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斯年收起嘴角轻浮的笑,正色抬眸,声量小却很坚定:“你放心,狗只有跟着主子才能狐假虎威,你瞧见这世上有那只狗离了主人后能过得风生水起?哪怕是为了我自个儿的前程我也得好好护着他不是?”
*
夜深,田甜还未入眠。
她一闭眼,叶知秋便如令人沉溺的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漫过来,捂住她几乎踹不过来的呼吸,紧紧地束缚着她。
可屋内,月光净透,铺在床头,安安静静的,被窝里除了田甜哪里还有别的人。
她睁开眼,推开厚实的棉被,坐起来,捂着自己跳的很快很快的胸口。
她的脸炽热、红烫,她的心焦灼、不安。
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心跳,越想就越摸到了一丝半点的苗头。
前些日子她背着叶知秋说了那样让人伤心的话,可今日还是他帮了她。甚至还带着早已准备好的文书断绝她和她爹的关系,免得她以后再受到到田老汉的勒索。
这恩情,对田甜而言,当真是大过了天,就算拿命来还都抵不上。
可这恩情若是能拿命来还倒是简单了,大不了以后出了事她把这条命配给他。可怕的是,他什么都不想要,就想对她好,单纯的对她好。
而后,用深情蜜意慢慢将她抓牢,不光要她的人,还要她的心。
所以田甜自作聪明有意将他心中绮思斩断,故意把恩情混淆成金钱,可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偏偏不要她的钱,就要她残留着心里的愧疚和不安。
田甜捂住自己的额,她要怎样才能守住她的这颗心,让它立于狂风之中如不动之幡?又要怎么面对叶知秋,让他知难而退?
这日,田甜在厨房里做着事,可惜心不在焉,甚至连顾斯年在她身边杵了许久都未发现。
顾斯年只能轻咳两声,田甜一愣,忙的调头,喊了声:“顾先生。”
因为头回的太快,弄得前额飘了一小撮头发翘在前面,顾斯年是个很爱讲究的人,看到那头发碍在那就觉得心里痒,想给她挑开,可还没伸手,念到叶知秋那爱护食儿的性子又生生顿住了。只能拼命压住心里的痒痒,说道:“还在做菜呢?”
田甜点点头:“外头有客人点了我做菜的。”
顾斯年“唔”了一声,靠在门扉上定定的瞧着田甜。
这丫头,比她生的好的人多的是,是有什么本领让百而八年不动春心的叶知秋对她上了心呢?
顾斯年有点儿想不通,视线越发的□□。
田甜被他盯着头皮发麻,浑身僵硬:“顾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么?”
顾斯年从来有什么说什么,鲜有拐弯抹角的时候,他直截了当:“听春十三说叶知秋喜欢你?你自个儿什么想法?”
猛然窜出来的话,吓得田甜兵荒马乱,弄得瓢盆叮咚直响。
她忙的否认:“那是春少爷再取笑我呢,没这回事的。”
顾斯年“噗嗤”一声笑开:“得了吧,你还以为自己的小九九能在我和春十三这种人精面前蒙混过关?叶知秋喜欢你,傻子都看出来。”说完,他像个软骨病一样抱着胳膊歪在门扉上瞧着她:“这又没别的人,你同我好好说说,自己到底怎么想的?”
田甜听了这话,把手里的活儿停下来,抬头,撩开眼前的碎发,直言道:“顾先生,我能怎么想?被少爷那样的人喜欢自然是让人欣喜的,可心喜过后,他会娶我么?即使他愿意给我个名分,我能做他的妾已经是祖上烧高香了,还能期许什么?可是顾先生,我娘从小就告诉我,宁做贫民妻,不为皇家妾,您说说我到底该怎么想?”
作者有话要说: 钱容易还,情难还呀~
第二十三章
顾斯年万万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
宁做贫家妻,不为皇家妾。
这话又穷酸又有骨气,倒是她这种性子会说出来的。
他挑了挑眉,避开这茬反问道:“这些以后再说,我就问你,你喜欢你家少爷么?”
喜欢么?
田甜被他问的一愣。
而后,心又乱起来。
喜欢叶知秋么?
一个有些颓废不上进甚至脾气坏的公子哥儿。
田甜又想着,他好像也不全是缺点,他对自己其实也挺好的,有哪个少爷能将卖身契还给自家的丫头?又哪个少爷能知道自家的丫头像个喂不饱的白眼狼似得到酒楼里卖命做事儿后还能替她来撑场子?又有哪个少爷能挡在她面前替她将父亲那边的事儿解决好。
几乎不会有别人了。
田甜知道自己是个不单纯的人,叶知秋对她这般好,她心里也会起绮思,可是她害怕,她是真的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喜欢他、爱上他,甚至连尊严都不要了,跟在他身边为奴为婢都开心。
过了好久,田甜点了点头,说:“顾先生,自我娘死后,叶少爷是对我最好的人了,他这般好,我必然会春心萌动,可也只能仅限于此了,我害怕自己会跟在他身边不顾名分,害怕自己会拘泥在后宅之中和旁的女人分享他的宠爱,我也害怕自己一日到晚什么事都不能做,在屋里等他偶尔的怜悯。顾先生,若是这样的喜欢让我变得不像我自己,那我是宁可不要。”
她很倔强,也不聪明。
顾斯年心想,可心里却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了一样。
因为她和他遇到过的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这句话可能很庸俗,但确实他现在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么多年来,他遇到过很多女人,大多都为情爱而生,有的还为一点儿蝇头小利拼的你死我活。
像她这样又穷酸又有骨气的女人当真是少见了。
所以才标新立异、夺人眼目。
好像这般把她身上的平凡都盖了过去。
顾斯年好像知道为何叶知秋会喜欢她了,但这对他而言不是个很好的兆头。
因为当你开始关注或是想要了解一个异性的时候,这就说明你的潜意识已经开始注意他。
顾斯年心里大乱,却藏的好好地,甚至嘲讽的笑:“当真是说不透的闷骨头。”
而后,拍拍身上绣锦华服上的灰尘,慢悠悠地跺着步子回了楼里头。
当夜,顾斯年一夜没睡着,一直在想田丫头的话,瞪着眼睛看着幔帐。
他对比了自己遇到过的所有的女人,不得不承认田甜真的是特殊的、甚至是无可替代的。
这真的是件和可怕的事。
夜深了,他伸出手掌蒙在眼睛上。
“顾斯年啊顾斯年,枉你聪明一世,连这女人的鬼板意儿都看不透么?唉,再说了,这是你未来要傍大腿主子的女人,你能抢么?”
好半晌,顾斯年才慢慢说服了自己,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颗焦躁的心是有多么的不甘。
*
田甜以为叶知秋会以劳携功,朝她索要什么有的没的。
可惜他没有,他还和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极有分寸。
倒是田甜自己方寸大乱,看到他了心里总飘了飞絮一般,杂乱无章。
有一日她正在楼里忙着,春十三却跑了过来,看着她还在做自己的事,劈头盖脸的责问道:“田丫头,你别忙了,你先跟我回去。”
他来的急,什么也不说,将田甜提了直接往叶宅里奔。
到了府里,田甜才晓得,原来叶知秋病了。
叶知秋幼时生活的不好,饥一顿饱一顿又时时提心吊胆五脏六腑本就有点儿亏损,更何况这些日子他过得颓靡,甚少对自己的身子伤心,染了风寒也没当成个事儿,直到现在拖久了竟成了高烧不退,吓得春十三往京里传了好多飞鸽,调来名医。
到了那屋,田甜闻到很浓重的中药味,她顺便也紧张起来,慌乱不已,甚至连手指头都有些颤抖。
春十三将她径直提到叶知秋的床边,在他耳畔说话:“知秋,你醒醒,那丫头来了。”
田甜喉头堵塞,什么也说不出,好久才哑哑地喊了一声:“少爷。”
叶知秋还是闭着眼睛,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这场病来的凶残,谁也没想到。名医开的药方如流水一样往屋里递来,可叶知秋喝多少吐多少,加上这些日子又没吃什么,更是没劲儿去抵抗这病情。
说到这儿,春十三就觉得气结。
他知道这个丫头是个没心没肺的,可没想到她竟心硬如此。
叶知秋这些时日一直没往楼里去,甚至也没让人从楼里送来饭食,可她偏偏装作不见,也不上来问问看。
枉费叶知秋对她这么好,真的都是喂了狗去了!
田甜瞧他脸色不好,也知道自己做的确实不大好。
哪怕是个相熟的人,这么久没见了也要来看看,问问。
更何况她还是有意避开他的,想让他冷静,也想让自己冷静,让这段关系慢慢匿了去。
哪知,他却病了,有气无力的躺在这,出气儿比进气儿多。
春十三从身边小厮手里端了一碗汤药过来,扶起叶知秋,对一边的田甜道:“你帮我摁住他,我把要给他灌进去。”
田甜点点头,忙地坐在叶知秋身边,扶住他的肩头。
相触,碰的到他身上嶙峋的骨头。
他好像又瘦了。
田甜心里有些难受,好像有人打了她一巴掌似得,脸和心都火辣辣的疼。
叶知秋无力地靠在田甜身上,春十三掰开他的嘴,将汤药吹凉了直接往他嘴里灌。
可灌多少,他就吐多少。
药太苦了,他脆弱的胃根本承受不了。
春十三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把大夫抓来:“你看看他这厢要怎么办才好?他一直不喝,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大夫于是怕极了春十三这个恶罗刹,只能反复说:“得喝药,喝了药才可能会好。”至于怎么喝,他却是不知道的,病人已经陷入昏迷,神志不清,更何况他年幼的时候身体亏损的太厉害,根本经不起这么反复折腾。
春十三看着叶知秋灰败的、毫无生气的脸,心里兀的荒芜起来。
他要是有个万一,家里的老爷子非得打死他不可。
更何况,叶知秋来襄阳城是他提的议,若他真的在这儿嗝屁了,他非得一辈子寝食难安。
思及此,他心里念到了一个早已隐世了的名医赛扁鹊,住在武当山畔,若是一步一跪的去请他,说不定知秋还会有救。
春十三当下心里定了主意,这厢交待田甜无论如何得把汤药给他灌下去,转头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屋内一下子静下来,只有浓厚的药味压的人肩膀沉的厉害。
没有人在这儿了,田甜终于不用再压抑腾涌的心思,坐在床边,看着叶知秋泛白的唇色,声音很是喑哑:“少爷。”
他没应。
往日他话就很少的,更何况病的快没了神识。
田甜想起春十三的话,擦干眼泪,端起汤药舀了一勺喂到叶知秋的嘴里。他病了,却还是防备的厉害,唇齿咬的紧紧地,田甜掰了半晌上,才露了点儿缝,将药喂进去,可他却没有吞咽的意识,又流了出来。
反反复复,一碗汤药见了底,他还是没喝进去几口。
田甜站起来,急匆匆的又要去端药,可没想到叶知秋难受的皱起眉,偏过头撕心裂肺的将胃里的汤药全都吐了出来。
因为吐得太多了,呕出来的药里还带着些许血丝。
约莫是大夫的药开的太猛了,他脆弱的肠胃根本受不住。
可田甜却是不知道的,她呆愣的看着地上的血丝,只觉得被别人当头打了一棒,连知觉都麻木了。
缓缓地、颤抖的走过去,用衣袖轻轻地擦尽叶知秋嘴边的污渍,声音绷紧的像秋风里的弦,只要再有一点儿动静,就会断了去。
田甜的手朝被子里探去,摸到他快没有温度的手,紧紧捏住,没忍住,声音带了哭腔:“少爷!”
叶知秋还是没回应他,可不可能回应她。
惶恐、害怕在田甜的心里蔓延开来。
当年她娘走的时候也是这样,从手开始慢慢往躯干发凉,直到全身木木僵硬的时候,人就断气儿了。
田甜真的很害怕叶知秋这是这样,他应该活的好好地、像顾斯年那样、像春十三那样。
像个风流清高的少年郎一样,骑着高头大马、在春风拂过、乱花开遍的山野里嘚瑟、享受着女孩儿们的仰慕。
绝不是这样枯萎的躺在床上。
好久,直到窗外的光暗了,田甜忽然听到叶知秋发出一点儿微弱的声音。
很小很小,若不是仔细听,根本听不着。
他说:“娘,我冷。”
田甜忙地将耳朵贴过去,声音抖得不像话:“少爷,您说大点儿声。”
叶知秋又静下去。又过了好久好久,直到田甜以为自己生了错觉,才听到他又喊道:“娘,我冷。”
田甜愣了下,忽而泪如雨下。
她明白他此时的脆弱、因为人在最无助的时候最想念的人就是娘了。
可她没有,叶知秋也没有。
平日想念的时候会死死摁着掖着,等到脆弱了、什么理智都没了,那些彻骨的思念都涌了上来,把什么都漫过了。
第二十四章
田甜揩了楷脸上的泪水,从橱柜里拿来棉被,一层又一层地往叶知秋叠,可他还是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冷。”
伸手一抹他的额头,竟然再开始冒冷汗了。
身上明明盖了那么厚的杯子,可他还是冷的打颤,好像肌体已经不能自发的散出热量,只能无意识的往身边的“火炉”上靠。
田甜看着他,又瞧了瞧屋外。
这儿没一个人,她咬紧下唇,暖了好几个汤婆子抱着上了床。
一挨着他,她就冷的打了个颤。
汤婆子是铜制的,灌了滚水,特别烫人,根本不能直接接触肌肤。田甜只能隔着一层薄被贴在叶知秋的肚腹间,再抱着他的胳膊他的腿,给他暖着。
在她印象里,叶知秋很少这么脆弱过,他和她一样,一向都是要强的,什么苦什么罪都忍在暗处自个儿吞了去。
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把平时见不着的脆弱全都暴露出来。
叶知秋神志不清,还是喃喃地有一句无一句地念着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