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娘子急道:“你这又是要干什么?”
梁玉道:“有备无患,谁不知道生孩子是过鬼门关?我这个还是早产!咱得把事情给安排好了。吕师,把我妆匣里那个红漆的盒子取来,快!”说到最后,声色俱厉。
梁玉点名要的人都来了,个个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梁玉素来会折腾,却不会召集所有人来就为了守着她生孩子。大家都在猜测,又都担心这是不是个不好的兆头。
屋里,湿掉的衣裙已经被脱掉,安儿给梁玉披了件宽大的袍子。梁玉问道:“人都来了吗?”
吕娘子道:“来了。”
“你帮我传几句话。”
“好。”
屋外的人焦急地等着,少顷,吕娘子与美娘端着匣子走了出来。吕娘子道:“三娘有话要对大家讲。她说,早发动了,怕不好,先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才有心情去生孩子。”
众人都听她转达,第一件是给父母、两位夫人的嘱托,谢了他们的养育与爱护,第二件是给袁樵,让他照顾好他自己。第三件才是重头戏,却是让哥哥们作证,给美娘、袁先准夫妇分了财产,交代了如果有不测,孩子就交给他们了。并且说,不管生的是男是女,袁先就是长子,他们小夫妻不必有疑虑。
梁大郎当时就开骂:“遇到事情就分钱!她还会不会干点别的了?”担心得直打转儿。
梁玉这一回的生产比之陆皇后几个月前也没轻松到哪里去,众人自天明捱到天黑,里面梁玉精神还有,就是生得慢。好容易天擦黑的时候,生下个女儿来,外面的人有些遗憾。袁樵笑道:“三娘好好的就行。”
梁大郎几年来养出来的一点尊贵气荡然无存,大骂:“她就是欠揍!”
话未说完,里面稳婆又是一声惊叫:“还有一个!”
双生!
刘夫人再次合起了手掌,杨夫人口中念念有词,袁夫人心道:【要是再生个儿子,可就美了。】
外面又等了许久,门又被喜气洋洋的打开了:“又添一个小郎君。”
外面“轰”地一声炸开了,刘夫人笑着回顾儿媳妇,说了一句心里话:“叔玉的运气一向是不错的。”袁夫人笑着说:“恭喜!”
袁樵有些虚脱地瘫坐到了地上,直到被“二条”搀了起来。
刘夫人已派人去亲友那里报喜,梁大郎道:“我这就回家去,家里爹娘还等消息哩!”晋国大长公主难得被别人给调出门,却又不打算走了,将孙女儿的手交到刘夫人的手里,道:“有什么要吩咐的事情,交给她去做也可以的。大事做不来,小事还是能做的。”
晋国大长公主对梁玉的观感此时好得要命。
外面忙忙碌碌,里面梁玉睡了个安稳觉。睡着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他娘的!居然是一对双儿!】
~~~~~~~~~~~~
以梁玉在娘家的经验,但凡孩子饿了哭了,当娘的第一时间就会醒过来,甚至有的时候,孩子还没醒没哭,当娘的就已经有所预感先转醒了。正因如此,她对嫂子们偶有不满,却从未有过狠心了断的想法。
她这一觉却是睡得香甜极了。
一睁开眼,南氏就坐在她的床头。南氏听到“一对双儿”的时候,一张常年带着腊黄病容的脸刹那铁青。哆嗦着到了袁府,看到了一对外孙,伸手摸了摸,缩回手来时,表情才好了一点。接着就守着梁玉,等她醒。
母女俩四目相接,南氏道:“慢慢起,先喝点水。”
梁玉默默地喝了一碗水,屋里的气氛怪异得让阿蛮等人吉祥话都说不出口。良久,梁玉问道:“是两个。”
南氏道:“嗳,好好养。你比我强,他们的命会好的。”
梁玉咧咧嘴,南氏忙说:“女婿今天请了假,外头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哩。月子一定要坐好,月子里落下的毛病,跟一辈子的。别仗着年轻不当一回事儿,你看看我……”
梁玉捧着碗,在母亲的唠叨声里,心渐渐地回暖了。
少顷,宫里即赐下了大批的珍宝。桓嶷既重视梁玉,又爱这个好消息,欣喜得还准备再过来一次。朝政现在他居然不大管了,成日里表现出了一股富贵闲人的气息。
皇帝不大管事,下面的臣子却忙翻了天。众人忙碌之中,请了假的袁樵就有点显眼。考虑到他老婆是什么人,请假也就可以理解了。但是只有袁樵知道,他这个假请得也是顺水推舟的。
桓琚生前下令选拔贡士入京参加考试,则原本就是京籍的士子呢?又岂能将他们给落下了?袁樵一个万年县令,正在京兆的管辖范围内,他也是要将在自己辖内的人挑挑拣拣,凑个差不多的人数递上去的。天子脚下,他得选得比别的县都多,以示繁华昌明。
许多偏僻的地方缺少人才,合格的、送到京城不丢人现眼的少,能把地方官给愁秃了。京城则无此忧,袁樵差点因为人多而想打人。
在接到家中让他回去守着妻子生产的时候,袁樵已在愤怒的边缘了——他手中接了十几张条子,每张条子上都写着人名!【当我是你们的家奴吗?!】
袁樵很重视选拔贡士的事情,已看中了一些学校里的好苗子。他对辖区内也颇为上心,又取中了一些才子。凑一凑,他觉得差不多了。偏偏这个时候,许多亲友将条子塞到了他的手上。有持着袁翼的名帖来找他的、有把他舅舅的条子经杨夫人转给他的、有三品大员的亲属,也有他父亲袁籍的同窗好友的子侄。
将他的桌案塞得满满当当。
袁樵索性不干了,将假一请,回来往家里一躲。
然而有些人却是躲不过的,大部分给他条子的人都是亲友,他有了亲生儿女,不亲自登门道贺,也要再送一张帖子来恭喜。袁樵看了半天帖子,又有点生气。想了一想,将名帖“啪”地一合,大声说:“说我有裙带,我便去娘子裙下栖身!”真个往太座裙下躲了。
对袁先道:“你先看着!我走了。”
袁先目瞪口呆,他受袁樵的教诲,知道养父不是刚正不通权变之人,可将话说得这么露骨这还是头一次。敬畏地目送袁樵离开,袁先心道:【阿爹是被这些人给气急的吗?】伸手将帖子翻了一翻,把名字给记了下来。
~~~~~~~~~~~~
袁樵走到梁玉卧房门前,几个深呼吸,将情绪平复了一些。凑到帐前握住帐钩的时候,笑容又回到了脸上:“闷不闷?我给你找了几本杂记解闷,让美娘读给你听吧。要不就叫人来陪你下棋?”
梁玉先不回答,目光在他脸上定了一阵儿,问道:“你有什么心事?”
论理,有了一双儿女,什么破烂心事都能一扫而空了。毫不夸张地说,梁玉认为袁樵现在遇到的、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上的问题,都应该不是问题才对。她自认还能压得住这个阵,她可活着闯出鬼门关来了。
袁樵道:“没什么。”
“嗯?”
“真没。”
“说实话。”梁玉不客气地说。
袁樵坐床边一坐,低声抱怨:“都当我是收垃圾的!要选贡士,人人往我这里塞人,也不想想,塞进来了也得考试,考不出来岂不丢脸?”
梁玉问道:“都什么人托你办事?”
袁樵报了几个名字,梁玉听了之后更诧异了:“是他们的子侄还是求到他们面上的?与其求他们,何如求你呢?求三品官与求五品官,哪个价高呀?傻不傻?”
袁樵哭笑不得:“是是是,因我官小,所以欺负我的。两样都有的,不过多半还是学生子侄。”
梁玉小心地问:“他们还嫌自己人做官不够多吗?”经过史志远的事情,尤其是苏征,梁玉对朝廷选官用心了解过。袁樵的亲戚故交,一个个都不是凡人,他们自己能举荐、子侄有荫官,不能说生几个荫几个,但是嫡长总是有的,家族的势力是国家制度通过给予官爵来维护的。在她看来,学校、科考实是寒门士子最大的机会了。
【这都要争,还给不给别人活路了?】
“谁嫌自家官多呢?谁嫌自己人多?”袁樵坦诚地说,“可他们不该这么过份!”
“就是!”
袁樵道:“嗐,说这些做什么?回来我将他们也考上一考,考不过我出的题,统统打发滚蛋!”
梁玉小心地问:“要是考过了呢?”
“那就荐上去吧。所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有真才实学的,如何不用?商君也是通过贿赂才得见孝公的,怎么出现的不重要。哪怕生气,我也做不出来故意压抑人才的事情。锥入囊中,总是会出头的,又何必去拦呢?”
梁玉想了想,将要说出的话又给咽了下去。【偏偏我现在还不能动弹!】不然她想上一回天。
袁樵与妻子说了一回公务上的烦心事,出来又是神清气爽,跑到前面再接见道贺的宾客去了。非常巧的,遇到了萧度正与宋奇在说话。
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一个是前上司,一个是现上司,同时出现显得怪异。两人虚伪地寒暄,看到袁樵出现,面上不露心里都松了一口气。这两个人出身、经历、阅历全不相同,完全没有共同语言。冲袁樵奔过来的时候,很自然的一人一边,给人以老死不相往来的错觉。
袁樵心里翻了个白眼:【他们俩怎么凑到一起来了?】
萧度纯是来道贺兼帮忙的,梁玉做事漂亮,晋国大长公主赞不绝口,孙女儿交出去了,又把小儿子赶过去沾点聪明劲。宋奇的心事就多了,他不是个正人君子,再装刚直不阿也不像。皇帝的姨母是要继续交好的,亲自到下属家里道贺也不觉得丢脸。他手里也攒了一把条子,顺道来看看袁樵这个难兄难弟,找点心理平衡。
第152章 我当珍惜
宋奇与袁樵交情并不深, 见面寒暄之后只说道贺的事情, 萧度在一边看了, 心道:【怪不得阿爹说宋奇这个人心术不正, 一个上司给下属来道贺还这么的……】宋奇才不管萧度怎么想呢,他对萧度的评价也高不到哪里去。
袁樵夹在两人中间, 心道:【看你们两人这个样子,就知道朝廷上为什么争执起来了。】
朝上的争执也很有意思, 三位执政没有倚老卖老故意欺负桓嶷的意思,却又因为桓琚过世, 三人头上的压力骤减而展露了一些本心。譬如萧司空,自己不大出面只管做好山陵使, 但是长子与门生故吏都不是吃素的。而黄赞在桓琚时代的后期,比萧司空要活跃得多,这份活跃又延续到了现在。即便是纪申, 也有一些在桓琚时期不大好做的事情,此时也都提了出来。
三人做事的时候皆有自己的道理,并没有哪一个认为自己只是为了谋私利而有损公事, 都认为自己是为了国家。老臣们不欺负新皇帝,可他们自己互相先争起来了。一些在桓琚时期不会起争执的事情,现在也争了个热火朝天。举荐人才、选拔官员只是其中一个方面罢了。
萧司空的立场是许多人都能理解的、已延用了很久的观点——朝廷已经很公平了。名门子弟家学渊源,较之非名门出身的人更容易出现人才, 名门子弟比寒门士子吃相要好看, 且朝廷从来没有堵死寒门子弟做官的路。这很能代表绝大部分世家出身的人的立场, 同时也是朝野许多人的观点, 持这种观点的人士庶都有。个人素质差不多的情况下,他就更倾向于用家世更好的那一个,因为家学渊源,因为一个人如果有钱,就不会为了蝇头小利去出卖灵魂。
黄赞则有他自己的考量,他也羡慕世家,结亲的时候头一个考虑的就是当世的名门。他的所有子女里,除了一个尚主的儿子,一个嫁了宋奇的女儿,其余皆是尽力结姻名门。饶是如此,在举荐人才的时候,他也是尽力摆脱姻亲的影响,所举荐者以寒士居多。黄赞没有明确的“我要抬高寒士”这样的目的,而是认为没有庞大家族的寒士更好用,因为他们的庞大的家族利益的拖累。
两人都认为自己的观点是对的、是为国家考虑的。萧司空虽隐,留着儿子、学生跟黄赞争,在儿子、学生顶不住的时候,萧司空再放个话,两下又打平了。
还有一个纪申,在双方看来虽然“持正”,但是这份“持正”在这个时候就尤其讨厌,因为不知道他在某一件事情上究竟分支持哪一方面。
袁樵夹在萧、宋二人中间,就有点能够体会到纪申的感受了。
三人打着哈哈,宋奇半开玩笑地说:“彦长倒会躲清闲。”
袁樵笑道:“少尹不是也来了吗?”
以萧度的出身,即便做过地方官也不大能够理解这两位说话的意思,如果只有袁樵他就问了,旁边还有一个宋奇,萧度只能憋着。憋到一半,灵光一闪,笑吟吟地道:“他有儿子可以用,自己当然就能闲下来啦。”提出要看袁先去。
萧度一走,袁樵与宋奇也就能说两句悄悄话了。萧度则找到袁先,单刀直入问明了情况。袁先连猜再蒙,将袁樵遇到的事情猜了个七、八分,悄声对萧度说了。萧度惊讶地说:“这有何难?秉公去办就是了。”他从出生开始,背后的靠山就硬得不得了,自然可以“秉公”,袁樵要“秉公”可比他吃力得多。
袁先笑笑:“家父也是这个意思,只是遇到事情生气罢了。”萧度笑道:“我就说嘛,断不至于难得到他的。他有什么想法,只管去干就是了。”袁先道:“等阿爹销了假,事情就会有眉目了吧。”萧度道:“嗐,那还担心个什么劲儿?”语毕,没有再提这件事情。朝廷上可为贡士的选拔又有了一番明争暗斗。
~~~~~~~~~~~~~~~~~
桓嶷将执政与自己所信任的大臣都召集起来,商议科举的事情。
执政们皆认为自己是一片公心。
先是,君臣一致决定了一件事情——本次科举的录取比例比往年要高一些,除了各地的贡士,已到京城的士子,经过五品以上官员的推荐,只要相关的条件符合,也可以参加考试。这些人都是出身良民,身家清白到连父祖都是良民。看似公平,实则又内含了一个问题——寒士与名门子弟都是良民。【1】
考试还没开始,就为萧、黄之争开辟了另一个战场。无论是袁樵还是宋奇,也都以为名门子弟的素质更高,这是他们的经验,出身不大好的宋奇自己就深有感触,但凡还有点公心,就得承认萧司空虽然讨厌,不过有些道理还是对的。这两个人位置不算很高,却也很能代表相应人群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