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的选拔、录取,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么的公平,朝廷会有一些政策的倾斜。譬如,哪个地方录取的比例要高一点,哪个地方录取的人数要多一点。这些在主政者的时候都有一杆秤称着。为了比例,黄、萧双方在桓嶷面前争了个面红耳赤。
双方皆不认为自己是在争什么“士庶”,他们说的就是选拔人才。
萧司空认为,京畿及附近地方文物昌明,所以录取的比例那就得高一些。安抚士人之心固然是重要要的,所以为了避免偏远地区太难看,可以将连远的州府列出来,每州给一、两个名额,除了这些名额的保证之外,其他的就需要向京畿倾斜。
黄赞则不同意这种观点,黄赞认为天下不止京畿文物昌明,且总是京畿及几个有名的家族所源自的地方比例高,不利于收天下士子之心,认为要适当增加东郡等近来发展良好的地方的名额比例。
桓嶷心道:【司空是京畿人,黄侍中是东郡人。二人所持论虽不能说是没有道理,却也……】他虽年轻,看这个却是看得明白。官场上的同乡之间,也是一种颇为亲密的关系,还不能说不对。
双方的争执还在继续,萧司空一方认为,京畿子弟耳濡目染受到了熏陶,做事比偏远些的东郡那种几百年来没啥名士名家出现的地方的人要好得多。黄赞一方不服气,认为京畿子弟纨绔习气重,做官未必就好了。
“虽把握大政稍有欠缺,然而务实,更能体察民情,知道人间疾苦,不会只知吟风弄月,”黄赞说得也诚恳,还引了一句话,“与朕共治天下者,其唯良二千石郡太守乎?”【2】
萧礼这边则不客气地举出了近年来考评不错、政绩亦好的官员的例子来。京畿多世家子弟,出仕多、做地方官的也多,找这样的例子出来也不难。萧礼道:“良二千石者,早已在朝廷之上了。”
双方就比例问题争执不下,桓嶷打了个哈哈:“孰优孰劣,考出来就知道了嘛!至于如何取士……唔……这样,今年取个六十人,如何?”桓嶷和稀泥的功夫也有一些,他的意思,录取的人多了,饼做大了点,大家都能分点饼渣,争执也就不会太显眼了。
录取的问题桓嶷早已想过多次了,他只要有人可以用、用得顺手,要国家能够和谐的运转。是以他又同意了萧司空观点中的一部分,即要向偏远地方稍作倾斜,京畿也不可以忽略。同时,凡外地自己到京城游学的士子可以报考,但是算他们的祖籍,而不算是京畿地区的推荐,这样比例上看起来也比较好看了。
萧、黄二人得给桓嶷个面子,都怏怏地说:“陛下圣明。”算是勉强同意了。
桓嶷舒了一口气,心道:【做太子时以为做皇帝不难,怎么样是对、怎么样是错、怎么样是公平,一一都在我的心中,还以为先帝做事有时不算公允。如今自己做起来才知道,哪怕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不能够像小孩子一样选一个丢一个呀!】
叹息良久,桓嶷问孙顺:“娘子可有闲暇?”
孙顺道:“娘子先前颇忙,这两天略好了一些。”
桓嶷笑骂他一句“滑头!”
陆皇后岂有不忙的?桓琚的后宫还没搬完,搬了半拉还留半拉,桓嶷的妻妾不好马上就搬,以免显得太浅薄,倒像是赶人似的。又不能让桓琚的后宫拖拖拉拉留在这里不走,还得有个规划,尽早让她们搬家。这得陆皇后协调。
除了陆皇后受内外命妇朝贺的时候须得到昭阳殿这所正殿里举行仪式之外,桓嶷的妻妾还在东宫里暂时栖身。而后宫的人员正在搬迁,宫殿又要稍作整饰——昭阳、昭庆、延嘉三殿都封闭很久了,不住人的屋子朽败得快。
朱昭容与两位美人换了身份,所役使的人数也要相应的增加。宫里才放了一批宫女出去,陆皇后又要从剩下的人里挑选合适的人员加以补充。
林林总总,皇后比皇帝还要忙些。孙顺的回答也就显得很有意思了——您要有要紧的事,皇后就不忙,没有,那就忙。
桓嶷恰有一桩要紧也不要紧的事,想了想,还是决定邀陆皇后先去袁府看望梁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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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正在关禁闭。
产妇不能下床是传统。如果是在乡下生计艰难,月子里下地都是有的。到了袁府这样的人家,别说一个月,她就是在床上躺一辈子,都能有人好好地伺候着。婆家也关心,娘家也关心,南氏被杨夫人邀请到袁府小住,就近看着女儿,押着她坐月子。
梁玉硬是在大热天被捂在了屋子里,就盼着能时不时有人来看看她。朋友如丰邑公主、刘湘湘等也不能天天往她家里跑,至如宋奇这样来道贺的人,她就更见不到了。每天能解闷的就是跟南氏说说话,让吕娘子、美娘给读读书。孩子都不用她自己带,他们有乳母、保姆、打杂的丫鬟。南氏很感慨:“你这才是坐月子的样子啊!我们那时候……”
梁玉耐着性子听南氏讲古,这话南氏三天说了八遍了,桓嶷与陆皇后的到来让她免于把第九遍再听完。帝后二人的身后,尚在家中的两位夫人也陪同过来了,袁先与萧家小娘子上学的上学、回家的回家,都不在。袁府在家的人口就这么聚齐了。
只要有人来,梁玉就是高兴的,但是听到来的是帝后,她很惊讶:“他们怎么来了?事先一点风声没听到!快,给我换衣裳,香呢多熏点儿。”南氏非常的开心,她见桓嶷的次数不多,桓嶷却是她最挂心的孙辈儿——别的孙子都有父母照料着,只有桓嶷可怜。
桓嶷来看姨母,额外见到了外祖母,非常的高兴:“阿婆也在?好些日子不见,我可想你。”
陆皇后与梁玉对望一眼,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疑惑——桓嶷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直白地说出想念,她俩的印象里是几乎没有的。跟桓琚表达孝心的时候除外。
南氏不知道这一点,也高兴得紧:“我也想圣人哩,怕耽误了圣人的正事儿,就不敢去看圣人。家里人说,宫里现在也忙哩,圣人和娘娘都辛苦了。”
陆皇后赶紧说:“待宫里安顿好了,就请阿婆只管来。”她随着桓嶷,对这些人不称呼什么“夫人”,还用的家常的称呼。
桓嶷紧接着就说:“对!就是这样!她们也快搬完了!”
【不对,】梁玉心里说,【这都不像你了。】桓嶷展现出了一种亢奋,他灵前即位的时候都绷得住,显出个少年老年,让大臣很欣慰年轻天子似模似样。现在的桓嶷的情绪则非常的不对头。
南氏则说:“别赶人家,别赶人家,寡妇娘们儿本来就可怜,可得先给安顿好了去处。”
桓嶷道:“会的,会的。”
【话有点多啊。】梁玉越发狐疑,用疑问的目光看向陆皇后。陆皇后看懂了梁玉的眼神,因为她也正在疑惑,从桓嶷突然拉来出来,到现在桓嶷的表现,陆皇后自认与丈夫还算知心,竟也猜不透。
那边南氏又对桓嶷道:“圣人和娘娘还没看过孩子吧?”桓嶷接话慢了半拍,陆皇后顶上说:“听说是一对双生?可是吉兆呢,正想看。”梁玉命人把吃饱了正在睡得香的一双儿女抱了过来。
大红襁褓裹着一双小儿女,落地有几天了,脸还带着点新生儿的粉红,却已能看出来精致的小模样儿。乳母抱着他们走近,南氏道:“你看,他们长得多好啊!以后都会好好的。”
桓嶷的脸色刷地就变了,陆皇后不明就里,看向梁玉。梁玉则紧紧地盯着桓嶷,桓嶷的眼睛则粘在小婴儿的身上,眼眶红了。梁玉心里咯噔一声,乳母不明就里,也很慌,一个收紧了胳膊,一个怀里的襁褓往下滑了一滑,赶紧都重新抱好,婴儿们睡得极香,动了动小嘴,一点也没有要醒的意思。
乳母一动,桓嶷眨眨眼睛,勉强笑着转过来看梁玉,口还没开,梁玉就问:“你知道了?”
没有人特意跟桓嶷说过双生的事情,但是从这反应是来看,他必得知道生母与从未见过的那个三舅舅也是双生。想来掖庭无数清冷的夜晚,梁金对儿子说一说娘家的事情也是打发漫漫长夜的一个项目。梁玉现在只想一件事——他知道三哥是怎么死的吗?
南氏对这件事也很敏感,生硬地说:“知道个啥?你们又说没头没脑的话了,三郎饿不饿?渴不渴?”
陆皇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道:【惭愧,是我小人之心,外祖母岂是那等只会讨情的无知妇人?】她开始以为南氏“以后都会好好的”是跟桓嶷讨个情,这是贵戚们常用的手法,趁皇帝心情好又或者机会好,讨皇帝一个照顾的话。虽然这个在陆皇后看来很没必要,这两个孩子的母亲戳在那里,桓嶷与姨母的情谊是非比寻常的。不说亲情单说功劳,梁玉也为桓嶷做了不少的事情。
【是别有隐情吗?与梁氏有关吗?】陆皇后胡乱猜测着。
桓嶷沉默了一会儿,说:“我都知道了。”
又是一片安静。
梁玉猜得没错,梁金远离父母亲人,宫里只有儿子是亲人,与儿子闲话的时候不免说到自己在娘家的生活,桓嶷有一些人情世故也是零零碎碎从这时候听到的。梁金除了父母,说得最多的就是“三郎”,两个人有太多的欢笑,双生子未必都很像,龙凤胎越长大了越容易分辨,但是小的时候这两个人确实分不出来,经常故意换了衣服去恶作剧,被识破之后难姐难弟一起挨揍。挨揍的时候还不老实,经常说:“你已经打过我了!该打他了。”再次被识破,再添一顿揍。
说到有趣处,年幼的桓嶷瞪大了眼睛:“还能这样吗?二郎和四郎都不与我这样,看来还是双生的好。”又觉得奇怪:“阿娘才不会这么调皮呢,我不信。”
桓嶷打破了宁静道:“让我抱抱他们。”
南氏连声答应:“嗳嗳。”
桓嶷自己的闺女都没抱过几次,生疏而狼狈地将小婴儿揽在臂弯,好似捏着个快要掉到地上的传国玉玺,紧张得不得了。他还要逞能,想一条胳膊一个,梁玉摸摸鼻子:“你饶了他们吧!”
屋里人应景地轻笑两声,又都息了。刘夫人目示梁玉,她人老成精,看出事与不大对,一直跟儿媳妇都不说话,此时依旧与陆皇后一样,都猜不出情由来,只好让梁玉自己小心应付。她们不知道是正常的,梁家人自己不说,谁又会去关心梁家曾有过一对龙凤胎呢?
梁玉对她摇了摇头。
桓嶷抱完了孩子,问道:“取名字了吗?”
梁玉道:“正在选呢。”
桓嶷点点头:“取完告诉我,不不不,要好名字才行,不好就要改。”他居然很准备就认出了哪个是男孩儿哪个是女孩儿,碰碰小男孩儿的脸,对陆皇后道:“比咱们二娘小几个月,也挺好。”
陆皇后笑道:“是。”
桓嶷又将小女孩儿看了看,对陆皇后道:“给你做女婿,要不要?”
“啊?”梁玉先发出了疑惑的声音,“这是要……”他娘的辈份儿不对啊!
陆皇后却说:“从来岳父择东床。”
桓嶷拔下陆皇后头上金钗,放到了孩子的襁褓里:“那就算定啦。”
刘夫人放下心来,率家下谢恩。陆皇后的疑惑更重:【看这样子,若二娘是个儿子,今天定下来的就会是另一个了吧?我须得问明白。】面上却一派欢喜,对梁玉道:“咱们可是亲家啦。”
梁玉笑道:“亲上做亲,彼此放心。”心里也微有忐忑。她倒不像陆皇后那样怀疑,即便二娘是个儿子,桓嶷也不可能就这么把嫡长子给卖了。儿子有媳妇儿了,梁玉只管高兴就行。看陆皇后的样子,这个小公主将来不至于是她的酒肉朋友了。
袁樵很快被叫回了家,正式谢了恩,再设宴。袁府接过驾,再办这些个便没有那么慌张,须臾而就。桓嶷好似非常的高兴,与袁樵痛饮,又歪歪斜斜地拉着陆皇后的手与她同乘一车回宫。
车上,桓嶷将头靠在陆皇后的肩上,陆皇后有心趁这个时候问他,又觉得是趁人之危,不大好意思。桓嶷忽然含糊地说了一声什么,陆皇后问道:“三郎?你说什么?”
桓嶷慢慢地说:“阿娘死了,舅舅也死了,他们是双生。”他说得很慢,带着酒醉特有的含糊,本该让人很讨厌的,陆皇后却忽地落下泪来。【你终于叫出娘来了。】
桓嶷慢慢地道:“如厮天下,我当珍惜。生民不易,选官、选官要慎重。”
第153章 人间百味
有正经事做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梁玉才嫌捂在屋里麻烦, 桓嶷一来给她添了一个儿媳妇,虽然小两口真·还在吃奶, 也是一桩很正经的大事。桓嶷一走, 全家就忙开了。袁樵得上表谢恩, 得看桓嶷是不是打算现在就把这事儿给正式定下来。如果定下来了,袁府又有得忙了。
且刘夫人还有话说:“圣人垂恩下降公主, 你们就要好好教导二郎, 须给圣人一个好驸马。不可因为富贵已定, 便致他不学无术。若真个人品不堪,公主也不是必得落在谁的家里的。”
梁玉听到这话有理, 就开始琢磨怎么给孩子安排课程。
其实只要是有些余力的人家,对孩子的教养都是有计划的。尤其是传承数代的大家族,早已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办法,即便不成文,也早有了经验。几岁开蒙,几岁正式拜师, 甚至要专精什么,必须学会哪些技能,都是有谱的。然而梁玉对这些是心里没谱的, 她一个半路出家嫁过来的, 对这些传统可谓一无所知。
自己缩在房里写写画画了好几年, 等袁樵那里写完了谢表, 又得到了桓嶷的明确批复, 回来告诉她结果的时候,她已废了三稿,正在起头第四稿。
袁樵很是诧异:“你写这个做什么?我们只要用心就好了。”
“啊?”
袁樵笑了:“看孩子是早慧还是晚慧,稍作调整就是了。若是早慧,将功课安排得紧凑些,早早学问。若是晚慧,就一边慢慢学一边修身养性,养好品德。也就可以了。”
梁玉心里稍不是滋味,怏怏地道:“看来我是白写了。”
袁樵将她写的稿子拿过来一看,边看边笑:“你是恨不得他什么都会、什么都懂?”
梁玉不服气地道:“不学学、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袁樵道:“好,都学学、试试。你要小心了,别给他养成个浅尝辄止没有耐心的性子来。”