到这会子想起来,心头还蹦跶呢!”
松格哦了声,嘻嘻笑着扒上床沿,“主子,万岁爷这是对您有意思,他想和您好好过日子来着。那您什么想头儿?您喜欢他吗?”
嘤鸣侧过身来,嗫嚅了下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心里偷着喜欢他了。你说这么个臭德行,我怎么能看上他呢,想是和他处久了,脑子也不大好使了。”
松格也闹不清主子现在的喜好,“奴才以为您就爱海大人那样的呢,不过没关系,喜欢皇上更好,这么着心里就不别扭了。”
可她又抠着床板上的雕花黯然,“我本想着到了这个份儿上,他总要和我说些什么的,可回来的路上他只字未提,也不知那一摸算什么意思。”
松格眨着眼想了想,“别不是忘了吧!”
忘了?乍听不可思议,但再细一琢磨,好像合情合理。毕竟那呆霸王至今没做过什么靠谱的事儿,你不能拿他平衡朝堂的睿智,套用在他平时的为人处事上。
果然太皇太后和太后也是这么认为的。
两位老主子坐在南炕上,颇费思量地盯着那只狗熊崽子。嘤鸣一大早起来就给它赶了件衣裳,绿底上大红花,北方传统花色,穿上十分俏皮喜兴。
人眼巴巴盯着熊,熊也眼巴巴盯着人。太皇太后的那只叭儿狗起先还叫得欢实,后来小熊崽子一发威,早吓得夹着尾巴跑了。大伙儿仔细打量那张脸,灰蒙蒙的毛色,两只花椒眼。嘴筒子倒长得很饱满,舌头搅动,能抡出花儿来。
“它叫……什么来着?”
嘤鸣说:“叫杀不得,万岁爷给起的名字。”
“这是什么名字!”皇太后道,“好歹叫个双喜呀,吉祥什么的。人家本就长得丑,取个好听的名儿,叫起来也敞亮。”
太后是个没心眼儿的,她想的远没有别人那么深,嘤鸣冲太皇太后笑了笑,“奴才觉得是个好名字。”
太皇太后点头,“我也这么觉着。”
才说完,听见外头宫门上有击节声传来,太皇太后和太后坐直了身子,透过南窗朝外看,“皇帝来了。”
嘤鸣忙起身到檐下去迎接,那人从中路上过来,永远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她抚膝蹲福,“给万岁爷请安。”
他说免了,声线倒比寻常还温和些,“过会子朕有件喜事告诉你。”
喜事?能是什么喜事?嘤鸣一头雾水跟进去,皇帝先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见礼,回身看见那满地打滚的熊崽子,笑着拍手逗弄,“士别一夜当刮目相看,果然穿上衣裳愈发精神了。”
太皇太后只是笑,“人家给姑娘买花儿买粉儿,你倒好,买个熊!且留着玩儿两天还犹可,等再大点儿务必送走。熊瞎子这东西可不是猫狗,万一闯了祸,后悔都来不及。”
皇帝说是,“本就是一时高兴,有的人适合养猫养狗,皇后适合养熊。”
他身后的皇后黑了脸,这个人,不会说话少说点儿,张嘴就得罪人,话还那么多!谁说她适合养熊,难道他没看出来,她分明适合养龙!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尴尬地看了皇后一眼,同因皇帝感到糟心。皇帝终于察觉了,便开始转移话题,“皇后的胞弟,朕破格授了他二等侍卫。”
原本公侯家的男孩儿授二等侍卫倒也没什么,但那得是到了年纪之后。太皇太后很不解,“皇后的兄弟不是还小吗,这么着急做什么?”
皇帝笑道:“提前两年罢了,身上有了衔儿才好指婚。”
嘤鸣讶然,“厚朴才满十三,万岁爷怎么想起给他指婚了?”
这也是赶鸭子上架了,他正了正脸色对太皇太后道:“皇祖母,佟家的姑娘,孙儿替她觅了门儿好亲。皇后的胞弟是正经国舅,嫁给他,对佟家也是恩赏,皇祖母的意思呢?”
第89章 霜降(4)
太皇太后还能说什么呢, 她对皇帝的谋算自然是宾服的。不愿意佟崇峻的闺女进宫, 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不想委屈皇后,至于把佟家闺女赐婚齐家, 里头还有他更深的用意。
如果单是加恩,宗室之中亲王贝勒那么多, 配了哪个都是正头福晋,不比嫁进齐家有体面?可皇帝偏选了齐家,一则是昭示他对皇后母家的看重, 二则也想借佟崇峻的功勋保一保纳辛。如果某一天他不得不拿齐家开刀,有佟家在, 便是一重保障。
太皇太后笑了笑, “我的哥儿, 你真是用心良苦了。皇后,你可要好好谢谢你主子。”
嘤鸣何尝不懂得其中的道理, 他这也算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吃, 让她知道他无意针对齐家, 否则便不会促成这门婚事。她站起身向他蹲了个安,“奴才代家里阿玛和兄弟, 谢主隆恩。”
皇帝陶陶然的笑, 有春风拂面般馨甜的味道。
太后嗟叹不已:“这个指派很好,佟家姑娘是个有造化的,你早前还说她身世可怜来着, 如今她进了你家了。要说纳辛的两位福晋, 真真儿没的挑拣, 姑娘进了门子,也算苦尽甘来了。”
嘤鸣说是,“我的两位母亲待人向来极温存,我自小在家没吃过什么苦。佟二姑娘进了我们家宅,绝受不了委屈的。”
太皇太后颔首,“既这么,挑个日子下恩旨就是了。佟家姑娘十五,比皇后的兄弟还大些,姑娘大些好,知道心疼爷们儿。赐了婚什么时候成亲,全看他们自己的意思,倘或觉得年纪太小,或等再大些,也不是不成。”
皇帝自是高兴的,这样可算双赢,既加恩了佟家,又不必因此伤了皇后的面子。早前指婚的计划就在他脑子里酝酿,他甚至想过要把佟家姑娘指给海银台。至于为什么会想到他,大概也是冲着海银台那股子不懂得转圜的执拗劲儿吧。
做精细活儿的人,心思全在手艺上,不懂得揣摩圣意。他那次下令让他在枣核上雕十八罗汉,当时不过泄愤一说,其实他告个罪说“奴才无能”,反倒更称他的意儿。结果这海银台是个认死理儿的,时隔三个月,竟真把那枚枣核送来了。
象牙小盒子的正中央,摆着一枚被摩挲得发红的枣核,核儿的形态并未发生太大改变,但细看之下刻面高低起伏,十八罗汉一个不差。这世上竟有这么拧的人,皇帝觉得脑仁儿疼,更叫他不悦的是,这枣核儿的存在间接证明了那枚橄榄核舟也是他的手笔。
“朕只知你会做烫样,没想到还会核雕。”皇帝唇角轻轻一牵,把这枣核儿放回了盒子里,“好得很,下回让那些周边小国见识见识我大英匠人的手艺。”
海银台常年出入山野,面圣时从没有拱肩呵腰的体态,即便是低头回话,也自有他的风骨,“奴才原不会核雕,因皇上降旨,才特特儿跟核雕大师曹孟纯现学的。”
皇帝哼笑了声,“这样的手艺,恐怕不是一个初学者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