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缭乱——尤四姐
时间:2019-07-02 09:33:09

  冯河道:“噶瑟有奏报,说军心稳定,请主子不必担忧。我地支铁骑这些年虽在忠勇公麾下,但谁才是正头主子,人人心里门儿清。如今忠勇公因公殉职了,众将士也没慌了阵脚,军中有副都统指挥,行军作战未有丝毫影响。”
  皇帝唇角浮起一点轻浅的笑,“地支三旗统帅变动,底下旗务将来也要调整。你拟一封旨意命噶瑟通报三军,只要三旗上下一心,搬师回朝后人人有赏。届时朕再论军功提拔将才,英雄不问出身,只要忠于朝廷,朕绝不会亏待了他。”
  冯河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凡自己能出人头地,旗主的死便不算什么了。甚至要说死得好,因为压在头顶上的山塌了,才有了新的气象,有了看得见的前程。皇帝需要人心归顺,旗下那些自小扛刀的勇士们需要光宗耀祖,两下里一拍即合,还愁薛尚章的三旗亲军不乖乖回归正统?
  皇帝复又叹了口气,“当初忠勇公离京,有人大大不满,朕夜游正阳门遭遇刺杀,这件事因朕大婚暂且搁置了。现在喜事办完了,该处置的须处置起来。”
  章京们听了惕惕然,纳辛如今是军机处领班,又是不折不扣的国丈,这个时候该这位国丈爷出来说两句话了。于是众人都巴巴儿看向他,纳公爷也很乐于给这位皇帝女婿定心丸吃,垂袖道:“请万岁爷放心,眼下那些刺客在押,随时可过堂受审,这是一桩。还有另一桩……”他顿下来,瞧了眼左右同僚方道,“奴才收到线报,忠勇公薨后,福格四处活动,很不安分。据说还在外头胡言乱语,诋毁圣躬……”
  众人都面面相觑,大家嘴上不说,心里明白,这是到了收网的时候了。薛尚章这些年的猖狂有目共睹,早前皇帝没有亲政,他霸揽朝纲也就罢了,后来政权收归皇帝手中,他依旧分毫不让,这就是不知审时度势了。当初硬塞了纳辛的闺女进宫,本以为能仗着同荣同辱牵制继皇后,谁知皇帝另辟蹊径,并没有从正规途径大做文章,宁愿赏他个配享太庙的哀荣,就这么保下了齐家。但其他薛派的人,显然没有纳辛这样的好命,薛家的儿子首当其冲。纳辛这人平常擅于和稀泥,紧要关头绝不含糊,皇帝要把薛家连根拔起,他连锹都准备好了,只要皇帝有这个意思,他立马就往上递锹把子。
  横竖薛家二爷凶多吉少,就等着上头拿这个大做文章吧。以前和薛家有过往来的都惴惴不安,等着悬在脖子上头的铡刀落下来。值房里真静啊,满屋子肥得流油的军机大臣们,这会儿成了结冻的肉汤,万岁爷说加热就加热,说切块就切块。
  皇帝呢,自有他平衡朝堂的手段。薛尚章当权这些年,满朝文武有几个是一干二净的?朝堂像个大池子,水至清则无鱼,都处置干净了,他一个人也当不成皇帝。
  因此他的反应,可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事出意外,薛公这一去,合家老小人心惶惶,朕可以体谅。人经历大悲大痛,言语反常也是有的,朕怎么能因这一点错漏斤斤计较呢。”一头说,一头问御前大臣阿林保,“朕下令内务府协办丧仪,如今怎么样了?”
  阿林保呵腰道:“回主子,都照着主子吩咐办理,丧仪、出殡及墓园,一应都料理妥当了。如今薛公棺椁停灵关帝庙,钦天监瞧了日子,一个月后落葬。”
  皇帝点了点头,脸上神色黯然,“薛公是我大英股肱,当年几位皇叔作乱,是他保朕坐稳这万里江山,朕心里一向感念他的好处。灵柩进京,恰逢朕大婚,没能亲临祭拜,朕心里实在有愧。横竖大葬还没到时候,等择个日子,朕再去他灵前上一炷香吧。”
  所以皇帝还是体天格物的好皇帝,对待那样一个权臣能做到不失风度,那么朝堂上这些和薛家有过小来小往的人就不必担惊受怕了。
  皇帝的目光没有锋棱,平静地扫视左右侍立的臣工,乍见案上西洋座钟针指向未时,笑道:“竟这个时候了!朕一议事就忘了时辰,让你们饿着肚子办差,是朕疏忽了。”转头吩咐德禄传膳,自己舒展身形下了南炕,复又说,“明日卯时,太和殿设筵宴,届时咱们君臣再共饮一杯。”
  众人道嗻,纷纷扫袖打千儿,“恭送皇上。”
  皇帝转身走出了军机值房,外头虽冷,但空气清冽。他站定了,略醒了醒神儿,举步朝乾清宫去,边走边吩咐那丹朱:“下月初四,朕要上关帝庙祭奠忠勇公,把消息放出去,朕等着薛家老三来寻仇。”
  那丹朱应了个“嗻”,亦步亦趋跟在皇帝身后,进了内右门。
  心腹大患已除,再加上情场得意,皇帝走路都带风。原本薛家不必弄到这步田地,可惜薛尚章和长子一死,底下两个成了无头苍蝇。老三赫寿的命是他特特儿留下的,如果他安分,以后酌情还能容他活着,但他下落不明了,少不得藏匿在哪里图谋不轨。这样正合皇帝的意,给了他机会正大光明把薛家荡平。他心里有成算,缓缓吸了口气道:“薛家重用的人,给朕列个名单出来,命粘杆处仔细盯着。等薛尚章大葬礼成,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那丹朱半晌道嗻,似乎是猛回过神来才应了一句,皇帝皱了皱眉,听出了心不在焉的味道。
  他回头瞧他,那丹朱年纪不大,却长着一张老成的脸,红绒暖帽下的五官总有股忧心忡忡的味道。皇帝才想起昨儿太皇太后提及的话,料他还在为了家里的事苦恼,“你有好前程,别因俗务耽搁了。”
  那丹朱愕然抬起眼,才知道家里的烂事儿已经传进宫来了,颇为羞愧地说是,“奴才犯糊涂了,请万岁爷恕罪。”
  那丹朱的年纪比皇帝还大一岁,算是他的表兄,这些年一直在他跟前办事,奇怪的是从未向他提起家里的难处。皇帝道:“朕从皇祖母那儿听说了,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朕?”
  他呵下腰道:“主子政务如山,奴才怎么敢拿家里琐事劳烦主子。况且又是些上不来台面的,说出来也丢人……”
  天上雪片子纷扬,落在脸上有细细的寒痛,皇帝眯着眼问:“你有什么打算?眼看年纪不小了,倒不如早些成了家,好好谋一番事业。”
  那丹朱垂首,语气很无奈,“就算说了亲事,也不过多个人受罪罢了。”
  这么说来就进了死胡同了,皇帝道:“既然处不到一块儿,何不自立门户?”
  那丹朱一味摇头,“阿玛还在,哪有分家单过的道理。再说就算分了家,姝兰也没法子跟着我这个哥哥过,到时候只怕更艰难。”
  皇帝听得震怒,“这是什么牛头马面,竟要反了天不成?你阿玛琢磨什么呢,儿女都到了岁数,婚事全耽搁了,他还有心思票戏吃酒?”
  那丹朱是孝子,对他父亲断没有半句怨言,就算心里有怨恨,也只怨恨那个后妈,“这女人是夜叉星,前两天姝兰差点儿没命。她想尽法子祸害姝兰,弄了个铁皮炉子,压了一炉膛硬煤,放在姝兰屋子里头想熏死她。好在姝兰命大,半夜醒了,要不这会子望乡台都到了。奴才没用,她是我阿玛明媒正娶的女人,算奴才半个妈。眼下我们的婚事全在她手心里攥着,姨妈上门来劝,都叫她给轰出去了。想是咱们郭家哪里得罪她了,她不给咱们留活路。有时候奴才压不住火气,恨不得一刀宰了她。奴才是御前侍卫,是皇上的巴图鲁,可奴才在家竟这么窝囊,还活着做什么!”
  皇帝听着也糟心得很,这种女人确实可恶,可她发横是在自己家里头,外人也不能把她怎么样。皇帝拍了拍他的肩,“你有你的前程,为这样的人断送了不上算。眼下番禺海盗肆虐,朕打算派你过去平定,这是你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别因家里这些污糟事儿错过了。至于姝兰,她毕竟是朕的表妹,朕去和皇后商量商量,请她出面解决,你只管忙你的差事,管叫你后顾无忧就是了。”
  那丹朱大喜过望,忙垂袖打千儿,“奴才谢万岁爷恩典。”
  皇帝点了点头,负手进月华门,缓缓往坤宁宫去了。
  嘤鸣那头的大礼已然过完,还留嫔妃们喝了一盏茶。昨儿万岁爷背着皇后娘娘回的坤宁宫,这个消息早传遍了东西六宫,连北五所看门儿的淑答应都知道了。大伙儿今天见了皇后娘娘都是心里发酸,连带着茶也有酸味儿似的,只吃了一轮,就识趣儿散了。
  她们一走,嘤鸣怡然自得,换了燕服站在廊下看杀不得玩儿雪。
  这小熊崽儿,如今和孩子似的,替换的衣裳备了不老少,先前是单的,眼下天儿冷了,也给它换成了夹的。它在月台上胡天忽地,先头小太监扫雪,她特意让他们空出一块来,专供它在里头打滚。它的脑袋就像雪铲,霍地杵进厚厚的雪堆里,再昂起来,灰扑扑的小毛脸儿上沾满了雪,鼻尖上堆得像小山,那花椒小眼就愈发小了,躲在雪后几乎找不见。
  嘤鸣看它撒欢,笼着暖兜发笑。其实她也想玩儿雪,可眼下到了这个地位,那么多眼睛看着呢,已经不容她凑趣儿了。
  “做一只熊倒挺好……”她喃喃说,语气羡慕。忽然听见门上有击掌声传来,转头一看,满天飞雪里有人打着黄栌伞过来,她忙站到廊庑最外沿,蹲了个安说,“万岁爷回来了?”
  皇帝踏上台阶便把她往里头牵,“这么冷的天,在外头喝西北风?”
  她啧了一声,“我不是在等您嘛。”
  皇帝说:“等朕干什么,还怕朕不回来吗?先前上军机处走了一趟,该办的事都办完了,等用完了膳,带你上南边去。”
  嘤鸣心里当然高兴,可她还装矜持,“哎呀,这么大的雪……”
  皇帝说不碍的,“朕让德禄预备了油绸衣,雪再大也不要紧。”
  边上的德禄忙应是,“万岁爷的油绸衣是最好的,外层防水,里头带丝绵,穿上可暖和啦!只是尺寸和主子娘娘不合,这会子正命四执库加紧改呢,等用过了膳,大致也差不多了。”
  唉,如今的呆霸王竟这么体人意儿,真叫她没想到。嘤鸣仰着脸冲他笑,他看了她一眼,傲慢地调开了视线,“快抠抠眼屎吧,别傻乐。”
  嘤鸣的表情僵住了,忙抽出手擦眼睛,可是擦来擦去没发现他说的眼屎,她气得跺脚,“您又糊弄我!”
  他潇洒地往里走,一面抬起手指头指了指脑袋,意思是说她傻。她狠狠瞪着他,大袖一甩屏退了左右,然后快步追上去,憋着劲儿一跳,跳到了他背上。
 
 
第102章 大雪(2)
  他嗬地一声,反过手臂来接住了, “你胆儿肥了?”
  她勾着他的脖子说:“可不是嘛, 您养得我胆儿有牛胆儿那么大, 既然欺负我, 就别怪我反咬。”
  “你还咬呢,属狗的吧?”皇帝没好气地说,手上却紧紧端住了, 一直背进暖阁, 扔在了南炕上。
  她笑嘻嘻拢着绒毯,两只眼睛在天光下晶亮, “我不属狗啊, 我属龙, 您呢?您属什么?”
  关于属相,一直是皇帝不愿意谈及的, 他东拉西扯着, “今儿庆贺礼还顺遂么?晚膳咱们吃什么?”
  嘤鸣很执着, 她并不听他打岔,低着头开始搬手指头,“兔、虎、牛、鼠……猪?您大我五岁, 原来您属猪?”
  皇帝干瞪眼, “是啊,朕属猪, 可朕是真龙天子, 是真正的龙, 你懂不懂?”
  她早在锦垫上笑得前仰后合,堂堂的皇帝,属什么不好,偏属猪。怪道他说话老是着三不着两,以前她还想不明白,这会子可找到佐证了,原来是随了他的属相。他很生气,坐在边上一言不发,想必很烦这个低级趣味的女人,拿这个作为笑谈。当然更大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自卑。
  嘤鸣瞅瞅他,越发觉得他好笑,这会儿竟发现这个人变得可爱起来。她爬过去,拽了拽他的袖子,“咱们的姻缘是老天爷定下的,您瞧您没属成龙,没关系,我帮您属了。再说了,属猪也没什么,我母亲早前就说过,属猪的人福气好,能吃能睡还聚财,最要紧的是旺夫。”
  皇帝认为她纯粹是在瞎掰,“旺什么夫?朕是男人!”
  她拍拍自己的胸口,“旺妻也成啊,您旺着我,我在您的庇佑下,活得逍遥自在,不也挺好么。”
  皇帝这才稍稍消了气,他白了她一眼,“朕发现自己和你在一起,脑子也会变得不太好使。明明朕先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
  她笑得眉眼弯弯,“您在外头耍心眼子就好,回来和我在一起,咱们老老实实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样多舒坦!”
  他想了想,倒也是的,他一直向往这样的生活,前朝勾心斗角太累了,回来之后最好能够释放天性,坦诚地和他喜欢的女人共处。这二五眼虽然有时候很奸诈,但她本质纯净,心若琉璃。这是多可贵的品质,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优秀的他。
  她跪在炕沿的一小片,为了不压着他的朝褂,尽量缩着身子。他看见她谨慎的模样,心里老大的不忍。长臂一揽,把她圈进怀里来,心里还在琢磨着,以前到底是怎么回事,骗她吃羊肉烧麦,罚她顶砚台……那时候的他是不是被什么占了躯壳,才做出这样的事来?果真是不能爱上坑过的人啊,一旦爱上,就要反省以前的错,觉得自己那么亏欠她,觉得自己十恶不赦。
  “皇后,你以前讨厌朕吗?”皇帝希望她能说出两句违心的话来,安慰一下他无处安放的彷徨。
  结果他的皇后说是啊,“您以前就是个鬼见愁知道么,仗着自己位高权重老是欺负我,我那时候可讨厌您了。”她笑着扭头看看他,“那您呢,您是不是打从一开始就很喜欢我呀?”
  “是啊……”皇帝想都没想就说,忽然发现上了她的套,忙转换话锋哼笑道,“你想什么呢!在朕心里你就是个二五眼,蒙事儿的积年,扮猪吃老虎的行家。”
  她听完了,拉着脸乜斜他,慢吞吞从他怀里挪出来,下地整了整衣裳朝门外看,“怎么还不排膳,我都饿了。”
  她不接他的话茬,这有点儿不妙了,嘴上虽不说,其实心里已经在琢磨,今晚上怎么不让他进门了吧!皇帝想说点儿好听的,可是绞尽脑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把这个话题续上,于是走到门上唤德禄,“怎么还不排膳?”
  德禄一叠声说就来,话音才落,就见甬路上两列太监冒着风雪,抬着朱红的食盒过来。白雪底下一抹红色,有种独与天地往来的玄妙感觉。
  开始排膳了,这是嘤鸣心里最觉踏实的时候。她端端正正坐在黄花梨膳桌前,看着一品又一品的热锅放在桌面上,像葱椒鸭子热锅啦,炒鸡丝炖海带丝热锅啦,都是她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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